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萬忠墓
葉小同學在學校的生活并沒有愉快多少,相反還是一樣的孤立。
風雲人物六人組在這群十幾歲學生裏一直處于領導地位。小孩子總是存在盲從現象,幾個人緣好、老師寵愛、學習成績好的“天之驕子”總是容易成為別人效仿的對象。
他們接受了誰,誰就容易被其他學生接受;他們排斥誰,誰就有可能被其他學生所孤立。
葉十三小同學就悲慘的被孤立了。
有一天龍紀威不在家,玄鱗一邊下面條一邊問葉真:“兒子,我覺得你在學校沒什麽朋友啊。”
葉真說:“玄鱗叔你別往面條裏倒麻油好嗎,我不吃麻油的……還有辣椒是我用來泡手的不要往面條裏扔啊——!”
葉真搶過辣椒,放到混合了各種藥材的藥湯裏生煎,然後沸騰關火,把手伸進去浸泡。
玄鱗怒道:“龍紀威下個清水挂面你都吃得呼呼的,輪到老子怎麽就這麽多麻煩?!”
葉真立刻反唇相譏:“龍紀威把大腿給我抱,你也給我抱咩?”
父子兩人一人占着一個竈頭,玄鱗下面條,葉真泡手。他手被泡得微微發紅,青筋一點一點的凸顯出來,不一會兒又慢慢消了下去,紅暈從雙手蔓延到整個手臂,額頭上開始滲汗。
“哼哼,老子的大腿只給龍紀威一個抱……老子可比龍紀威厲害多咧,知道嗎?古籍記載,南疆有龍,鱗如玄鐵而光潤如玉,騰飛時有火光,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潛淵……”
玄鱗語調極為得意,把面條盛出來往桌上一放,又說:“喏。”
葉真泡完手,把雙手擦幹,随便吃了兩口面條,說:“龍先生,下次可以少煮兩分鐘,這面條真的太爛了。”
“臭小子你愛吃不吃——!”玄鱗怒道:“你以為誰都跟你舅那個沒用的男人一樣嗎,整天只知道圍着鍋臺轉,随随便便就能燒一桌滿漢全席出來……”
“我不吃了。”葉真放下碗筷,施施然走出廚房。
他來到房間裏,從衣櫥拎出米袋大的一包鐵砂挂起來,閉上眼睛運起內力,雙指并攏,向鐵砂袋當中輕輕一戳。
這一戳相當迅疾,看上去用力不大,但是堅硬的鐵砂袋立刻陷進去了一個深窩。
葉真沒有睜眼,指如疾飛,閃電般點了十七八處深坑。幾百斤的鐵砂袋被他打得搖搖晃晃,仿佛馬上就要掉下來一般。
玄鱗抱着手臂靠在門口,冷嘲熱諷:“兒子,你就是因為這個才在學校裏交不到朋友的,知道嗎?你就是個典型的預備少年犯啊,按龍紀威的話說就是隐形社會不安定因素,掃黃打非打的就是你這種人……”
葉真收手凝神,緩緩的吐出一口氣,立刻反唇相譏:“黃毛小兒有什麽資格跟本小爺交朋友?”
玄鱗看看他的臉色,含笑不語,也不去揭穿他,半晌只問:“你從幾歲開始練這個的?”
“忘記了。”葉真想想,說:“從記事開始起吧,天天用藥泡手,可以幫助內力循環。”
“哦……難嗎?”
“還行。上止天庭二太陽,氣口血海四柔堂;耳後受傷均不治,傷胎魚際即時亡……夾背斷時休下藥,正腰一笑立身亡;傷人二乳及胸膛,百人百死到泉鄉。反正就是這些東西,只是細節上比較講究。”
葉真一邊吭哧吭哧的收他那個鐵砂袋,一邊說:“同樣一個穴道,用同樣的力道去擊打,早上的時候可能只能致人昏迷,晚上可能就能致人死地了。中醫裏說人身上的穴道根據一天時辰的不同而開合,同樣的穴道又連接不同的經絡,經絡之間又可能互相連接造成影響,所以……總之我人生的大半功夫其實是花在背書上的。”
他把鐵砂袋放到地板上,玄鱗走過來,蹲在他面前,伸手拍了拍葉真的臉。
“兒子,”他說,“人不能活得太辛苦,別太逼自己。”
葉真低着頭不說話。
“你要是喜歡這個,就當個體育運動來練。別把自己投入一生精力的事情當做複仇的工具,押上性命,孤注一擲。”
玄鱗伸手虛虛的摟了葉真一下,說:“兒子,你只是個小孩,還是把事情交給我們大人去做吧。”
葉真在他懷裏,下巴搭在他寬厚的肩膀上,看見玄鱗黑襯衣上細密結實的布紋。
半晌他低聲道:“你不懂那種感覺的。山中一日世上千年,轉頭下山一看,你認識的所有人,你家鄉的所有同胞,全都以各種慘烈的姿勢被屠戮在你面前。死城,旅順變成了一座完完全全的死城。”
“我在血海裏走,道路兩邊全是殘肢斷臂,孕婦肚腸橫流,嬰兒被穿在刺刀上,男人們被打成蜂窩一樣的血泥,甚至連貓狗都被砍成兩段。天黑了,整座城市靜悄悄的,沒有任何一家燃起燭火——千家萬戶瞬間空了,因為所有人都被屠殺殆盡。”
“兩萬人,兩萬無辜的性命,全都是我的父老鄉親。”
“玄鱗叔,”葉真最後說,“我知道時代變了,現代人提倡什麽忘記仇恨,鄰邦友好,天災人禍互相救援什麽的……但是那是你們現代人的想法。我是個野蠻、愚昧、又沒文化的人,我只知道血債血償。”
玄鱗凝視着葉真的臉,十五歲的少年,身形清瘦倔強,眼神帶着老人一般麻木而灰寂的滄桑。
“……”玄鱗嘆了口氣,說:“好吧,按理說我不該插手人的事情,但是……如果你想做什麽,請提前跟我和龍紀威打聲招呼。不管怎麽樣,你是我們的孩子。”
葉真張了張口,沙啞着嗓子,說:“嗯。”
玄鱗誘導他:“你該叫我什麽?”
葉真剛要開口,突然門鎖一聲響,龍紀威的腳步從玄關轉到客廳,只聽他敲着桌子厲聲道:“葉十三小同學!吃飯為什麽只吃一半,浪費糧食是不對的你知道嗎!小心我把你打包送去北京天天聽楚慈上思想品德課!”
玄鱗:“……”
葉真:“……”
兩人猛的竄起,争先恐後奔向客廳,葉真仗着人小靈活,猛撲上去搶先抱住龍紀威大腿哭訴:“媽——!玄鱗叔叔下的面條都成糊了!而且清湯寡水!連滴麻油都沒放——!”
玄鱗暴怒道:“是誰說他不吃麻油的,嗯?!”
龍紀威一手拎着葉真的後脖頸,一手拿筷子把面條嘗了一口,片刻後望向玄鱗的眼神非常麻木。
“玄鱗同志,”他說,“你這樣會被人投訴虐待小孩的。”
玄鱗:“……”
龍紀威面癱着翻出錢包,準備下樓去叫外賣。葉真小同學搖着尾巴,興高采烈跟在龍九處長屁股後邊,百般央求要吃烤羊腿、要吃牛裏脊,還要吃油汪汪的麻辣小龍蝦。
玄鱗的身影慢慢石化,然後一點一點随風飄散了。
“真是太過分了……”
傳說中威猛無比、所向披靡的黑龍玄鱗同志,終于忍不住淚流滿面,顫抖着控訴道:“媽咪控什麽的……媽咪控什麽的!最讨厭了——!”
葉十三小同學的學校組織愛國教育,老師在課上宣布了這個消息。
——去旅順,參觀萬忠墓。
廚房方面被萬般嫌棄的玄鱗爸爸于是拎着葉十三小同學出門去,買了一包蛋糕零食鹹鴨蛋,全都塞進背包裏,還唠唠叨叨的教育道:“記得跟同學分着吃啊,趁機交幾個熱情漂亮的小美眉當朋友啊!”
葉真敷衍的點頭說:“嗯!嗯!”
結果玄鱗同志的一片苦心又一次落了空。
出發當天葉真獨自坐在巴士最後一排,用外套包着頭睡在角落裏,車上同學叽叽喳喳,女生們交換零食,男生們打打鬧鬧,愣是沒吵醒他。
到達萬忠墓陵園,幾個班的學生鬧哄哄下車去,老師們提着大衣,拎着喇叭,叫了幾次才把自己班上的學生叫齊,然後三五成群的結隊往陵園深處進發。
萬忠墓陵園紀念館分為四個展區,學生們排着隊進門,走馬觀花的沿途看照片。玻璃展櫃裏放着晚清舊圖,甲午戰争前的旅順大街一片灰蒙蒙,隐約可以看見穿着臃腫旗袍的女人站在店鋪門前。
女生們指指點點:“好破舊哦——”
“黑乎乎的——”
男生們則一路打鬧一路嬉笑,這個絆倒了那個,那個又推翻了這個……活像幾百只鴨子進了籠。
葉真獨自走在長長的隊伍最後,大大的兜帽擋住頭臉,面無表情。
“同學們注意了——!接下來我們要參觀‘甲午中日戰争中的旅順’,在甲午戰争中,旅順口很快陷落,兩萬手無寸鐵的旅順人民慘遭日軍侵略者屠殺……”
展區照片換成堅船利炮轟破旅順口,兩個日本人騎在馬上,居高臨下俯視滿地屍體的慘象。
“好可怕!晚上要做噩夢了!”
“是啊是啊!好可怕!”
女生們捂住眼睛,很快便三五成群的手拉手去上廁所。
毛慶熙和他的弟兄們圍在老師身邊,指着展櫃裏的圖片:“是啊,屠殺持續了三天三夜……兩萬人被殺,也有說法是一萬八。有人說旅順被殺得只剩下三十六人,那是造謠……其實剩下八百多呢。”
幾個十幾歲小孩聽得懵懵懂懂,聞言問:“那麽多啊!為什麽不組織起來抵抗鬼子呢?”
“都藏起來逃命去了吧,中國人嘛……”毛慶熙笑了笑,丢了個“你懂的”表情。
葉真趴在玻璃展臺上,本來一動不動,這時突然擡頭,電光火石間盯了毛慶熙一眼。
那一眼猶如芒刺,冰寒入骨。毛慶熙無意間撞上這個眼神,不知道為什麽竟然頭皮一麻。
他呆了幾秒鐘才想起來要回瞪回去,但是葉真已經轉過頭了。
參觀完展覽館已經臨近午飯時間,學生們被轉移到萬忠墓墓碑處,在草地上随便吃野餐。
萬忠墓是黃灰色的磚石壘成,上邊焊着巨大的銅板,寫着旅順大屠殺發生的時間——1894.11.21-24,三天三夜的民族之恥,就這樣被濃縮成了幾個銅鑄的蒼白的數字。
銅板之上還寫着兩行大字,是四句話:
一座駭人聽聞的城,一座屍積如山的城。
一座鮮血凝固的城,一座殊死抗争的城。
葉真站在墓碑前,仰頭看上邊的字,面如死灰。
很多男生在草地的鐵鏈上搖來搖去的玩,毛慶熙和他們那一圈少男少女站在一起指點江山,又念那大字下邊的英文翻譯,說:“前邊三句倒是真的,最後嘛就未必了。要是真的殊死抵抗了,還能被殺這麽多人?大難當頭沒人戰鬥,全都一股腦跑去逃命,真是不被殺才怪……”
幾個學生笑呵呵的,“是啊是啊,就你懂得多!”“你怎麽知道這麽多東西啊~”
毛慶熙笑起來,說:“抗日戰争時期也是這樣,幾個鬼子端着槍,就能控制中國一座小城。從中國人裏邊選出漢奸,耀武揚威的管理自己的同胞,日本鬼子根本不用費心。這就是民族劣根性……”
比較善感的女生立刻點頭認同,嘆着氣說:“沒辦法啊……”
“就是啊……”
葉真回過頭,冷冷的盯着他們。
毛慶熙不服輸的盯回去,就這樣互相瞪了幾秒,挑釁道:“你想幹什麽啊?”
那個女生趕緊扯扯他,充滿敵意的道:“走走走,我們不理他。”
毛慶熙往前進了一步,皺眉叫道:“你看什麽看?!”
葉真轉過身,這樣幾乎就跟這幫人面對面了。
“你會開槍嗎?”出乎意料毛慶熙意料,葉真說話聲音竟然很平淡。
“……”毛慶熙愣了一下,說:“不會啊。你會?!”
葉真面無表情,又問:“那你面對整整一個軍裝備火槍和刺刀的侵略者,你跑不跑?”
毛慶熙不說話了,厭惡的盯着葉真。
那女生又在不停拉他的袖子撒嬌:“走嘛!咱們別理他,走嘛!”
“那些人全是手無寸鐵的平民,不會開槍,不會拼刺刀,被人闖進房子放火屠戮,他們還來不及反抗就被殺了。有人想反抗,但是沒有武器,也沒有人保護他們,反抗的後果就是被砍死在大街上!”葉真的聲音驀然尖厲起來:“連牛羊貓狗都被砍殺!沒有一座房子是完整的!大火燒了十幾天,十幾天!”
他上前一步,毛慶熙立刻條件反射的退後。
“男人被砍死的時候眼睜睜望着自己的妻兒被強奸,死不瞑目!日本人踩在年邁老人的屍體上哈哈大笑,互相比誰殺的中國人更多!全城被屠殺兩萬人,你讓剩下的八百人怎麽反抗!你沖出去反抗嗎!”
咆哮聲引來很多注目,學生們從草地上站起來,不知所措。
葉真猛的上前一步揚起手,毛慶熙以為他要動手,觸電一般舉手擋住頭。
“住手啊!”
“別打!”
學生們紛紛驚呼起來,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葉真揚起的手緩緩垂了下去。
“我要是你爸,”他冷淡的道,“就把你一皮帶抽死在祖宗靈位前。”
“……”毛慶熙眼睜睜的看着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那群弟兄裏有人想叫罵,但是還沒來得及開口,葉真就掉頭走了。少年清瘦至極的身影孤零零走向樹林,連頭也沒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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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