20 今朝雪(1)【2020,安克雷奇】 ……

飛機在雪地裏滑跑着,慢慢減速至停止。

郭雁晖娴熟地打開停機剎車,關閉了引擎,望向了驚魂未定的朱萸。

她面色蒼白,但又因酒意,雙頰染了點醺紅,像一株蒙雪的桃花,有種脆弱的美麗。

“做噩夢了?”他本想去摸摸她的頭,但快要觸及她濕滑烏亮的發時,手又生生改了道,落在她肩上,輕拍了拍,“沒事,夢醒了就沒事了。”

朱萸看着他,悵然若失的眼裏,漸漸湧出了微光:“郭雁晖。”

“嗯?”

她又叫了他一聲:“郭雁晖。”

“怎麽了?”

這是第三聲:“郭雁晖。”

他一點沒有不耐煩:“嗯,我在。”

朱萸忽然笑了。

郭雁晖第一次看清楚,她原來長了一顆尖尖的小虎牙。因為之前見她笑時,她都是笑不露齒地抿唇笑。

“幹嗎笑?”

“我好像喝醉了,現在我面前……有三個你。我想叫你名字,看看哪個你是真的,結果三個你都輪流答應我。”她朝空氣指了指,“一個你……兩個你……”

最後指尖一偏,指到中間的他:“三個你。”

郭雁晖笑,在她面前晃晃手:“現在剩幾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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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啊——”

她又笑了,帶着點甕聲甕氣的鼻音回答他:“現在好像就剩一個了。”

郭雁晖覺得她大概是真的有些醉了,展臂環到她身側,解開她身上的安全帶:“那就跟這個回家,千萬別跟另兩個跑了。”

朱萸乖巧颔首:“嗯,我不跟另外兩個跑,就跟定你了。你就是……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休想把我甩掉。”

她突然靠近他,抓住了他的手指,垂首輕嗅他指間的煙草氣息:“郭雁晖,以後少抽點煙。你要長命百歲,才能陪我一輩子。”

看來是真醉了。

郭雁晖無聲地笑笑,意外地反倒喜歡她的醉态。她不醉的時候,總是過分安靜,安靜得讓他覺得有些疏離,不能走到她心裏去。

可現在的她,無拘無束,可愛得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剛剛好。

“好,我答應你,以後少抽煙。”

他認真答應了她,打開艙門,一步跳落而下,向她伸手:“來。”

醉了的朱萸也沒有扭捏,攀着他的手不放,直到跳下了飛機也還牢牢攥着,像生怕他會消失。

他低頭,艱難地把深陷在雪裏的腳一只只拔|出|來|時,卻聽見朱萸雀躍地喊了一聲:“下雪了——郭雁晖,又下雪了。”

這是他們相遇後,在安克雷奇下的第一場雪。

郭雁晖擡頭,見朱萸像個看見雪的孩子一樣,滿心歡喜地飛奔到空曠的雪地裏,平攤開手掌,接住了一朵從天而降的雪花。

她垂眸,凝視着這朵晶瑩的六角雪花,緩慢地在她的掌心融化。

郭雁晖被她天真爛漫的笑容晃到了眼。

他愣了愣神,才走到她身旁,半蹲下身,貓着腰靠近她掌心,和她一起看着雪花。

他笑着問她:“怎麽這麽稀罕?杭州又不是不下雪。”

“我就是稀罕,”帶着醉意的朱萸連聲音比往常都大了些,對他說,“我好想每天都下雪,我想雪一直下,不會停。”

“好,那我會叫它一直下,不讓它停。”郭雁晖附和着她的話哄她。

他見雪花在她掌心融成了水,掏出紙巾,替她把雪水吸幹:“好啦,回家吧,回家照樣能看雪,我們邊吃邊看,我不會讓它停的。”

朱萸沒有異議地點頭。

他直起身,掀起她的羽絨服帽子,牽住她的手,在濕滑的雪地裏,拉着她并肩而行。

雪地上留下兩對一深一淺腳印,像兩排調皮的音符交織在一起,朝映着暖光的木屋跳躍而去。

***

全身陷落在客廳綿軟的沙發裏,朱萸費勁地直起脖子,凝望着郭雁晖。

他背對着她,站在廚房的竈臺前,正在颠鍋。回來以後,他換上了一件修身的灰白拼色毛衣,不松不緊地貼合在他身上,隐約露出恰到好處的肌肉曲線,因他握着鍋柄在用力,而愈加外廓出來。

她唇角的笑意,不知不覺變深。

她很喜歡這樣和他在一起的平淡日子,只屬于他們兩人的柴米油鹽,只屬于他們的安寧靜谧。

客廳茶幾上,郭雁晖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朝茶幾邊緣挪移。

朱萸向前傾身,看見屏幕赫然閃動着“阿續”兩個字。

她向郭雁晖喊了幾聲,但他充耳不聞,見縫插針地一手炒菜,一手打蛋。

手機總算行至窮途末路,騰空墜下,幸而她眼疾手快,在半空中撈到了它。

它依舊兇猛地響着,把她的掌心骨震得酥麻。

她見郭雁晖抽不開身,遲疑幾秒,還是替他将電話接起:“喂……”

連“喂”字都還沒說完,那邊廂就氣勢洶洶地大罵起來:“你他媽個混蛋!不接老子電話是吧?你有種,真他媽有種!”

朱萸被他吼得手抖,手機差點脫手而出。

她還來不及說什麽,被他又一頓吼:“你當初在杭州送走我之前,是怎麽答應我的!不接電話,花你郭少爺30秒回我個微信,會死嗎?行,你厲害,你夠狠!我告訴你,你有本事一輩子別找老子!!!”

喋喋不休一通抱怨,好不容易等他罵累了,朱萸才有了說話的機會:“……那個……Claude……在廚房燒飯……您……您有急事嗎?要我現在幫你叫他嗎?還是……需要我給您留個口信?”

那邊頓時鴉雀無聲。

朱萸聽他許久沒說話,又問了一句:“您還在嗎?”

郭雁晖恰好在這當口端菜去餐廳,看見了在幫他接電話的朱萸。

她急忙站起來喊他:“抱歉啊,幫你接了電話。有人找你。”

郭雁晖放下菜,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就走到她身旁,接過了手機。

朱萸望了他一眼,背轉過身,還是不自覺地豎起耳朵來。

他倒沒說太多,只是淡淡說了一句“在忙,晚上給你回”,就挂了電話。

“酒醒了?”他将手機放回原處,調侃地在她面前晃了晃手,“現在能看見幾個我?”

朱萸腼腆地笑,用豎起的食指比了一個“一”字。

“洗手吧,我們開飯了。”

“嗯,好,謝謝,辛苦了。”

朱萸走去一樓的衛生間,開燈洗手。

橘紅光芒灑落在她掌心裏。

她擠按出洗手液,打出泡沫,一根手指一個手指地仔細清洗。

只不過,她唯獨繞過了食指和中指交界的地方,不讓泡沫沾染上分毫——

那是他下午用唇去銜煙時,不經意“吻”過的地方。

***

晚餐兩個人吃得很安靜。

郭雁晖覺得朱萸累了一天了,就不想再和她講話,只想讓她靜靜享受。

他把窗簾掀開,拉到最大,讓她能看見窗外紛紛揚揚的雪。

兩人望着雪,吃完了這頓晚飯。

朱萸說她來洗碗,又被他拒絕了:“就這幾個碗,我來吧。”

她過意不去,一再堅持。

他只得讓步,朝她笑:“那我們公平一點,明天你來做飯。給我做幾道正宗的杭州菜,我好久都沒嘗過正宗的杭州菜了。”

他見朱萸好像突然抖了一下,才想起她的頭發還濕着,催促她:“趕緊去洗澡吧。”

“嗯。”朱萸對他笑了一下,“那說好了,明天我來燒。”

他也以笑回應她,盡管他心裏并不介意明天繼續燒飯。

等朱萸上樓去洗澡之後,他迅速地洗完碗筷,收拾幹淨桌子,熄滅了一樓的燈,走回了樓上的房間。

他房間裏的裝潢和朱萸房間的基本一模一樣,除了在他的牆壁上,費恩太太貼了一張阿拉斯加的地圖。

郭雁晖坐在簡歐風的書桌前,打開書桌的抽屜,習慣性掏出一包煙來,又找出打火機點燃後,才給孟續回了電話:“喂。”

孟續異常激動,一口氣問個沒完:“剛剛那個接你電話的是誰啊?多大年紀了?長得漂亮不漂亮?性格怎麽樣?她是哪裏人啊?你們剛是真的在吃飯,還是……還是……欸,我沒壞你的事吧?”

郭雁晖擺弄着桌上的煙灰缸,撚了撚煙:“你怎麽跟個查戶口的似的?我們剛是在吃飯,你別多想了。”

“靠!什麽叫多想!”孟續咂舌,“啧啧啧,能讓你這種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少爺下廚做飯,還是一姑娘,堪稱世界第九大奇跡。你快從實招來!”

“搞得你從來沒吃過我燒的飯一樣。”

“那能一樣嗎?你每次不是給我燒部隊火鍋就是下方便面,能和你給她燒的一樣嗎?”

“你怎麽知道我剛給她燒的不是部隊火鍋?”

“……啊這……不會吧,你不會真的……又燒了部隊火鍋吧?”

“那倒真沒有。你是你,她是她,我總不能用糊弄你的東西來糊弄她。”

孟續咆哮:“你個見色忘友的老色痞!我現在就拉黑你!”

郭雁晖笑:“還有這種好事?那你說到做到,趕緊的。”

“哎呀,你煩死了,快說快說!”孟續已經好奇心爆棚了,“她到底是誰啊?”

“現在她是我室友。以後嘛——”

郭雁晖将通話界面切小,翻出相冊裏的第一張照片。

照片是他在潛店偷拍的。

照片裏,朱萸倚靠在皮椅裏,雙手交繞,護在身前,蜷縮成一團,像在母親裏子宮安睡的嬰兒。暗昧的燈光下,她神情恬淡,唇角微揚起細小的弧度,安谧而靜美。

“以後,我想一直一直跟她在一起。”

他對着孟續說,也對着照片裏的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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