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國師果然來了,而且兩只手都沒有了。沒有手的他,與其說像根沒有旗幟的旗杆子,不如說是更像只沒有了翅膀的蒼蠅。

人不僅來了,還帶了位女子。那緒不動聲色望了望那女膚色不同的左右手,心底已經明了幾分,女子來自織女族。

那緒捏緊竹簍的粗糙繩帶,拾階而上。

落魄的國師,将目光投向他:“和尚,我來告訴你真相。”

于是,國師把知道的,看到的,偷聽到的一股腦兒說了出來。

所謂的真相,其實并不難猜,也不難說。整件事情如徐徐的風,娓娓道來,就是白澤聯合椴會設計坑了他們,那緒是月光王轉世,需要他心甘情願挖了他的心,破了咒,去打開第九門。如此,莫涯才能被門裏太歲俯身,要天長地久和貔貅交媾。

生不如死,也許是誇大了,但是确确實實莫涯為了救那緒,走到這一步。

每一段狗血的情愛故事,都會有天真的主角來打動世人的心,只是誰都不會相信,這股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勁,會出現莫涯的身上。

何苦,這麽傻。

那緒心口忽然悶痛,好似被錘了一下,生猛得緊。而後,心上的有根筋扯着,牽着,讓這痛不增不減,就這麽吊着,點點蔓延。灼情咒已除,這種無盡痛楚,又是從何而起。

可能這一口氣,在國師心底壓抑得過久,等他說清道完,腦袋便是一歪,昏了過去。

那言招呼其他僧人把他帶進寺廟養傷。

交代好這些,這位年輕的主持發覺,大夥的目光紛紛集中在了那緒身上。

“我收拾下行李。”久久,那緒輕聲道,聲音略微帶啞。人拾階而上,準備跨進寺門。

谛聽咬牙,硬着頭皮伸手想去勸,手遲疑懸在半空。

高守大聲道:“我知你要去救莫涯,就算你能打過貔貅,那太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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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緒止步,手扶門上:“我是月光王轉世,不怕。”

“你撒謊!你心裏明明知道月光王的覺魂不在輪回之列,而是托付給駮王保管,不知所蹤。最厲害的一魂不在體內,你空端着月光王身份,也要找椴會拼命送死嗎?”谛聽忍不住吼,苦口婆心地勸。

“是啊,至少找到月光王的覺魂再走不遲。”高守積極應和。

“覺魂,”那緒瞧瞧手指上的傷,“已經來過了。剛剛在竹林外,你們也見過了。”

“那只是幻影。難道你想單單靠中指血,引來覺魂和椴會打嗎?”

那緒轉過頭,嘴角略略向上牽動:“有何不可?”

僅此一句,就讓谛聽氣得臉色發白。

那言也過去攔住那緒的路,道:“我記得月光族在《白澤圖》內也有記載,不如你再研究研究……”

那緒搖搖頭,截口道:“那是師父留下的,與其他不同,月光族的記載就是一副綢緞畫卷,所以沒列入白澤圖冊之內。這卷畫殘壞不堪,上頭除了月光族三字外,再無其他。”

那言環視周圍,飛快将目光駐在慧娘身上:“也許織女能幫忙。”

很快,那言将一卷畫卷取出。經年的畫卷,用料考究,織工也精巧,可惜正如是那緒所言,就是塊殘織斷錦,根本沒留下什麽線索。

伸手摩挲錦卷,織女卻是愛不釋手,眼露精光:“我可以試試。”

唧唧複唧唧。

織女當戶織。

漸漸斷錦續上絲線,在織布機下,讓畫卷陸續出現了變化。有圖有字,圖文并茂。

圖與字介紹得都很明白,說天經地緯,在宇宙縱橫間,月光族就是站在神魔交界點上的戰神一族,能渡神,可殺魔。月光王的神器怒魄更是銳不可擋,連上神都對此武器也贊不絕口。

織女繼續,錦上出現了下一副圖,瞧着好似長相俊美的月光王遇到太歲的那一段,大家凝神,大氣都不敢出,都想在畫中尋出真相。可惜這苗頭還沒顯現完畢,織女手中飛速穿梭的梭子,突然斷裂。

所有的一切,截然而止。

織女手握半梭,不勝唏噓道:“織女各有本事,能織出的東西也屬緣分天定,這畫卷我只能織到這裏,緣分已盡,後面的非我能力可為。”

不聞機杼聲,

惟聞女嘆息。

又是一場空歡喜。

局面相當郁悶,也相當寂靜。

那緒含笑,擡頭望望天氣:“天氣不早,貧僧還有不少事要處理,先告退了。”

是有不少事。

一更天。

那緒在昏黃燈下抄寫經文。那嗔打呼嚕,踢了被子,那緒擱下筆,過去幫小吃貨蓋好,回頭又繼續抄寫。抄完書,他指腹摩挲那支上上簽魂眼,然後将它藏入懷裏,放在心口上。

二更天。

那緒走出屋子,擡頭對房頂站哨的高守招招手道:“高大人,能下來一會嗎?貧僧有話要說。”

高守飄然落地,那緒遞過去一大坨的紙:“這是做大燈籠圖紙,材料我都準備在柴房裏,蠟燭問貧僧的大師兄要。紮燈籠……若人手不夠,只要你開口,寺裏也會有人幫忙。請務必在元宵節趕回去,放給學堂的孩子們看。萬一,大燈籠飛不上天,符紙我也寫好了,帖在燈籠上就好。有勞了。”

“好好好。”高守一一答應。

這時,谛聽從黑漆漆的角落別出來,不情不願道:“莫涯去找椴會,我确實知道。”

“我猜到了。”

“那魂眼是莫涯的。”

“我也猜到了。”

“我沒覺得我做錯了。”

“我知道。不怪你,谛聽。”

“伥說過覺魂在天不管,地不收的地方,我們只要找到覺魂,再計劃營救也行得通啊。這點時間,莫涯絕對挨得住。”谛聽吸氣,再次勸導。

“如此要找多久,一年,兩年,還是三四年?”

“你們收集心經也很多日頭了。”谛聽提醒。

那緒搖搖頭:“太久,是我等不及。”

三更天。

那緒來敲那言的門,把萬佛寺的地契和一大串鑰匙交給那言。

那言推托:“我非那裏的主持,幫你打點收拾可以,收不得。”

那緒思忖片刻,搖手道:“師兄不肯收,可以給那嗔。衍雲寺規矩多,料想那嗔大了,還是住不慣,到時候,煩勞師兄把這萬佛寺交付于他。”

“衣缽要交,你自己等他大了,自己交,師兄不代勞。”那言一眼堅決。

“大師兄……”那緒無奈,把東西放下,“我會盡量回來。”

在那緒離開屋子前,那言嘆息道:“風流如薄紙,可圈可點,可失可棄。”

“情愛是酴釄,不幹不淨,不死不休。大師兄,不是我不懂道理,是我不甘心,不甘心吶!”說到後頭,那緒向那言叩首,“你就讓當師弟再任性一次吧。”

四更天。

那緒收拾完行李,背上包裹,出門。

小吃貨不知何時下了床,裹住棉被偷偷跟着他。

廊下,僧服衣擺微動,那言在一旁輕咳。

被子落下,那嗔裏面穿戴整齊,吃的那包抱在胸前。事跡敗露,小吃貨摸摸光頭,道:“大師兄哦,咦,我怎麽會在這裏呢!難道我夢游了?好奇怪哦,怎麽會這樣呢!”

“既然是夢醒了,那嗔回房繼續去睡吧。”

“哦。”那嗔癟嘴,一路頻頻回頭,直到那緒走得不見蹤影,終于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我想和師哥一起走!”

那言過去,哄道:“那嗔聽話,你那緒師兄了卻了凡事,自然會回來的。”

那嗔恸哭,聲音很大很大:“你不懂,你不懂,你一點也不懂!”

大師兄,不懂。他不懂,他們在一起會一起捉迷藏,他們在一起會一起修寺廟,他們在一起會變出許多許多好吃的。反正,會很歡樂。

大師兄,一點也不懂。

師哥就是師哥,哥哥就是哥哥。

哭聲震得月亮都痛,把樹上的烏鴉都吓得離了巢,還不小心傾了自己的巢,巢裏面的鳥蛋不幸筆筆直墜了下去。還好高守厲害,伸手一把接住了鳥蛋,施展輕功又輕松将蛋歸巢。忽然他雙目發直,大聲叫道:“我知道覺魂在哪裏了!”

聲音震得蛋都痛。

“這雙短劍,有個好名字,叫做沉疴。”

馬車辘辘向前,椴會把那把雙劍拿了出來,給莫涯看。

不知用什麽材料織成的劍鞘,墨黑色,卻又隐約透明,閃着莫測的微光。

從劍鞘裏拔出來,劍卻看起來平常,除了雙劍嵌合的方式有些花巧,看起來就像一把,其餘則很平常,連劍刃看起來也不特別鋒利。

莫涯靠在車廂,懶懶擡了下眼皮,算是給了他面子。

“這把劍用了青鸾的鳥筋,融進苗人的陰爐,材料是深海玄鐵,這種材料的特點是堅韌,絕不會折斷,缺點是硬度不夠,無論怎樣鑄造,都不會太鋒利。”

“我記得,你好像并不喜歡冷兵器。”莫涯略換了個姿勢。

“起先,我也并不喜歡你。”

莫涯緊眯的眼迸出了幾道寒光來,然而最終還是熬住,什麽也沒問,什麽也沒再說。

“如果你是劍,我就是淬打你的人,說起來,你應該感謝我。”椴會撫着那雙劍,雖然劍鋒并不鋒利,但仍小心。

“三千年沉疴的鳥妖屍骨,淬打出來的劍,割一道傷口,會怎樣?”終于,莫涯拾起了興趣。

“會受詛咒,沉疴不起,連遠古神獸也不例外。”

“哦?”

“但不是割一道傷口。”椴會低聲,這次不再小心,手心掠過劍鋒,劃下并不太深一道傷口:“需要刺中他元神彙集之處,說穿了,就是命門。”

“我的命門,自然不會讓你知道。”他将手執高,将掌間傷口湊到莫涯口中:“但你的命門我很清楚,喝我血拆我皮肉,是不是你活着最後的目的?”

莫涯不說話,那掌間的鮮血就穿過他牙縫,一絲絲滲進了他喉腔去。

腥甜的滋味,仇人的鮮血,未必就比自己的要苦。

而那廂椴會顯然興奮了起來,另只手掐着他的鎖骨,似乎要嵌進他皮肉去。

“在茹我血吃我肉之前,你起碼要變強。”他道,受創的手下移,惡狠狠包覆住莫涯的臀部。

“我就是你的未來,你的過去,你的現在。”

熱汗燙穿欲望,在被刺進那一刻,莫涯聽到椴會這樣說。

夕陽微紅,那馬車迎着落日,載着他們的起伏,一路向前。

最終,他沒有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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