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金陵夜(5)【1936,南京】 【民……
本是只想散散酒氣, 可她無法自控地在長街上愈走愈快,幾乎是以一種落荒而逃的姿态,狼狽地逃離那個本不屬于她的世界。
亦是逃離他。
她雖醉着, 心裏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在這個夜晚,她才真正看清楚了, 她離他離得究竟有多遠。他是在藍天上展翅高飛的雄鷹,地上的人都不得不擡頭仰視, 才能仰望他矯健英姿。可她只是在珠江裏一條掀不起波瀾的小魚, 無人看見她, 更無人會在意她。
即便他看不起自己,可在旁人眼裏, 他就是精通英法兩語、英俊倜傥、家世顯赫的郭三少。與他可相配的,不是華玉胧那樣的大家閨秀, 便是凱蒂那樣的西洋美人。
但絕不會是她, 不會是她這樣一個連高跟鞋都穿不好, 要遭人恥笑的艇女。
她的腳趾被尖頭的高跟鞋頭擠壓得很疼,她似乎都能感覺到她的腳趾被磨出了血泡。
可她不敢停。只要一停下, 她曉得她又會不由自主地往回再去尋他,像飛蛾撲火那樣地再去尋他。
她不能再肖想他了。
人有八苦。對那時的她而言, 求不得最苦。
她最後跌倒在梧桐樹下的金黃落葉堆裏。那些被冬風吹落的葉子,因失水而變得薄脆,被癱坐在地上的她壓出了幹響, 頃刻斷裂。
路燈高懸在她的頭頂, 給予她一些的光暖,但在漫漫長夜裏,卻是那樣的不值一提。
朱魚擡頭看着那盞路燈,悲哀地想, 這一盞路燈,不是她的。南京城不會有她的燈,廣州城沒有,連杭州城的燈,也早就熄滅了。
這麽想着,她淚眼闌珊,先是咬着拇指想要克制,可最終卻還是嚎啕大哭。
她不顧一切地哭,哭得上氣不接氣。哪怕以前遇見多糟糕的事,她都沒像這日這般放肆哭過。
她哭了好久,久到已經再流不出淚,開始幹咳起來時,卻聽到喑啞的男聲。
他低低喚她的名,咬字清晰,字正腔圓:“朱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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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滞,止住哭聲,轉頭相望。
成排的梧桐樹下,郭阡卷起了襯衣袖口,西裝搭在了手上,臉上密密的汗珠被燈光照得亮閃閃的,胸口急促地起伏着。
“你跑到這裏來作什麽!”在她面前,他從未有哪次把喉嚨喊得這麽響,“你曉得不曉得——”
她向他望來,低垂的睫毛上挂着晶瑩淚珠,像受驚的小鹿似的瑟縮了下。
心口一窒,他什麽重話再也講不出來了。
他蹲下身來,展開手裏的西裝,罩在她冰涼的身子上:“莫要再亂跑了。南京城這麽大,你再亂跑,我們就要跑散了。”
她聽着這話,猛吸了吸鼻子,忍不住又掉下一滴淚來。
郭阡看見了她那滴委屈的淚,嘆了口氣,用拇指揩掉她的淚:“算了,當我沒講過。不管你跑到哪兒去,我總有法子的,我總會找到你的。”
“你找我作什麽?”她抽泣着問他。
“找你作什麽?你說我找你作什麽?我把你帶來南京,總該好好地帶回去。否則,我怎的交代?”
“我無父無母,你無須向誰交代。”
“無須交代?”他恨鐵不成鋼,懲罰性地彈她腦門,“我總要和我自己交代的。”
朱魚怔住,他卻垂眸,皺起眉頭,替她脫了兩只高跟鞋,往路旁一扔:“腳都腫了。你每次就是不愛聽我話,只想同我對着幹。這次又吃苦頭了罷?”
“是我沒用……連高跟鞋也穿不好……”她又被他說得又忍不住要哭,“我比不得她們,我穿不好高跟鞋,我也不會跳舞,更不會說英語說法語……”
“哪個敢說你沒用?”郭阡好笑,“又會劃船,又會做杭州菜,厲害起來還會下水撈屍,剛剛宴會廳裏,你看有哪個小姐還能比你神氣?”
他這麽一打趣,她又羞又惱,握起拳輕輕去打他,引得他發笑起來:“你看你看,哭完了鼻子就拿拳頭打我,誰能比你厲害?哎哎哎,別打我臉,臉不能打。”
被她撓癢似的打着,他閃躲了幾下,就輕而易舉地抓了她一雙手,分開架在他肩上。他矮下身,用掌托了托她的腰身,轉眼就把她馱到了他的背上,側臉向她道:“太冷了,我們回去罷。”
冷冽的寒風裏,他一說話,就從他唇間彌漫出一團白氣,萦繞在她的鼻翼。
她停下了手上的動作,看着他宛若深潭的漆黑眸子,感覺連人帶心都要跌進去,木木地點頭。
他複又笑笑,背着她,直起身來,跨越過滿地金黃樹葉,穩健地帶她往前走去。
而她不再言語,只将臉頰輕貼在他寬厚平坦的脊背上,慢慢數着他模糊的心跳聲,和自己的作比較。
終究還是她的心,跳得更快一點點。
他跨越過一道又一道的樹影,可他們誰都沒有說話,只是聽着彼此的呼吸聲。
“是不是不喜歡南京城?”或許是覺得太過寂靜,靜得有點讓人心慌,他還是開口問她,“南京和杭州離得近。你若不喜歡南京城,我還可以再帶你去趟杭州……”
“不必了……誰都曉得杭州的斷橋殘雪好看。可再回去,也無人再陪我一起等杭州下雪,也無人再陪我一起看雪。”
喝了酒的人總藏不住真心話。
郭阡聽着她蒼涼的一句話,想起了從小媛姐嘴裏打聽到的往事。
小媛姐說,朱魚生在杭州城裏,從小就水性好。從她記事起,就被她阿爸帶去橫渡錢塘江。
可她12歲時,阿爸被錢塘江的暗潮卷沒了,只剩下她和她姆媽。
而她姆媽,本是杭州城醫藥世家的小姐,執意和她阿爸私奔,和家裏也斷了聯系。兩年前,朱魚14歲時,她遇人不淑,又被男人騙了,帶着朱魚來廣州白鵝潭找他,卻被騙上花艇做了艇妓,幸而後來又遇上了一個香港來的富商,願意替她贖身,帶她去香港當個偏房太太。
富商卻不願帶上朱魚這個拖油瓶,情願多給朱魚一些錢,讓她自己回杭州找她外公。
送走了她姆媽,朱魚卻沒有回杭州,只是花完了所有的錢,買下了這艘陪了她和她姆媽一年有餘的花艇,永遠地留在了白鵝潭。
她總說,她在杭州早就沒有家了。等她賺了大錢,等有錢把原先一家人住的屋子贖回來時,她再回杭州。
思及這些,一時腦熱,他好想同她說一句,他會帶她回杭州,陪她一齊看杭州的初雪。
可啓唇之時,卻全然變成另一番面目全非的話。
“那……那南京城裏,你可還有什麽地方想去的?我都可以陪你去。好不容易出來一趟,總得玩得盡興。”他止住了神游,又托了托她下滑的身子,放柔了語調問她。
她将臉調轉了一個方向,換了一邊被風吹得涼涼的臉頰,重新貼在他溫厚脊背上:“不用了,我這兩日,已經很盡興了。我哪兒也不想去了。”
“真的?”他有些不信,“我這兩日太忙,都沒辰光陪你。”
“真的,我何時騙過你。”
一片失水的金色梧桐葉翩然飄落,夾進了他後頸與襯衣領口之間。
見他一心一意地在走路,并未察覺,她擡起手指,輕柔撚起那枚梧桐葉,将它送入身旁的枯葉堆後。
爾後她以雙臂更用力地纏緊了他的脖子,不想像這片落葉一樣,還是不得不與它長久寄居的梧桐樹分離。
而郭阡只顧看着腳下,聽她呼吸聲漸沉,也不再聽她講話,以為她是不勝酒力,真的在他背上睡去了。
從廣州城的晚秋到南京城的初冬,她還是沒怎的長肉,背在身上時,根本不用費什麽力道,輕盈得像一片羽毛。
背着她,他背上很輕,可心裏卻很重,像把整個世界都背在他身上。
所以他的腳步也漸漸放慢下來,突然異常渴望這條梧桐道不會有盡頭,能讓他背着她,一直走下去。
“雁晖……”
他聽她輕喚了他一聲。
這還是第一次她不叫他郭阡,也不叫他郭雁晖,只是念了這兩個字。
“怎的了?”他頓下了步伐,問她。
身後有叮鈴叮鈴的自行車響鈴,卷帶着風聲呼嘯而過。
郭阡機警地偏開身,閃避開這輛橫沖直撞的自行車。
等到它遠去後,他調整了下姿勢,背着她繼續往前走:“你方才想同我說什麽?”
他卻再未聽見朱魚的聲音,只聽見了加重的鼻息聲。
他心想,這次應是真的睡着了罷。
可他卻不曉得,她那時将那雙烏溜溜的眼睛睜得圓圓的。她伏在他肩背上,看着他若明若暗的側臉,随着他的步伐一跳一跳的,卻鼓不起勇氣把被鈴聲蓋過的話語再向他重複一次。
【我的心上人,他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可他在天上飛,我在水中游,我離他離得太遠。他好似那天上月,我夠不着,便也不敢再肖想,更不敢對任何人承認,我是鐘意他的。他們會笑我不配,會笑我癡心妄想的。
所以,在那個乙亥年的臘月十八,在南京城的那個迷醉夜裏,我只敢在心裏暗暗說,卻不敢再對你重複一次:雁晖,我好像有點喜歡你。】
惠蒂爾的酒店房間裏,睜開眼的郭雁晖,不知身旁的朱萸是何時睡醒的。
他剛醒來時,就見她在床上背轉過身,好像是在看書,翻動得書頁沙沙作響。
暗黃燈光下,她渾然不覺松垮的浴袍滑落下一側,露出她背部好看的蝴蝶骨,讓他情不自禁地用手指撫摸過。
她驚愕地轉眸,手中的書也掉落在了地上。
他朝她笑笑,不由朝那本書望去,才發現那本書是一本墨黑皮面的厚重筆記本,而不是什麽書。
他想去撿,卻被她制止:“不用管它。”
“什麽時候醒的?”他看了一眼牆上的挂鐘,才淩晨四點多,“還好早。”
“嗯,好早。”她應聲,俯下身從床下撈起掉落的書,放在豎立在床頭櫃上的捧花旁邊,“再睡會兒。”
“對,再睡會兒。”他狡猾地倏忽坐起,無聲無息地就将她反撲到床上,用鼻子磨蹭她的後頸,“是該再睡會兒。”
剛想湊去吻她,就被她豎起的食指封住了唇:“雁晖……”
“嗯,怎麽了?”
她看着他,心裏卻在想,那時她與他真的好天真,尚不知比這金陵城更大的是整個世界,整個人間。他們已在這偌大的人間裏,失散了二十餘年。
可他終歸如他所說的,還是在茫茫人海裏找到她了。
于是她笑了起來,鄭重其事地對他說,眼裏柔光潋滟,惹人心醉:“我好像有點喜歡你。”
他剛想問她,只是“好像”和“有點”麽,她就撤了食指,以一個法式長吻回答了他沒有問出口的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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