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等待戈多(七)
接下來的周六,莊子非果然帶着淩思凡去看了劇目。
“思凡……”莊子非不太懂,一邊開車一邊問道,“我雖然聽說過《等待戈多》,也知道大致的劇情……但具體到底是講什麽的呀?”
“嗯,”淩思凡向對方簡單解釋了下,“是薩缪爾·貝克特的一出經典的荒誕劇。講述的是弗拉基米爾和愛斯特拉岡兩個人徒勞地等待戈多的到來,他們從頭至尾一直都在等待,可是直到劇終戈多也沒有來。愛斯特拉岡曾說要離開,而弗拉基米爾則告訴他必須繼續等待。他們為了打發掉時間,一直做着無聊的事,說着亂七八糟的話,一會兒抖抖帽子看一看,一會兒脫下靴子摸裏面,看見顆樹就讨論下上吊的事,或者來來回回左右亂走,總在重複昨天做的,試圖證明自己存在。除了等待戈多之外,一切全都顯得毫無目的,毫無意義。每天都有一個男孩告訴他們,戈多不會來了,讓他們明天再來等。最後,因為戈多總也不來,他們兩人決定離開,但誰也沒邁出步子,就那麽繼續等待了。”
莊子非說:“好……好奇怪……”
“是很奇怪,”淩思凡說,“法語版49年完成52年發表,薩缪爾·貝克特很努力地尋找願意演出該劇的劇院但卻找不到,一直到了53年才首演的,結果一炮而紅。”
“……為啥?”莊子非完全不能夠理解。
淩思凡笑了笑:“很多人看見了他自己的影子吧。”
“什……什麽影子……?”
“嗯……”淩思凡想了想,說,“對這出荒誕劇,不同的人大概會有完全不同的理解吧,很多現代作品都是這樣,我所能看到的,是空虛和孤寂。”
“思凡……”
“他們都是無聊的人,世界讓其無事可做,戈多就是他們唯一一根救命稻草,而他們是永遠都不可能等得到的。”
“……戈多到底是什麽啊?”
“不知道,”淩思凡說,“劇中人不知道,作者也不知道,觀衆更不知道。薩缪爾·貝克特曾經說過:‘我要是知道,早就在戲裏面說出來了。’有人認為是指上帝,God,有人認為是指死亡,還有人認為是某個真正的人,但劇作家從來沒有承認任何一種。”
“哦……”
……
他們提前二十分鐘進了劇院。
莊子非所買的,是最好的位置。既然淩思凡喜歡看,那自然要搶最好的。
淩思凡環視了一圈,發現竟然都坐滿了。有很多學生樣的人來看戲劇,基本和朋友或戀人一起過來。
淩思凡聽見他旁邊的姑娘對她的朋友們說“我特別特別這部戲劇的”,心裏微微笑了一下,心想真正喜歡這劇的人一定是獨自前來的,就像自己一樣……怪了,自己竟然也是有人陪着來的。
淩思凡真的非常喜歡薩缪爾·貝克特的劇,自從看了《玩耍》那部怪誕的劇開始——那部戲中,裏面所有角色甚至從來沒有承認過彼此的存在,整部劇的形式就是聚光燈分別照在不同人身上,他們輪番講話。而其後期作品更是偏向只有一個人或一個人都沒有的獨白,并且獨白還是第三人稱。在《不是我》那部戲劇中,說話的只是一張嘴而已,喋喋不休地向從不回應他的人們訴說着支離破碎的記憶。
雖然,據說,薩缪爾·貝克特本人在羞怯的性格外也很愛與人談論藝術,但淩思凡總是覺得,作家一定是個懂得孤獨的人,因為那些內容簡直是孤獨者的自白書,《無法稱呼的人》那本小說裏有一句話非常準确地表述了那種狀态:“必須繼續,無法繼續,我将繼續。”
……
到了預先時間之後,燈光變暗,演出便正式開始了。
這是一個德國劇團,已多次演出了這部戲劇。
在莊子非看來,內容不太有趣——那兩個人上蹿下跳,不停切換談話主題,每一個都無疾而終,完全沒有任何劇情。因為思凡喜歡,莊子非真的很努力地看了,然而還是無法做到興致勃勃,他就只有在進行到“愛斯特拉岡說自己餓了,弗拉基米爾給了他一個胡蘿蔔啃”那段對話時睜大了眼睛。
等了很久,終于舞臺上出現了狄狄和戈戈之外的人——是波卓和幸運兒。幸運兒是奴隸,被波卓用鏈子牽着,馬上就要被賣掉了。
“這叫什麽幸運……之後應該有改變吧……”莊子非終于有了些期待,然而幸運兒卻只是說了一段念咒般的完全聽不懂的句子。
第二幕中,這兩個人再次出現,這次,卻是幸運兒牽着波卓了,很明顯地,波卓已經瞎了,而幸運兒也殘疾了。
“這更慘了……”莊子非想:“騙人……嗚嗚,騙人……”
而一旁的淩思凡則很清楚,薩缪爾·貝克特本人說過:“他之所以幸運,是因為他沒有任何期望。”在這段關系中,幸運兒才是主導的,最後也沒抛棄波卓,而是陪伴着他。
在觀看過程中,莊子非既希望早點結束,自己可以不用再聽奇奇怪怪的話,另一方面卻又覺得,既然思凡喜歡那麽還是多演一些的好。
哎……他想:還是……盡量多持續一些時間吧,越多越好……畢竟思凡應該是很開心的。
忍……
——出乎莊子非的意料,第二幕剛結束,帷幕就緩緩拉下了。
看着正謝幕的演員,莊子非一邊鼓掌一邊有點懵懵的。
不過,再仔細琢磨下,他也就明白了——像這樣的等待,即使再有第三幕、第四幕、第五幕……甚至第一百幕,第一百零一幕,第一百零二幕,內容也全都會是一樣的,沒有任何改變,因為他們永遠也等不到戈多。
觀衆陸續站起離開,莊子非也對他身邊的淩思凡說道:“思凡,走吧。”
“……”淩思凡卻沒有說話。
“……思凡?”
“……”
莊子非覺得很奇怪,連忙湊到正面去看。
這不看還好,一看真的吓了莊子非一大跳:“思凡……你……你……你……你怎麽哭了?!”
見思凡哭,莊子非真的是慌了,他連忙用袖子給思凡抹眼淚:“怎、怎麽了?”
淩思凡卻定定地沒有動,任由莊子非在他臉上劃。
莊子非問:“你是哪裏不舒服嗎?”
“……”淩思凡用紅着的雙眼看向了他面前的人,半晌之後輕輕說了一句:“子非,我等到了。”
“嗯?什麽?”莊子非也看着淩思凡的眼睛。
“我等到了,”淩思凡的聲音依然有些飄渺,“他就是你。”
戈多來了。
這樣的事情,怎麽可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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