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金陵夜(3)【1936,南京】 【民……
郭阡走後, 房門口的電鈴僅僅響過一次,卻不是華玉胧和蔡栩言,也更不是郭阡。
是酒店來送晚餐的。
送餐的侍應将珍馐佳肴擺了滿桌, 但朱魚卻沒有動筷的胃口,只是蹲坐在冰涼的大理石地板上, 呆呆看着房間裏金碧輝煌的一切。
她蹲坐到夜深時,聽到房間裏的西洋鐘響了十一聲。
心好像也被紮了十一下, 一下比一下更疼。
當她真的以為郭阡是要将她抛棄在這富麗堂皇的墳墓裏時, 卻又聽到門口傳來門鎖旋動的聲音。
她恍惚了許久, 側轉過頭,朝門廊望去。
郭阡背光站在牆角裏, 高大淺灰身影斜落在她身上,看不真切他面上的神情, 只能看清他的眼裏有細微的光在湧動:“怎的還坐在地上, 也不怕着涼, 嗯?”
他不等她回答,就走去拉她站起來, 扶她在梳妝臺前坐定,讓她須臾間看清了梳妝鏡裏的自己——唇染猩紅, 面白如紙,是妖嬈而鬼魅的妝容。
他一言不發,找了草紙沾了香油, 一點點把她面上誇張的妝容卸掉。
角角落落他都仔細地卸了一遍。直到在梳妝鏡裏又看見那張溫婉清淡的臉時, 他才停下了動作,又用毛巾沾了水,替她擦了一遍臉。
中途,朱魚想扭頭看他, 卻被他反摁住了肩。
他将房間裏的水晶吊頂打開,房內頓時亮如白晝。
而他不知從哪兒找到一把剪子,對着鏡子垂下頭,竟開始去修剪她焦枯的長發。
朱魚怔然地望着鏡中的他,聽他兀自低語:“小時候我姆媽為了省錢,自己用火鉗燙頭發,也常常燙壞,是我給她修剪打理的。”
“那時,我父親還未來杭州找她。她日日都要去舞廳唱歌換錢來養我。日日年年,我就在梳妝間等她上臺下臺。上臺時,她總濃妝豔抹,把口紅塗得像剛吃過人,把臉塗得像紙那樣白。我其實不喜歡她這個樣子,可我什麽也沒說出口,只是等她下臺時,替她這樣慢慢一點點卸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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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畢,他已盡數修剪去她被燙壞的頭發,轉而用靈巧的手指,分成幾股發,勾指有序纏繞,結成一股過肩的短麻花辮來。末了,他在辮梢上結了一根彩綢,打成了蝴蝶結樣式,在清婉之餘,增添了些俏皮與可愛。
郭阡看了許久,才轉身将一套水藍鑲花旗袍放在她身前比劃:“華小姐替你買的衣服和首飾,我會替你退回去,因為那些本就不适合你。”
“這一套,是我準備的。明日,你穿這個就可以。不必再畫濃妝,也不必再穿高跟鞋了。你怎樣舒快,就怎樣來。”
“今日早些休息。我住隔壁,明日我會來叫你的。”他在鏡中望着她迷惘的眼睛道,“還有,不要同我算賬。我們二人的賬,早就算不清了。”
言盡于此,他覺得也再無什麽可說的了,放正了剪子,扔了草紙團,正想離去時,卻被她叫住:“郭雁晖。”
只這一聲,卻讓他的怒氣煙消雲散。
他瞬間又快樂起來,卻佯裝淡然地問她:“何事?”
“對不起。也多謝你。”
郭阡轉眸回望。
她披着那身他為她擇選的水藍旗袍,從窗縫裏漏進來的月華,均勻地落在她臉上,為她略施粉黛,更顯她清麗之姿躍然于一室繁華。
像極了只在夜時盛放的一朵昙花,剎那芳華,這一生,卻只為他一人而現。
***
初來南京城的小插曲,就這樣被揭過。
或許,在郭阡的眼裏是揭過了,但在朱魚的心裏,并沒有。
她曉得說什麽話能讓他生氣,亦曉得說什麽話又能讓他解氣。她其實從未存了要觸他黴頭的心思,可昨日聽見了蔡栩言的那句話,不知怎的,她突然心裏就生了些難以言喻的情緒。
再開口時,就變成了冷漠疏離的話語,字字如刀,全都能捅到他心窩子裏去。
可他又如何能得知她這些隐秘的情意呢?她又如何能因為她的落花有意,她的一廂情願,而怨憎他的流水無情?
趕他走時,她已經開始懊悔,懊悔這樣對他說傷人的話。
這種懊悔的情緒,一直在增長,在翌日他們來到聖保羅堂時,達到頂峰。
郭阡帶她來教堂來得最早,婚禮下午才開始,可他們早上就到了教堂,正好碰上教堂的童聲唱詩班。教堂的紅色木質長椅上,坐着屈指可數的信徒,正在做晨禱。
暖黃的吊頂靜靜垂落,十字架高懸在白牆上,空靈高潔的歌聲洗滌盡他們世俗之欲,讓她更為昨日說的話感到忏悔。
她也學着前排的信徒,雙手合十,閉着眼睛,雙眼卻還是留了一條縫,偷偷去瞄郭阡。
他依舊坐沒坐相的,不像是祈福的信徒,而更像是來向教堂裏的基督像挑釁的。
他微偏着頭,見朱魚正在禱告,漫不經心地問她:“我怎的從來不曉得你是基督徒?你信上帝麽?”
“我……”朱魚被他問得梗住,心虛作答,“以前是不怎麽信的。”
她頓了頓,道:“以前有個牧師,總喜歡來阿翠姐船上來找她,還經常是做完禱告就跑來找她睏覺,都顧不上脫下他的牧師袍。他說他将終身侍奉上帝,上帝會對他有應必求,可若真的是這樣,那為何他還要來找阿翠姐呢?”
再聖潔無上的信仰,終歸是要為鮮活真實的欲念讓道的。
人是不可能成為神的。但神也不會懂世人的悲歡離合,愛恨情嗔。
“我也不信。”郭阡從來不憚說這種大不敬的話語,即便那枚碩大的十字架就高懸在他的頭頂,好似一種無聲的警告與震懾,“命從來都攥在我們自己手裏,不管是寺廟裏的神佛,還是教堂裏的上帝,都救不了我們。只有我們自己,才能救得了自己。”
“所以啊,”郭阡用手指頂住的下颌,指間用力,頂着她的頭上仰,與他的眼睛相平視,“別跟着他們一起祈禱了。在上帝腳下祈願的信徒太多,你的聲音只會被淹沒在他們的聲音裏。從始至終,能庇佑你的人,就只有你自己。”
“那你帶我這麽早來這裏,不是讓我來做晨禱,又是為了什麽?”朱魚不解。
“為栩言過來聽聽唱詩班的排演。”他無奈地笑笑,“我雖不信,但他與玉胧兩家都是基督教家庭,對唱詩班也頗為重視。”
“你以前在法國時,可對他們也說過剛才的話?”
郭阡将目光移向唱詩班,頭自然而然地偏向了她這一邊:“他們從小就是信上帝長大的,我又何必對他們說這種話自讨沒趣呢?他們信上帝,我們信我們自己,我們都有各自的信仰,不是也很好麽?”
“只是……”他的目光閃爍了下,“只篤信自己的人,在黑暗裏看不見神明的光輝,只能看見自己發出的那麽一小點光。在黑暗中前行時,定然比旁人更為艱難,也需得比旁人更為堅定。”
朱魚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他卻閉上了眼,側耳傾聽着唱詩班的歌聲。他的眉毛跟着歌聲,有節奏地上揚又下落。
她轉過臉,正對着她,才恍然地發現,他們竟坐得這樣近,一轉臉,就與他虛貼住了鼻眼,好像一講話就能吻上他的唇。
他似未有察覺,自然地轉正了頭,笑着同她講:“你也繼續幫我聽一聽。有個小伢兒,總唱錯音,等會兒,我們一起把他揪出來。”
朱魚聽他的話,閉上了眼。
但馬上就明白,她是揪不出來那個小伢兒的。
她只聽見他的心跳聲,既落在她耳中,亦落在她心上,和她的心跳一齊共振,交織出一曲旁人無法聽聞的樂歌。
是比唱詩班的歌聲美麗的,卻也更不為人知的樂歌,只有她一人能聽到,能知曉。
***
郭阡不辱使命,以他驚人的耳力抓出了那個心不在焉的小伢兒,讓蔡栩言和華玉胧的婚禮毫無纰漏地在下午準時開始。
朱魚身着郭阡為她揀選的旗袍,系着麻花辮,辮尾墜着彩綢,仿佛一位青春活力的女學生。在唱詩班和諧完美的伴唱下,她與教堂裏的賓客們共同轉身起立,相迎身着潔白長紗的華玉胧。
她笑得眉眼彎彎,在父親的攙扶下,緩緩走向站在教堂中央西裝筆挺的蔡栩言,由父親将她交到蔡栩言手裏。
才子佳人,金童玉女,教誰都要欽羨祝福。
教堂裏的賓客們,無不眼含笑意,看向他們和牧師,為他們祝福。
兩人與牧師的誓詞都是英語的,朱魚沒聽懂,但還是被兩人望向彼此的真切情意所打動,不忍潤濕了眼眶,為宣誓後相吻的兩人忘情地鼓掌。
郭阡站在她身旁,一邊鼓掌,一邊看着她走神。直到教堂裏所有的掌聲都停下了,只有他的掌聲還稀稀拉拉地在突兀響着,引得衆人側目望來。
朱魚見狀,急忙去拉郭阡的袖子:“你作什麽呢,快別鼓了,都望着你呢。”
郭阡這才回神,收住了手。
華玉胧嫌晚上的筵席太鬧,幹脆将扔捧花的環節移到在教堂禮成後。她朝衆人揚起了手,搖了搖手裏的捧花,朝他們笑着喊:“誰想接我的好運,當下一個新娘子?”
郭阡和朱魚身旁的人都一擁而上,吵吵鬧鬧地去搶捧花了。
唯獨剩着他們兩個,落在衆人背後,靜靜地望着嬉笑打鬧的賓客們。
“姑娘兒們來參加婚禮,總是也會在幻想着自己嫁給自己心上人的那一日是何種景象。”郭阡插着口袋,突然問了一句,“你今日,可曾想過那一天?”
朱魚望着沉浸在歡樂裏的華玉胧,聽他這樣講,心驀地一沉。
她淡淡道:“有想過一瞬,可我不敢再肖想下去了。我……是等不到這一天的,我離他離得太遠了。”
郭阡忽覺一股寒氣襲來,侵入他骨髓,讓他遍體生涼。
他僵立默然,許久才尋回自己的聲音:“你好像從未對我講過,你的心上人,到底長什麽模樣?他是在杭州,還是在其他的什麽地方?”
朱魚轉眼,與他追尋着她的目光對上:“我想忘了他,所以從不想對任何人說起他。”
心裏四下茫然,郭阡也想不通他為何這樣難過失神。
他再醒過神時,竟已從褲袋裏拿出手來,朝争搶捧花的人海跑去:“那麽,我去把玉胧的好運搶來給你。你定會等到這一天的,朱魚。”
話音剛落,朱魚在驚疑不定間擡頭時,他已像一只兇猛的覓食野獸,沖向人群,擠散了衆人,起跳迎向了華玉胧抛來的捧花。
他彈跳能力驚人,揚起的雙臂如展開的雙翅,好像在空中振翅而飛,輕而易舉就撈到了捧花,定定落地。
閉眼扔花的華玉胧轉過身來,才發現搶到捧花的是郭阡。
看郭阡在一片沮喪的嗟嘆聲中,拿着捧花走向了朱魚,華玉胧向身旁的蔡栩言輕聲嘟囔道:“昨日我說給朱魚留着,他不要,非要今日搶了再送她。他們兩人究竟是怎的一回事呢,昨日還鬧別扭,今日又和好了?”
蔡栩言攏住她的肩,悠悠嘆息:“有些事,是身不由己,由不得他自己做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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