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昔時月(1)【1935,廣州】 【民……
“傻子,明早我再告訴你答案。快睡,不早了。”
郭阡趴伏在床榻上說着話,雙手被繩索捆綁着。
他勉強梗起脖子來,才看清朱魚的面容。
口裏的小傻子正托腮鼓嘴坐在桌案前,照他的字細細摹寫周邦彥的《少年游》。
只是筆杵在紙上,許久都不動。
七日前,他在她的花艇上一場鏖戰,她毫發無損,他反倒因為過于用力而牽動了背上的傷口,痛暈在了她床上。
待她用剪子裁開他的襯衫,才見他後背鞭傷累累,不忍細看。
傷口本已結了厚厚的痂,但被他生生撓破了,又因為與那男人放肆交手而崩裂了傷口,一時流血不止。
她大駭,連忙在船上找到了還未轉賣出去的百寶丹,研成粉末後替他仔細敷上。
郭阡昏迷了到翌日清晨,睜眼後的第一件事就又習慣性去撓傷口,幸而被她眼疾手快抓住了手:“別撓!傷口還未長好,心急不得。”
“癢死了,”他嘟嘟囔囔抱怨,臉難受得皺得不成樣兒,“就讓我撓幾下罷。”
她卻怎麽樣都不松口,還将他的腦袋一把摁向枕頭,讓他好好趴着養傷:“都被打成這樣了,還撓?你到底惹了什麽人,下手這麽狠?”
“還能有哪個?”郭阡扯着唇角自嘲,“除了我老子,這世上誰還有這個本事,能欺負得了我?”
朱魚不敢再多問。
郭阡的手是消停不了的。他不怕疼,卻怕癢。心裏雖曉得不能再去抓身上的鞭傷,還是趁朱魚去做吃食時,狠狠抓了幾道。
用力用的是不留餘地的死勁兒,乃至把背上完好的肌膚也抓出了血道子,被端吃食來的朱魚一眼識破,氣惱道:“你又偷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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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時他還想扯謊抵賴,後來抵賴不過,她以防他再作亂,幹脆半哄半騙,用繩索捆綁住了他不安分的手,洋洋得意道:“看你還怎麽撓。”
郭阡就這麽被羁在她船上。
一日三餐他是被她好吃好伺候的,傷口也是被她小心在打理的,只是一日一動不動地在她床上趴着,委實無趣。
無趣了,他自然也想尋點樂子。
教她以鋼筆習字,便是他的“樂子”之一,只因那時她會短暫替他松綁。
但今日她發覺他趁習字時,又偷撓了傷處,撓破了一道快結好的痂皮,令她惱羞成怒,當即又捆了他的手,不再讓他教她用鋼筆寫。
這日的字,他是信手随意摘的詞,她爾後臨摹時,才發覺他在“吳鹽勝雪”和“錦幄初溫”中漏寫了一句。
犀飛利金筆落在“雪”字上,頓了好久。
墨跡洇開,被郭阡察覺,看出了端倪。
他讓她給他松綁,替她補上那五個字,她卻不依:“這首詩我是背過的,我曉得漏的那半句是什麽,用不着你這雙金尊玉貴的手。”
說話時,她側轉過臉,目光恻恻落在他手間的繩索上,顯然是懷疑他是要借這個緣由讓她再解開繩索。
他那時勉強忍住了,未告訴她,這是首詞,不是詩。
而她生他悶氣,從黃昏生到夜裏頭。寧肯守着半首殘詞瞎琢磨,也不肯問他一句答案。
郭阡被晾到月上枝頭,還被沒收了晚飯,先一步敗下陣來,同她服軟認錯,要替她補上這半副殘詞。
但他在她這兒已然毫無信用可言。她再也不肯信他的鬼話,對他冷眼相待,不睬他一眼。
捱到夜半,他困意已濃,受不了她桌案前那盞明晃晃的燈,看她大有一種想不出來就耗一夜的執拗架勢,戲谑地喊她作傻子,催她去睡。
見她巋然不動,他忍不住又勸她一遍:“你睡罷,想不出來就是想不出來的,何必為難自己呢?我做人就從來不為難自己,該怎麽暢快就怎麽來。”
“你暢快?”與他日日相對,她脾氣壞了不少,說話也難免刻薄,“你背被人抽成這樣,每日在我船上叫苦連天的,你還暢快得起來?”
一句話戳中郭阡軟肋。
他面色煞白,背過身去,緊閉上了眼。
朱魚話一出口,就懊惱了,擱下筆,站起身去看他。
卻見他眉頭緊鎖,罕見地從緊閉的眼中淌出一滴淚來。
她方知她闖了大禍,急忙柔聲喚他:“怎的了?你是不是又癢了?”
他裝睡不動。
她自知理虧,替他滅了油燈,讪讪走回花艇裏間去睡。
***
翌日清晨,郭阡神色如常地吃了她做的蝦皮馄饨,可除了向她道了幾句謝,未再與她多說一句話。
用完早膳,他自覺地伸手讓她捆上繩子,她才瞧見他的腕間已被繩索勒出血痕。
她望着心悸,攥着繩子的手垂落下來:“你昨日怎的不說我捆緊了?”
郭阡垂眸不答。
朱魚見他這般模樣,明白他還是在心底氣她昨日無心說的那句話。
她有些難過,撇過頭,對他輕輕道:“你的傷已經好了許多了,走路也不成問題了。我送你上岸去罷。我這兒不比你們郭公館,我也照顧不好你。”
她轉過身,在妝奁裏找出那枚紅寶石戒指,也塞到他手裏:“這戒指,我消受不起,你帶走罷。以後若有鐘意的姑娘,你用它求婚,應該是能掙一個圓滿的。以後……你也莫要再上我的船了。”
郭阡揚眉,她卻已走去艙外,娴熟地蕩起了雙槳。
孤舟破水逆江而行,朱魚從未有那一刻,覺得迎面吹來的風,竟會這般寒涼,這般深入骨髓,教她忍不住想落淚。
船靠岸良久,郭阡穿齊整了衣服,才走出艙外來。
她不想聽離別的話,索性背着身,假裝在看岸上的商販在讨價還價。
但他向來就不看他人眼色行事,這次也不外如是,非得湊到她跟前來,又将那枚戒指塞回給她:“我今生,大抵沒用上它的機會了。”
她面露訝色地回頭看他,他眼神深邃,寂寂無波:“所以,你且留着罷。”
語畢,他從艙頭跳回到岸上。
因着失去他的重量,船猛地浮起來,讓她差點沒站穩。
再擡眼時,他已消失在她眼前。
***
郭阡一走,她原以為她能重過回安穩日子。
可心裏,卻是永無安寧。
半首殘詞攤在案頭被夜風吹涼,那最後五字遲遲未補上。天上的水鳥悠悠落到她船頭,遍尋不得昔日将它喂胖的好心人。買來的江米封存在竈間的那口大罐裏日日發酵,總算釀成了甜糯的酒釀,可無人肯替她嘗一口滋味。
所有一切,皆是如此的,求而不得。
船上的東西卻都沾染上他的氣息。船篷上挂着的燈籠,不知何時被他多畫上了一輪月亮倒影;因船釘松動而翹起的木板,也被重新補釘過;生鏽的剪刃被除幹淨了鏽跡,煥然一新……
可今日的白鵝潭卻依舊是昨日光景,不因何人的離去改變分毫。綿延不絕裏的花艇排滿了江面。燦燦浮光百轉,潋滟眼波千回;靡靡之音不絕,晏晏笑語不散,還是昔日熱鬧非凡的水上銷金窟。
銷金窟裏的人醉着、鬧着、樂着,只有她獨自清醒地坐在艙頭,獨望着天上的月亮。
偶爾也會有這麽一次不清醒,回眸時,仿佛看見昔日她趁郭阡熟睡時,想偷他腰間別的槍看一眼,卻被假寐的他抓住了手:“小姑娘兒,槍是男人們用的,你碰不得的。”
又仿佛見他趴在床頭,兩眼卻一動不動地盯着她案頭的燭火。
她問他在幹什麽,他就會答:“練眼力。”
燭火還在靜靜地燃,看燭火的人卻只是她眼前的幻影。
又一個月圓之夜,她去給阿翠姐的花艇送完粥後,回到自己船上來。
她覺得今日艙內洩出的光線,比昨日似乎敞亮些,不禁一愣。
掀起艙簾,她才是真真正正地愣得屏住呼吸。
郭阡的雙手交握在腦後,背向後沉,靠在她的雙喜蘭花椅上。椅子前兩腳翹起,後兩腳撐地,半截懸空,搖搖擺擺的,欲墜不墜。他的黑皮鞋依然擦得锃亮,交錯着搭在案頭的一角,借力支住了他整個身子。
他維持着這個放縱的姿勢。見到她時,向她招一只手叫了她一句“朱魚”,也沒破壞這來之不易的平衡,椅子仍然沒有落地。
朱魚咬着下唇,驀地失語。
她疑心他又是幻影。可幻影之前從未和她開口說話過。
那就是真的了。
他真的又回來了。
良久,她才道:“我叫你莫要再上我的船。”
“可我那時并未答應啊。”他從椅子上跳落下來,一下就跳到她面前,震得船又下落了一寸。
她這才借着迎面的燈火與燭火,看清他醺紅的臉,聞見他身上的酒氣。
他吃多了好多酒,但眼裏是清明的,清明的笑意裏還帶着一絲戚然與苦澀,醉話淩亂破碎:“……我早就……早就無處可去了……偌大一個廣州城,只有你還肯留我……肯留我這個狗也嫌的郭三少……”
這一夜的郭阡是傷情而脆弱的。
脆弱得仿如一只翅膀受傷的落雁,拼着最後一口氣飛到她船上來尋她。
“郭阡。”
她忍不住柔柔喚他。
喊聲還未消退,他就擁她入懷,像溺水之人抱緊手旁的最後的一塊浮木,口中絮絮念念:“今日,是郭蔚榕的生辰,家裏所有人都記得,可沒人記得我的。若我姆媽在,她會記得的。可她畢竟是走了,留我一個人,就這麽走了。”
朱魚聽着也濕潤了眼眶,輕輕環住他的腰,安撫他的背。
他天生長得是無憂無慮的笑眼,活該就是大富大貴的福相,連看相的先生都要誇一句“有福”的笑眼。
但笑眼裏若淌了淚,竟比一般的眼睛更凄婉:“可我心裏不生氣的。我吃誰的醋,也不會吃郭蔚榕他一個死人的醋。他們背着我去給他過陰壽就算了,可憑什麽……憑什麽要燒郭蔚榕給我留的東西……”
朱魚聞言怔了怔。眼神一晃,她看清了桌案上放了一個敞着口子的軍郵袋。
軍郵袋被燎開了許多焦黑的破洞,似是浸過火。
而軍郵袋旁,放着一張被燒去一角的殘缺照片。
照片上的男人站在一塊石碑前。他身着皮質軍綠飛行服,穿着黑色長靴,防風鏡掀到額前,露出文質彬彬的一張臉,濃眉星目,和郭阡有七八分肖似。
石碑上镌刻着幾行赫然醒目的大字,紮入了她的眼,仿若有人在她耳畔,振聾發聩地逐字念出:
【我們的身體、飛機和炸彈,當與敵人兵艦陣地同歸於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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