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蠱童

黑澤果真走了。

秋天很快過去,氣溫驟降,寒霜滿地。葉真早上趕着羊群去後山,雙手被凍得紅通通的。他往手心裏哈着氣,站在山坡上環顧眺望,卻再也看不見那只日本串串高大沉默的身影。

“也好,反正他時不時冒出來也挺煩的。”

葉真這段時間又被洗了兩次,藥效深深浸透骨髓肌膚,仿佛全身經絡血管都被清理得幹幹淨淨,不僅內息順暢無比,連身體素質都提高了不少。

人一生下來,就免不了要進食排洩,內髒血管裏自然會沉積下廢物和油脂。古書上說人要成仙就要辟谷,避免五谷雜糧循環消化而産生穢氣,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然而洗髓草藥效浸入五髒之後,便将葉真的內腑穢氣洗淨通透,讓他整個人耳清目明、煥然一新,效果頗為神妙。

後來葉真想想,他在苗疆真正開始有所進益,就是在黑澤離開之後才有的。黑澤在的時候,經常給他提供幫助,還給他帶各種零食吃,讓他從心裏有點依賴這個時不時就冒頭的男人。這種依賴心理,對嚴苛的特訓來說,顯然會産生消極效果。

雖然串串走了,一個人的日子有點寂寞,周圍苗人說什麽他都聽不懂,整天跟個聾子似的……但是只有自己可以依靠了,他的特訓成績也飛快的進步起來。

很快他便可以一個人在百丈樹梢打坐整晚,背着大刀獨闖蛇穴,為苗寨取來百年大蛇的內膽,也可以一個人在寒冰床裏閉關三天三夜,體溫正常且進出自如。

寶翁特地為他設了練武堂,命弟子輪番上陣陪葉真練手。苗人之間的格鬥雖然沒有中原武術那樣博大精深,但是要說剽悍勇武,真是遠超山地家族那些保镖了。葉真幾次被打得頭破血流,也幾次打得別人頭破血流,那段時間苗寨裏天天能見到頭上綁着一圈繃帶、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年輕小夥子。

葉真非常惶恐,跑去找寶翁商量:“我這樣不好吧,連累大家受傷……”

“那你想叫大家讓你受傷嗎?拳腳之事本來就不長眼,何況技不如人,被打也是活該的。”寶翁一邊盯着人熬草藥,一邊陰陽怪氣的哼哼:“我們苗人十六歲的時候就要進山去打虎、獵熊,深山野獸兇性大發的時候難道還能手下留情?為了在大自然面前取得強勢地位,苗人哪一個不是從小經過了千錘百煉?”

葉真唯唯諾諾點頭稱是,扒在寶翁椅背後邊爬啊爬,探頭探腦去看那口熬藥的大鍋。

寶翁伸手把他打下來,怒道:“沒規矩!龍紀威怎麽教導你的!”

葉真哼哼着爬到椅子扶手上坐着,沒安靜一會兒,又好奇問:“龍紀威當年也在苗寨呆過嗎?什麽時候的事情?其實我家裏還有個人叫玄麟,你知道他不,他也是苗寨的人?”

寶翁聽着前邊還行,直到玄麟這個名字出現,才猛的被蟄了一樣跳起來:“——玄麟?”

“是啊,哦,他是我爸……好吧雖然他不是我親爹,但是看在龍紀威的面子上……”

寶翁怒道:“他已經得到人身了?”

“……啊,是啊,他是人啊。”

寶翁霍然起身,滿地轉了三圈,才狠狠呸了一聲說:“——妖孽!也不知道是附了誰的體,萬一他有害人之心怎麽辦?!”

“師傅我爹他很好的,我沒見過他想害誰啊?好吧除了經常給我下清湯寡水連個油星子都沒有的挂面以及帶着我偷偷去摘鄰居家樹上長出來的李子之外……”

寶翁斥道:“你懂什麽!這妖孽當年在深山便興風作浪為惡無數,每年不知道要供多少祭品,後來連我們苗人的小孩都想吃!幸虧蠱童設計降服那妖物,還奪走了它二魂五魄,為此我們苗寨犧牲慘重,不得不從十萬大山最深處搬到雲南的半山腰子上來……”

葉真争辯:“我爸他雖然賤兮兮的,但是他可沒吃過小孩!還有蠱童是誰?”

“龍紀威啊。”

“……啊?!”

寶翁滿臉鄭重其事,連說話聲音都帶着崇敬:“蠱童是頭人的兒子,為了驅使寨子裏的蠱靈為我族人所用,從出生之日起就要放血養蠱、培育好蟲、清理惡蟲……為了避免惹怒妖怪,苗人年年都要奉上大量祭品,弄得我們春天沒有播種的種子,秋天沒有收割的糧食,民不聊生,餓殍遍野。幸虧蠱苗一支的蠱童設下計謀,用自己當餌引誘妖怪,又找了一群苗人小孩當掩護,終于九死一生,收服了這頭惡獸!”

葉真:“……”

“蠱童借用神鬼莫測的自然之力,奪走那妖魔的二魂五魄,讓它神智不全,沒有辦法繼續為惡;又讓它訂下任憑我族人驅使的契約,契約的時限是一甲子,也就是六十年——算算看,契約到期的日子也就是去年年初。那妖魔終于掙脫了蠱童的控制,重新蘇醒過來了!”

“……師傅,”葉真鄭重道,“雖然故事很精彩,你說得也慷慨激昂,但是那妖魔真的沒幹過壞事,他在家經常幫龍紀威燒洗腳水的。”

寶翁義正詞嚴道:“妖魔生性狡猾,此舉只是它為了迷惑世人!”

“……不,我覺得他燒洗腳水也挺開心的……”

“妖魔和我苗族有深仇大恨,一定時時不忘報仇,總有一天要來毀滅苗寨!”

“……不不不師傅你相信我,他真的沒那閑工夫……”

“我們苗人從來沒有半點輕敵!就算那妖魔有通天之能,還能修成人身,我們也不會怕他!為了保護苗寨,我們一定枕戈待旦,随時準備将那妖魔手刃報仇!”

葉真:“……”

葉真淚流滿面。

他終于明白龍紀威當初叫他別在苗寨提起玄鱗是因為什麽了——敢情這寶翁不僅陰陽怪氣,行為怪誕,還他娘的是個被害妄想症!

最後一次浸泡洗髓草,是在隆冬到來之際。因為今年冬天比預計的寒冷,所以最後一批草籽沒有立刻準備好,耽誤了一些時間。

這時的葉真跟剛來苗寨時已經不能相比了。經過苗疆多種古老的秘法訓練,他在內息方面的造詣進了一大步;同時每天都有的頻繁實戰,也将他的外家功夫鍛煉得更加精湛。

葉真剛來這個時代的那半年純粹是浪費掉的,幸虧他還年幼,進步起來飛快,在苗寨的這一年又把先前被浪費掉的時間補回來了。

最後一次泡完洗髓草,葉真還沒完全恢複的時候,有人來接他回家了——只不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來接他的不是龍紀威。

是玄鱗。

整座苗寨瞬間進入備戰狀态,所有人如臨大敵,空氣裏彌漫着一觸即發的緊張。

雖然一甲子過去,苗寨裏年輕人大多不知道當年的舊事,但是受年長者們的影響,他們也都知道那個等在苗寨門口的黑衣男人來意不善,是苗寨的敵人,并且神威莫測、難以防備。

寶翁用苗語大聲命令弟子:“帶上火槍!圍住大門!只要他前進一步就格殺勿論,格殺勿論!”

漂亮的苗女姐姐露出了罕見的緊張神色,大聲命令着什麽,在人群裏跑來跑去。

葉真全身上下還纏着繃帶,一跳一跳的奮力蹦到門口,嗚嗚表達他的抗議和關心,但是沒人能聽懂他想說什麽。

寶翁立刻叫人:“把師弟扶進去!準備熱水剪刀!”

葉真囧了一下,心想這話好熟悉,好像經常在古代電視劇裏女人臨産生孩子的時候聽見?

苗女姐姐立刻毫不留情的撲向葉真,用兩根芊芊玉指提着他後脖頸上的軟皮往床上扔。

葉真:“嗚嗚!嗚嗚!#$^%^*(&¥#%#……!!”別把我關起來,小爺要去見老爹啊啊啊啊!!

苗女面無表情提起葉真,眼對眼的盯了半晌,轉頭用苗語跟寶翁說了幾句。

葉真熱淚盈眶,姐姐你一定聽懂了小爺的心裏話!小爺感謝你!快,快幫小爺把繃帶拆了,小爺好趕在你們把我爸打成刺猬之前去見他一面啊!

苗女問:“師傅,這小子又賣萌,我可以打他的屁股嗎?”

寶翁:“這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有心情說這個,好吧,就輕輕的打一下……”

苗女于是一個倒提,在葉真小同學屈辱的尖叫聲裏輕輕拍了下他圓溜溜的小屁股,然後拎着他的脖子把他扔回房裏去了。

“……”葉真一個倒栽蔥,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才拼命翻過身,怒吼:“嗷嗷嗷嗷嗷嗷嗷——!”

苗寨的大門洞開,如果乘着直升機從天上往下看的話,那絕對是一副非常震撼的景象。

山瀑轟然直下,砸在山澗裏的遮天巨石之上,濺起萬丈雪花,同時分作兩股砸到山底的深潭裏。那巨石之下又別有洞天,一座古苗寨高達三丈的巨大石門兩下洞開,看上去就仿佛矗立在萬丈瀑布之中的一把龐大的尖刀。

上百個精壯的苗人子弟手執火槍、弓箭、大刀,一溜圍着敞開的大門,臉上表情如臨大敵。

而在他們之下的山路上,玄鱗把手無所謂的插在褲子口袋裏,帶着有點新奇而又漫不經心的神氣。

一盞茶功夫,人群漸漸騷動起來,只見寶翁帶着幾個弟子緩緩走來,而衆人紛紛自動分開一條道路,崇敬的看着他們走到最前端。

玄鱗驚奇的“哦——”了一聲,拖着長長的音調,聽起來相當欠揍:“當年的小蘿蔔頭已經長大了嘛!不過說真的,你長得這麽大了,都已經有點熟過頭了!……你叫什麽名字來着,寶翁?寶貝?還是貝翁?”

“大膽妖孽!”寶翁一聲暴喝,眉毛都豎得幾乎從布滿皺紋的頭頂上飛出去:“你還有臉來我們苗寨,也不怕被我們亂箭射死!”

“您這話可就說差了,我只是來接兒子放學而已嘛。話說回來我兒子呢?葉十三——!葉十三小同學——!”

玄鱗左看右看,寶翁簡直氣岔了:“龍紀威呢?龍紀威怎麽不來?”

“哦,你是說我老婆嗎?這話真是太可笑了親愛的,怎麽能連接孩子放學這麽小的事情都要麻煩老婆親自去做呢,身為雄性應該分擔家務和教育小孩的重任……”

寶翁怒道:“沒有龍紀威,我們不會把孩子随便交給你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魔!”

玄鱗:“……”

“膽敢觸怒苗人,就要承受神明的怒火!還不快快自行退散,再敢前進一步,就讓你粉身碎骨!”

玄鱗懶洋洋的挖了挖耳朵,對指尖吹了口氣,嘆道:“既然這樣就沒辦法了。”

他漫不經心的擡起腳,在布滿水汽和沙土的山路上輕輕落下,道:“那麽,我就親自去你們苗寨找我兒子吧。”

這輕輕的一步,就仿佛一滴冷水掉進了燒開的油鍋,苗人瞬間全轟動起來!無數火槍瞬間對準了玄鱗,苗人憤怒的吼叫如同雷鳴一般在山谷裏久久回蕩!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狼狽的少年聲音慌慌張張響起來:“哎——!等等!等等啊老頭!”

無數目光同時望去,只見一個全身上下包滿繃帶的小木乃伊,正用雙腿并攏的姿勢,一跳一跳的奮力蹦過來。

那跳躍的姿勢是如此拼命,又如此滑稽,就像一只被繃帶綁住雙腿的笨頭笨腦的青蛙,一邊蹦一邊飙着寬面條淚:“玄鱗叔叔——!玄鱗叔叔你不要沖動,我這就來了!快點說,你到底給我帶巧克力球沒有——?!”

玄鱗:“……”

寶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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