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二十九天後,獄水池邊,莫涯劃下了第七十八道橫杠。

不到一個月,下油鍋七十八次,滋味真是銷魂。

其實統共該下多少次,效果什麽時候最好,地藏王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也就掐着指胡謅了一個九九八十一次。

八十一減七十八等于三。

數學一向很爛的莫涯把這個算術算了一遍又一遍,最後終于說服自己,從獄水池裏撐手上來。

身體是赤裸的,他也沒什麽廉恥之心,一直沒跟谛聽要過衣物。

坐在池邊,也沒什麽可看,他便很賤地看着自己的裸體。

下一次油鍋再浸一次獄水,就好比蛻了層皮,他如今已經蛻了七十八次,所以從頭到腳都是新的,皮膚粉嫩細致,連一個疤也沒有。

鎖骨上密密層層的疤,腰間紋着的那個魔咒……,所有左柟留給他的一切,都被洗了個幹幹淨淨。

如今的他非常幹淨,幹淨到……甚至有點違和。

“第七十九次。”終于,莫涯做好了準備,深吸口氣,赤足站直。

谛聽就在這個時候沖了進來,看到他背影,不由又暗罵了聲娘。

的确,這個變态的身材比他家高舉人要好許多,但是高舉人單純,又有婦德,最主要還是個處男!

這麽想着,谛聽心裏就舒服多了,在莫涯身後咳嗽一聲。

“人界的皇榜。”莫涯轉身過來後他把東西遞上去,掏了掏耳朵:“懸賞那緒,你看看吧。”

莫涯将紙接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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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像的人顯然是個高手,寥寥幾筆,紙上那緒就很有神韻,斂眉垂手,與世無争。

“據說是新任國師進的讒言,說最近一些離奇的禍事跟那緒有關,你的皇上才下了這旨,不過還好,算是給你情面,要求活捉。”谛聽又掏了掏耳朵。

“國師?”

“我去查問過了,這國師跟那緒沒有半點瓜葛。”

莫涯立刻便明白了,嘆一口氣,将皇榜一道道折好。

“你将這榜給我,也就是他們已經有了那緒的消息?”折好之後他又問。

“是。懸賞一百兩黃金,我低估了金子的分量。據說這位國師已經在路上,還帶着一位貴客。”

“要高守帶那緒離開。”

“離開之後呢,國師此行撲空,懸賞加到一千兩?”

莫涯沉默,墨藍色的眼眸盯着地面。

“椴會的目的是你,你的問題,不應該再由那緒承擔。”谛聽上前一步,和他對視。

莫涯仍是無話,頭發上珍貴的獄水紛紛下墜,一滴滴打在地面。

“如果,我沒有挫骨揚灰。”過了一會,他舔一舔嘴唇:“你就把我屍骨弄到那緒身邊,上面種一棵杏樹,結了杏子的話給和尚漬甜杏吃。”

“好。”

“就算我挫骨揚灰了,你其實也可以把地皮鏟起來的。”

“好。”

下來莫涯就不知該說些什麽了。

死後漚肥,也許孤魂還在,可以默默看那緒老去或者得道,這也算是他和那緒非常和美的結局了。

莫涯嘆口氣,理一理頭發,朝谛聽伸手,道:“給我。”

“什麽?”

“衣服。”莫涯挑一下眉:“裏面的就算了,起碼你把外面的脫給我,難道你要我這副摸樣出去?”

沙漠裏氣候一向詭異,到了晚上異常寒冷,就算生了火堆,四肢也是涼冰冰的。

自從被游光那一捧瘟血兜頭淋過,椴會的身體明顯不如以往,連唯一能看見的那只右眼也變得模糊了。

“喂。”椴會将身上衣服攏了一攏,踢了身邊國師一腳。

國師驚醒,連忙匍匐過來。

椴會也不多話,五指張開,伸進他頭發,将他臉埋到自己胯下。

國師立刻會意,伸手掏出他的物事,很敬業貼着臉摩挲,伸出舌頭輕輕挑弄。

“吞進去。”椴會啞聲,将他頭發扯得更緊。

國師點頭,将他東西小心吞進口中,然後深深入喉。

在狹窄甬道裏,被濕滑溫熱的喉管吞吐,身側則吹着顆粒婆娑的風,這種滋味非常虛幻,虛幻到椴會居然産生了幻象。

他看到在噼啪燃燒的火堆後面,有個人一動不動蹲着,長手搭在膝蓋,頭發懶散紮在頭頂,一個散亂的髻子。

國師這時更賣力吞吐,因為插入過深,甚至嗆出淚來。

椴會仍抓住他頭發,要他更快更深,目光則越過他頭頂,和火堆後面那個剪影對視。

風拂過火堆,穿過那個亂髻,發絲缭亂。

剪影的主人緩緩眨了眨眼睛。

國師嗚咽,感覺嘴裏那東西滾燙,似乎要把他喉嚨戳破。

剪影的主人這時動了,踏着細沙,到火堆撿起一根燒着的木材,拿在手裏悄聲靠了過來。

“嗨。”拿着火把的莫涯雙眼璀亮,到了他跟前,緩緩蹲下。

椴會張了口,喉嚨裏沖出一道呻吟,身體起伏,居然這時便達到了高潮,滾熱的白色濁液沖出,瞬時便從國師麻木的嘴裏溢了出來。

雨季總是非常短暫,沙漠很快陷入永恒的幹渴。

因為要從幹涸的深井裏拉繩打出水來,那緒的掌心已經磨出了厚繭。

如今月朗星稀,那緒就在井邊打水,麻繩磨着繭子下墜,嘶啦啦一聲又一聲。

打水,一桶又一桶,反正井水不枯,永無窮盡。

那緒真心覺得,這是渡過長夜非常好的法子。

第十四桶水了,拉上來的時候那緒已經汗濕重衣,左胸傷口也隐隐作痛。

按照次序,這桶水應該送到小蝦家,這孩子很可憐,爹媽都死了,唯一的爺爺又是個酒鬼。

那緒吸一口氣,扶膝蓋站起來,将水提着,走到小蝦家土牆跟前的時候,看見這孩子居然抱着膝蓋,小貓一樣悄無聲息地蹲在院門邊。

這是個女孩,雖然很瘦,又是個癞痢頭,但有一雙又大又深的眼睛,如果迎着光看,墨黑中會有一點發藍。

“怎麽了?”那緒過去,蹲下來溫柔看着她。

小蝦嗚咽了一聲,投到他懷裏,聳着肩膀一吸一吸地哭着。

那緒沒再問她原因,問了她也不說,逼得急了,還會拿腦門撞牆。

“好了。”那緒拍着她背,挑她喜歡的來說:“我那裏來了個高手,這幾天我就讓他去采藥,到時候一定能把你的癞痢治好。”

小蝦吸了吸鼻子,趴在他肩膀,漸漸的也不再哭了,伸出手撫摸他的頭發。

“我來幫你洗頭好不好?”摸着摸着,小蝦擡起頭來:“我有一把牛角梳!”

那緒愣了一愣,那女娃已經跑進屋去,在黑暗裏摸索,找到她的梳子跑了出來。

本來,沙漠裏的水是這樣金貴,不應該拿來洗頭。

可這樣的道理,對一個叫小蝦卻從沒見過蝦,有梳子卻沒有一根頭發的女娃,那緒說不出口。

于是小蝦就替他洗了頭,沒有皂角,洗得很馬虎,但梳得很認真,沾着水,一縷一絲梳了無數遍。

“哥哥最近不開心,總是半夜起來打水,我在窗戶裏見過你好多回。”梳梳着梳着,小蝦就跟他說話。

“有些心事睡不着。”那緒擡頭望月:“而且雨季過了,這井裏的水很快就倒灌到月牙湖去,我多打些也是好的。”

“小蝦睡不着,是因為頭癢,還有被爺爺打了。那哥哥為了什麽睡不着?”

那緒的胸口滞了一滞,隐約地有些發疼。

佛門雖說也有苦修,但從不教人自虐,像這樣夜半不睡,忍着傷一夜一夜的打水提水送水,本不是他會做的事。

會做這種事的人,應該是那位莫施主。

那個走時并不回頭,自己聲稱業已放下的……,莫涯施主。

“我因為有些事想不透,所以睡不着。”那緒低了頭,不知怎麽,對這個女娃毫無戒備。

“因為想誰了嗎?”

這一句多犀利。

那緒低下了頭,忽然覺得心上懸着的針刺到了實處,一瞬間反而解脫。

沒錯,他就是還想着他。

白天沙漠烈日如火,他就會想他會不會蹲在日頭下面,一整天不喝水,把自己烤成魚幹。

到了晚上,他又會想他會不會不睡,血紅色一雙眼,站在誰的床邊撩撥人家。

想他到底有沒有回去,有沒有打開那個死結,會不會說話算話,像答應自己的那樣,不再為難自己。

站在荒野,頭頂孤鷹是他;立在井邊,水裏倒月是他……并沒有滿心滿意從早到晚念着他,但他是自己頭頂懸着的劍,時不時掉落,每一次都讓他重創,失了常心。

到了最近,這些心魔更加成了幻象。

總感覺他還在,嘩啦啦下雨的時候他就在不遠處淋雨,到了晚上,他則就在自己身邊,濕漉漉的兩只手圈着自己腰身,在自己耳邊吹氣,熱辣辣麻酥酥。

再然後就開始做夢,他真的回來了,瘦得脫形,肩膀上一個血洞,朝自己伸出一只手,道:“和尚,我還想要你另一顆心。”

夢雖然短促,但這個問題卻曠日持久。

如果他回來了,如果他的心結還沒有解,還要自己另一顆心,自己會不會給?

因為只是假設,所以答案沒有任何意義。但他被這個問題折磨得夜不能寐,無論默寫多少遍心經也不能平靜。

“我不應該再想他。”扶着心口那個猙獰的疤,那緒淡淡:“因為他并不需要,我如果一味執着,只會成為他的負累。”

小蝦的手就停了一停,過會才道:“可是這很難。我也知道我不應該再想我娘,再想她也不會回來,可是……”

“你娘生養你,待你是真,你時時想她也是應該的。”

“那你呢?”

這個問題那緒沒法回答。

也許莫涯待自己會有一分真,因為愧疚,因為自己癡念,五指挖心,卻仍不能将他挖去。

于是自己,就真的成了他的負累。

所以自己不該想他,莫涯之于和尚,真的只是魔障,越剪越長,就如同身後這一地亂發。

“你喜歡我的頭發嗎?”心思轉到這裏,那緒別過頭,問了眼睛雪亮的小蝦一句。

“喜歡的呀!”

“那我把它送你好不好,做成假頭發,你戴在頭上,可以天天梳,辮成長辮子。”

小蝦捂住嘴,歡喜得眼睛綻出光來,一邊又道:“那哥哥你呢,你怎麽辦?”

“我是和尚,頭發這種贅物,還有那些個癡念,對于和尚,本就是不該有的。”

那緒輕聲,朝圓月仰起臉,側臉鍍了夜光,線條竟也是十分剛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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