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Chapter 26

晚上她在餐桌上寫稿,細小的敲打鍵盤聲音不斷,陸嘉時靠在沙發上偏着身子,随手在紙上畫設計草圖的雛形。

兩個人都需要靈感,空氣裏已經不夠,梁以霜忍不住向陸嘉時示意,豎起一根手指:“我請求抽一根煙。”

陸嘉時涼飕飕瞥她一眼,她現在很少碰煙,上次大概還要追溯到在醫院。

“門口挂着的那件外套口袋裏。”

她起身去拿,陸嘉時在背後點她,“就一支。”

梁以霜拿出來一支咬破爆珠,示意陸嘉時,“你要不要?”

陸嘉時猶豫幾秒後接過,直接就着她燃着的煙頭點着自己的,順勢把她攬到懷裏。

情人之間的呢喃細語,“你寫東西煩心?”

梁以霜閉着眼睛都猜得到他要說什麽,“你是不是想說寫不出就不寫了?不行,我怕秦昭或者譚怡人立馬坐高鐵來砍我……”

“哪有那麽誇張?”陸嘉時笑着說。

“譚怡人不會寫東西,秦昭會,但是她喜歡搞那些陽春白雪的玩意,你讓她寫她不願意寫的,她不幹。我倒是不挑,你知道我從小寫作文就是班級裏的範文,她們現在在做的公號推文幾乎都是我寫的,包括廣告的軟文,小部分是收來的稿。”

“秦昭是理想派,你是務實派。”

梁以霜挑眉,“我只管抓錢,風花雪月什麽的先放一邊兒。”

陸嘉時點頭,“上學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沒想到有學生辦校級活動還敢吃回扣。”

他故意揭短,梁以霜避着手裏的煙戳他癢肉,“很多人都這樣做的嘛,你還說!”

就着手裏的煙,陸嘉時想到上次去醫院的緣由,随口問起梁以霜:“你媽媽她男朋友現在怎麽樣了?”

梁以霜臉色微收,“不知道,我跟你和好多久,就多久沒回過她那了。”

陸嘉時“嗯”了一聲不再多說,梁以霜話多,免不了念上幾句。

“他們兩個在一起兩年了,我真不知道她要犯傻到什麽時候。”

陸嘉時表情淡淡的,顯然并不關注,“她是你媽媽,不是你是她媽媽,你管她這些做什麽。”

“什麽誰是誰媽媽的,她現在腦子拎不清我還不能說幾句了。”

“霜霜,大人們有他們的事情,你也有自己的生活,該發生該經歷的你攔也攔不住。”

“……陸嘉時,我發現你這個人真的是…過于拎得清,就會讓人覺得冷漠。你就不擔心你媽媽在感情上受騙?”她雖然沒見過齊韻,但是知道陸嘉時父母離婚,以前他每年暑假還都要回上海。

陸嘉時搖頭,“我不管她這些。”

梁以霜嘆氣,兩人手裏的煙都已經燒到頭,她把煙灰缸放回茶幾上,周圍還有幾縷煙氣在淡淡散去,小白卧在另一邊蜷縮着打盹兒。

“因為你媽媽受過教育,有學歷有見識,她被騙的概率太小。梁淑玉她十八歲就生我,半輩子沒出過這個城市,你不懂。”

他好像在看一個較真的小女孩,笑容很無奈,“你就是喜歡想太多、操心太多,你應該跟姜晴學學,出去放松一下,甩甩身上的擔子。”

梁以霜順勢躺下,躲進他懷裏,一只腿還要勾上他的腰,沒再說話。

她确實容易思慮過多,可有的擔子好像一輩子都放不下了。

又想到陸嘉時這個人最大的缺點就是太冷漠,或者另一種程度上來說是不多管閑事的優點,梁以霜不能茍同。

比如說曾經有一次他們在外地旅行,本來應該送給隔壁的早餐券誤送到了他們房間,陸嘉時當時草草接過,沒有細看。梁以霜發現之後就想親自送回去,陸嘉時讓她不要多此一舉。

兩個人差點為這一件小事吵起來,陸嘉時覺得她太過熱心,她則覺得陸嘉時太過自私……

還記得她說:“那他們明天不能吃早餐怎麽辦?又不是所有人都像我們倆一樣,不喜歡吃酒店的早餐。”

陸嘉時說:“你不用擔心別人會餓肚子,說一下就好了,這是酒店方送錯的責任。”

“那為什麽不能讓我送過去,就兩步路的功夫。”

“你怎麽知道隔壁是男人女人,你送過去會不會打擾他們。”

“陸嘉時,我嚴重懷疑如果路邊有老人暈倒你會頭也不回立刻走開。”

“這兩件事不能類比。”

後來她趁着他洗澡的時候給隔壁送了過去,陸嘉時知道後沒什麽反應,只說她“多管閑事”,梁以霜則說自己這是“舉手之勞”,誰也不贊同誰,不了了之。

……

那天晚上臨近十二點她才合上電腦,在陸嘉時的催促中沖了個澡後上床,小白跟着跳了上來,窩在他們兩個腳邊。

梁以霜故意踹小白惹惱它,他目光從手機屏幕移開之後給了她一掌,寵溺着嗔怪:“幼稚不幼稚,欺負小貓?”

她整個人縮在被子裏,只露一個腦袋,眨着眼睛看靠坐着的他,“陸嘉時,你覺不覺得咱們兩個現在好像結婚了啊?”

“你在暗示我?”

“沒有沒有,我跟你說正經的呢。”

陸嘉時點頭,“像。”

他又跟着問了句,“你喜歡現在這樣嗎?”

“喜歡啊。”她笑着說:“當然喜歡。晴晴下周回來了,她想吃我做的肉沫豆腐,到時候叫姚松來家裏吃飯,咱們再喝點酒。我這還有副麻将牌,可以打麻将,就是得用手搓了……”

陸嘉時也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嘴角就揚了起來,“都聽你的。”

都說契合的人在一起更重要的不是有說不完的話題,而是沉默的時候彼此也覺得舒适惬意。

如今兩個人相擁而眠,情感大過欲望,心裏的滿足才更充沛。

梁以霜覺得日子幸福得恍如夢中,他喜歡給她一枚晚安吻,好像印下威力巨大的守護咒語:所有的噩夢都奔着陸嘉時來吧,不要施加在他吻過的女孩身上。

渾渾噩噩之間,她無法确定已經身臨夢境之中還是頭腦不可抑制地回想記憶。

她喜歡寫東西,有些表面不能展現的矯情與懦弱就會選擇變成另一種文字形式記錄下來,似發洩,也似排遣。

客廳沙發旁一角的書架上有本紅色封皮的《紅字》,她初見陸嘉時的時候為這本書的英文讀後感煩心,圖書館的藏書已經被借空。

梁以霜确實不是理想派,她更會運用寫作技巧去完成令人滿意的創作,比如讀過《紅字》的簡介和梗概之後完成作業,且獲得了劉教授很高的褒獎,後來還送上去申一個高校之間英文論文的獎。

她和陸嘉時剛在一起的時候買了現在書架上放着的那本《紅字》,因為要參獎,她就重新修改了一遍——在真正讀過這本書之後,圖書館借的書不方便做标注。

姜晴說她是糊弄學大師,梁以霜大言不慚地說自己這是有頭腦。

她從小學開始作文就經常做範文被老師在講臺上“公開處刑”,不,是公開展示。

姜晴可是知道她作文裏幾分真幾分假的,說半真半假都多了,梁以霜直言:你從小被公開處刑試試?擱你身上你也不敢寫真的了好嗎!

小學時有那麽一樁不太愉快的事,大概三年級的時候全班都要寫一篇關于父親的作文,小學生就是不可避免地寫完媽媽寫爸爸,可能還要寫爺爺奶奶,當時還以為姥姥姥爺和外公外婆是不同的人。

不同于離異家庭的同學,他們至少确實有父有母,真正因為意外失去了父親或者母親的人太少,可他們也擁有過。被忽略的是梁以霜這種從沒見過父親的人,誰知道你連爸爸都沒有?

她虛構了一個在大學做老師的父親角色,中庸、熱心、盡職盡責的老實中年男人形象,愛家庭,也愛自己的學生,通篇表現出對人民教師這一職業的欽佩與理解。

加上打動班主任的感情分,她捧着作文本在講臺上做演講,小梁以霜身上引人反感的驕傲就是這樣積攢出來的,并非空穴來風。

插曲是那天放學前最後一節課,班主任們集體開會,全班自習。

某個叫王澤勝的男同學一直和前後桌講話、傳紙條,梁以霜身為班長點了他好幾次,調皮的小男生不服氣被女生壓一頭,和她嗆了起來,梁以霜回應幾句之後忽然高傲地笑。

她胸有成竹地說:“我不跟你多廢話,等下我直接告訴張老師。”

上學時候最為周圍人不齒的就是喜歡告老師的同學了,其他同學齊刷刷地看熱鬧。

王澤勝出于又怕又怒的心理,打人打臉,罵人揭短,“你神氣什麽?你沒爸,還寫作文說你爸爸在大學當老師,好意思!”

梁以霜氣得說話都在抖,“你再說一遍?”

“我說你沒爹,我媽認識你媽,她說了,不知道你爸是誰……”

他用誇張做作地語氣學梁以霜聲情并茂地朗讀作文:“我的父親,他是一位光榮辛勤的園丁——”

她承認那個時候的自己惱羞成怒,沈辭遠和姜晴都說她行動太快,誰都沒攔得住。仗着小學時女生和男生力量身高差距不大的優勢,梁以霜上前又快又狠地甩了王澤勝一巴掌,看他圓溜溜的臉蛋立刻開始紅腫,她手心也很疼。

不止沈辭遠和姜晴,同學都湊了過來拉開險些要打在一起的梁以霜和王澤勝,随後有人叫回來班主任,一場混亂就此結束。

不管怎樣,先動手的梁以霜遭到了一貫喜歡她的張老師的斥責,還在全班面前批評了她的粗魯行為,雖然王澤勝也有被罵,但她心裏放大了無數倍自己收到的“屈辱”,更別說手臂上的兩道杠也因此被沒收了,她那學期直到結束都不再是班長。

梁淑玉不得不從雪糕廠請假來學校,從小讓她放心的女兒頭一次被請家長,她好像比梁以霜還覺得丢臉。

梁以霜本來貪戀那個媽媽“接”她放學的傍晚,忽略梁淑玉一路的數落。可剛出校門,梁淑玉就讓她自己回家,急忙返回雪糕廠上班。

姜晴要上戲曲課,早就被姜叔叔接走,沈辭遠那個跟屁蟲也不知所蹤,梁以霜蹲在學校外面的牆邊看人來人往夕陽西斜,不受控制地落淚。

沈辭遠跟了她們母女倆一路,本以為和梁以霜說不上話了,沒想到梁淑玉居然丢下她往另一個方向離開。

他看着梁以霜停下腳步休息,跑到肯德基買兩個冰淇淋甜筒的功夫,人居然已經在哭。

天氣并不涼爽,甜筒開始融化。

“打人的時候不是很厲害嗎?你還會哭啊,梁以霜。”

梁以霜擡頭就看到沈辭遠,和他遞過來的甜筒,小矮子小瘦猴一樣的男生笑得很嘲諷,她胡亂揩幹淨眼淚,故意扮兇。

“要你管?你離我遠點。”

他就在她旁邊蹲了下去,“快點,流了我一手,回家我奶奶給我洗衣服肯定罵我。”

她猶豫接過,斜眼一瞥,沈辭遠直接用校服擦手,看得梁以霜嫌棄得直皺眉。

兩個人靜靜地在夕陽下并排蹲着吃完冰淇淋,梁以霜小心從書包側兜取出半卷衛生紙擦手,還分了沈辭遠兩格,沈辭遠只笑,連句謝謝都不講,很沒禮貌。

其實那天沈辭遠什麽也沒說,可好像他默默地陪着自己,她就會好受很多,平複了心情被他陪着回家。

分開的時候他臉有些紅,說了一句話就跑,留梁以霜在原地摸不着頭腦,表情更嫌棄了。

他說:“你哭的樣子也很漂亮。”

誇她漂亮的話她聽得太多了,梁以霜很自信。

可那個時候的沈辭遠在心裏就已經默默下定決心,今後一定要保護梁以霜,像她保護自己那樣。

小學時期的沈辭遠固執地從此再也不理王澤勝,一起玩球或者丢沙包只要王澤勝加入他也會立馬離開,是一個小小少年默默地在自己的世界裏孤立和排斥口出惡言的稚嫩同學,倔強又弱小。

後來中學,梁以霜出落得更加靓麗大方,除了同學,校外那些不三不四的小混混也想泡她、和她談戀愛。梁以霜高中時和沈辭遠姜晴都不同校,有次三個人聚在一起,她吐槽有個打扮痞裏痞氣的男生接連一周在學校門口守她,怪害怕的。

沈辭遠氣得就差要罵她,站起來比她高一頭的大男孩表情兇巴巴的,“你怎麽才說?”

他請假早退,坐四十分鐘公交跑到梁以霜的高中門口等着。梁以霜放學時校門口聚堆的圍觀者已經散去,只聽到都在讨論剛剛有人打架,門衛保安和幾個男性家長都在幫着拉,差點叫警察。

那個痞裏痞氣的小混混再沒騷擾過她。周末見到沈辭遠的時候,他臉上的青紫褪了不少,但還是很明顯,她突然意識到他們的身份對調,沈辭遠長大了。

那是守護了她整個少女時代的男孩。

……

翻覆着睡不着,陸嘉時工作也不輕松,已經入睡,梁以霜盡量放輕動作起身,拿走床頭櫃上的手機出了卧室,又把自己反鎖在衛生間裏。

夜裏驟然脫離了被窩之後,感覺到地磚的涼氣順着光溜溜的腳上湧,梁以霜打電話給梁淑玉。

人在極度不安的情況下總會下意識地想家、想媽媽。

梁淑玉被吵醒,迷迷糊糊地問她幹什麽,梁以霜沉默,就在梁淑玉差點要挂電話的時候才開口。

語氣哀戚,“媽媽,你後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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