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蕭雨聞聲緊急踩住剎車, 輪胎摩擦地面,發出刺耳的嘯聲!
“子芩小姐,怎麽了?”
廉子芩沒顧得上回答蕭雨,打開車門就下了車。
大步向斜後方人行道綠蔭下, 那道身影走過去。
在小姐走向他時, 時間和光線都仿佛靜止。
他就靜靜地注視着, 向他走來的那一人,她是靜止之中唯一生動的存在……
等走到近前了, 他才終于開口喚出了那一聲:“小姐。”
這一聲喚, 沉靜似深潭水,沸騰如火山漿,似冷又似熱。
更彷如穿行了千年之久,滂湃激昂的情感, 都在穿行途中被絲絲消磨, 出口時就只餘稍許沙啞了, 聽起來只道尋常得很。
一向淡定漠然的廉子芩,此時的表情難得驚訝不已!
面前這個男人,明顯是她在昊荒界的家将, “貫戟, 你怎麽會在這兒!?”
她是隕落在飛升天雷下, 肉身在衆目睽睽之下兵解,機緣巧合神魂來到了這裏。
但看貫戟的樣子,肉身雖然明顯受創,卻還是他自己的,可是他怎麽會在這兒?不聲不響站在路邊綠蔭暗影下?這是怎麽回事?
飛升嗎?貫戟的修為差她兩個大境界,她飛升時他還在渡劫期,按說沒這麽快飛升。
就算兩界時速流逝不同, 他已經在昊荒界達到飛升境了,也該飛升仙界,怎麽也不可能飛升到一個小說衍生出的小界來吧?
家将身上皮肉翻卷,傷痕累累,一身褴褛,狼狽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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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卻只是不錯眼地,不眨眼地盯住廉子芩,一如往常那樣回答:“我是小姐的家将,小姐之所在,便是我之所在。”
對于自己這個家将的盡忠職守,以及一根筋的執拗,廉子芩早就領教夠了。
現在也不是多說的時候,“你沒有落腳的地方?”
家将誠實回答,“沒有。”
一到此界,他就來趕來找她了,不需要落腳。
“我就知道。”廉子芩看到他因為靈力耗盡,已成凡品并被磨破的鞋子,和血肉模糊的腳趾……
久違地感覺到了無奈,“跟我走吧。”
家将一雙沉靜眼霎時綻發出華彩,只是已經轉過身去,走在前面帶路的廉子芩沒有看見。
“好。”
一如千年之前,十二歲的廉家小姐從衆多備選家将之中,一指點中他,對那個家将說:你,跟我走。
……
……
廉子芩沒有去攙扶明顯受傷的家将,而是直接走在前面,坐進車後座。
跟在身後的家将,看見過這種鐵盒子在面前呼嘯而過,卻還沒坐進去過。
不過他學着她的動作,也緊跟着坐上了車。
一身褴褛血跡斑斑,坐在藥香萦繞的她身邊,他明顯地局促和拘謹着,身姿坐得直挺挺的……
靜默了兩三秒後。
廉子芩意識到,貫戟還不會關車門。
于是廉子芩一只手越過家将,撐在他那半邊身體的座椅上,然後傾身、支起上半身。
整個人在家将面前橫過去,再用另一只手拉過車門,‘嘭’一聲關上了。
在她這一連串動作時,家将他整個身體都僵在了後座,眼神呆直……
廉子芩關上車門,坐回原位。
然後,家将開始壓抑的小聲咳嗽起來。
但咳嗽是藏不住的,咳着咳着就越咳越厲害,最後‘喀’一聲後,吐出了一大口混着塊狀的紫紅黑血!
這一口咳出的血量實在不少,血噴的前排靠椅後背都是,但更多的血卻是灑滿了衣襟。
不過因為衣服是黑衣,血跡并不明顯。
到這時候,廉子芩才注意到,貫戟的一身黑衣,近看時竟然是濕噠噠的,打濕衣服的自然不是水,而是血了。
女要俏一身孝,男要俏一身皂。
莫名的,廉子芩就想到了這句話,貫戟這一身黑(皂)衣不僅顯得樣貌俊俏,還很能遮血跡。
“你可真是能耐了,身為家将,卻把自己搞成這樣一副慘樣。”
家将聞言,捂嘴的手一僵……
“對不起。”
是他失職了,以這樣一副髒兮兮的慘樣出現在小姐面前,還把小姐的座駕弄髒了。
保镖兼司機的蕭雨,通過後視鏡看了又看後座的情形,可一直沒看懂。
開口問到:“子芩小姐,是要開去醫院嗎?”
廉子芩想了想,拒絕了:“直接開回東城別墅。回去後我給他配制一些藥吃一吃就行,去醫院多半也沒什麽用。”
家将惶恐又愧疚,“勞煩小姐了。”
“好的。”蕭雨聽從吩咐,踩下油門繼續上路。
因為後座有個傷患,還把車速稍微提了提,然後邊開着車,邊不着痕跡地觀察後座的兩人。
看兩人之間明顯的熟稔氣氛,男子又喊子芩小姐為‘小姐’,小姐說他是‘家将’,是有些奇怪。
但這名受傷的男子,應該是……廉家隐藏在暗處的‘暗衛’保镖一類的人吧?
……
……
車一路開回東城別墅的地下車庫。
蕭雨之後會把車開出去洗車,廉子芩下了車就走在前面,家将跟随在後。
就算是跟着進入了從未見過的金屬盒子裏,門合上關嚴實,運着他們往上升。
他也沒有分心去驚訝或惶恐,只是垂着眼沉默地站在她的側後方,一如之前的近千年那樣。
廉子芩帶着家将坐電梯,先是來到她位于三樓的卧房,又通過三層的樓梯進入了四層的藥房。
廉子芩往屋裏上首一架可躺睡、可端坐,也能盤坐的床榻一指,命令的語氣說:“躺上面去。”
“……”家将看着那架鋪着花绫軟羅的床榻,杵在原地,一時沒動。
過了會兒,才推脫:“我一身血腥,怕會污了床榻。”小姐的床榻……
廉子芩不懂家将的遲疑,“就是平常坐卧的一件家具而已,又不是常睡的寝榻,弄髒了讓人擦洗一番就是。躺上面去!”
“好。”家将快步上前。
在她的注視下端正躺好,雙腿打直并攏擱置,雙手交握放于腹部。
“……”這才多久沒見,就領略不到她的意圖了。
廉子芩走到榻頭,俯視躺得端端正正的家将,“兩只胳膊放于身側,手掌自然張開,掌心向上。”
“啊,是。”家将趕緊把放在腹部的手,移到身側放好。
然後,目光落在什麽也沒有的空中一點上,不敢亂看,不敢亂動。
廉子芩對家将莫名而來的緊張和局促,有些不解。
不過也沒在意,她先靜心凝神,片刻後,調動了她消耗殆盡已所剩不多的神魂之中的神識之力。
然後手點在家将的眉心,引出神識之力,在他身上寸寸地掃描過去……
其實昊荒界的醫修,為病患檢查病因時基本都用靈力,很少用神識之力。
一是神識之力耗神,二則是,就算是至親血脈,也很難克服本能中對別人神識之力侵體的戒備,而不反擊。
但廉子芩卻自然而然地,就對家将用了神識之力去檢查。
那是因為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家将的神魂,都對她的神識之力絲毫不設防。
硬撐着堪堪檢查完,神魂中就果然一陣皲裂的疼痛襲來!
讓廉子芩不由疼得‘唔’了一聲,就猝不及防地癱坐在了榻上。
家将也捂住頭,不顧身上翻卷的傷口,‘嗖’一下坐起身,轉頭看向廉子芩!
神情焦急而驚駭,“小姐,你怎麽了?神魂受傷怎麽如此嚴重?”
廉子芩正在抗拒神魂好似皲裂了的疼痛,也就沒有察覺到家将話裏的疏漏。
等緩過來後,廉子芩才開口解釋:“當初僥幸,肉身在天雷之下兵解成飛灰,神魂卻機緣巧合穿過了飛升劫雷上方較薄的界壁,來到了此界,才算是沒死透。”
“不過,神魂之中的神識之力終究是消耗殆盡。此界不是玄幻側的世界,有天道法則壓制,不能再修煉神識之力。”
神識之力都不能修煉,靈力就更不用說了。
家将雙眼之中,盡是深刻的沉痛,“這是小姐你最後為數不多的神識之力,卻浪費在了我身上。”
“無事。一點神識之力而已,已無搬山填海之威,留不留也沒區別。”廉子芩并不在意最後的一點神識之力用完了,再說了……
“你肉身還是自己的?既然如此,那此界的檢測手段怕是沒用,也只能我用神識之力給你診斷。”
“多謝小姐,貫戟無以為報。”
廉子芩直接說出她的診斷:“體內靈力修為盡散――不過就算有,也動用不了了。因為你體內筋脈多處盡斷,髒器個個破損——就連心也不例外。”
“此界又沒有靈藥,只能我對症給你配制一些凡藥,穩定傷勢。再靜養個三五十年的,應該就能自行修複,沒有大礙了。”
“勞煩小姐。”
檢查完傷勢,廉子芩這才重新問起來:“貫戟,你怎麽會在這兒?”
家将現在渾身是傷,卻似乎感覺不到疼痛,只有相逢的喜悅。
“我是你的家将,我自當追随你而來。”
廉子芩有些聽不懂了,“我是在衆目睽睽下,殒身在飛升劫雷之下的,又不是成功飛升到了仙界,你怎麽追随而來?”
家将低垂着頭,像是做下了錯事,話中有些緊張:“我知道你命魂沒事,知道你沒有隕落,所以我就追着來了。”
“你怎麽知道我命魂沒……”說到這裏,廉子芩意識到了什麽。
“你曾在我神魂中種下了追魂引?不,不是,是你單方面和我結了魂契?”
追魂引,是只比搜魂術正派一點的邪術,意思是天涯海角都能追魂,是追擊仇家預防追丢的好辦法。
不過廉子芩相信她的家将,相信他不會在未經她允許,又能讓她沒有察覺的情況下,在她神魂裏種下追魂引。
那麽,就只能是單方面的魂契,才能做到知道她命魂無損、并追過來了。
魂契,在昊荒界有另一種更普遍的叫法:‘婚契’。
用在最情意深厚的道侶之間結的一種契約,互相都結下魂契之後,就是:
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我生你生,我死你死。
同生共死,永不背棄。
而單方面的魂契,則又稱為‘奴契’,是一個人臣服另一人,承諾永不背叛的契約。
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我生你生,我死,你亦生。
因為小姐猜測他種了‘追魂引’而劇痛的心,在她反駁她自己,并猜測是單方魂契時,心又重新飛揚起來。
“對,我對小姐簽下了奴契,所以我知道你沒有隕神。”
隕身只是沒了軀殼,隕神才是徹底死亡。幸好……她神魂尚在。
廉子芩總是不明白,她這個家将的執拗和愚笨,“一開始我就沒讓你簽單方魂契,你怎麽還自己暗地裏簽了呢?”
但家将他覺得,他從未如此感謝過,自己曾經私自簽了效忠她的奴契。
“我是小姐的家将,小姐在哪,我就在哪。”
奴契可以讓他在她處于險境時,第一時間尋跡趕過去,為他化解危險、守護着她。
廉子芩無奈放棄,轉而問起她‘飛升’後的情況,“我飛升殒身之後,其他人的情況如何?”
她終于還是問了……
家将低垂着頭,額前散亂的幾绺發和扇羽似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神光,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感覺他似乎在失落和沮喪些什麽。
“你走後,廉家族人雖然失了一大臂助靠山,不過廉家底蘊深厚,并未動搖到根基。”
“還有那人……”家将頓了頓,才努力說出了那人的名號,“還有……桃永道君。”
“人後悲傷過一段時間,就振作起來,重新沉浸到修煉中去了。”
“已于小姐走後三百年時……飛升仙界了。”
肯定是飛升仙界了,如果桃永道君也找來了……
桃永人後悲傷?那就是人前沒有悲傷了。
人前都沒悲傷,他又怎會人後悲傷。
不過是貫戟體貼,說來安慰她的話罷了。
廉子芩無所謂她那道侶――桃永道君怎樣,不過是沒簽魂契的聯姻道侶罷了。
“聽起來,我走之後又過了很久?”
“我到此界還沒滿一年,看來兩界時速流逝果然不同。”
家将擡眼,看向廉子芩,雙眼似泛起了波光的深潭。
“小姐你走後,到我飛升時,又過了五百年又三個月。”
五百年又三個月,零四天兩個時辰整……
幸好,時速流逝不同。這樣在小姐這裏,他們的分離才不到一年時間,她還能清楚地記得他。
已經簡單了解過情況,廉子芩就讓家将去沖洗一下身上的血污。
又叫園姐去采購了五套男士服裝——反正以後也要穿的,一次性多買幾套也更省事。
沖洗過後,廉子芩給了他紗布,讓他自己去把滿身傷口包紮一下。
然後就打了個電話,給二侄孫廉邦明的:“幫我為一個黑戶上一下戶口,姓名、就叫廉貫戟,年齡、就算25歲……”
交代完畢,家将也包完紗布換好衣服回來了。
廉子芩搖搖手機,“這是手機,主要功能類似于傳訊紙鶴。而戶口和身份證,就和家族身份令牌或門派令牌一樣,是在外行走所必須的。”
家将把話牢記了在神魂裏,才點頭:“是,我記住了。又勞煩小姐了。”
貫戟他本該飛升仙界,卻無懼一身傷勢,靈力修為散盡,也還是找來了這方小世界。
廉子芩很為他的忠心感動,只是為他打點一下的事,她也樂于去做。
“不用如此客氣,一些小事而已,并不麻煩。”
家将本就寡言少語,也只能點頭應下:“是,多謝小姐。”
廉子芩揮揮手,“下去吧……”
話出口了,才發現她說順嘴了。
又重新說:“在下面的二樓,已經給你安排好了安歇的客房,去休息睡上一覺吧,你現在已經很累了。”
家将的目光久久地落在廉子芩身上,不願移開,但終于還是聽從了吩咐:“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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