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這是任務吧

陽光推門而入，看到了她的太奶奶。

那是一個老式的婦人，一條洗得發白的黑絨額帶包裹住了大半的花白頭發，身上穿着斜襟的黑洋布夾襖，臉色臘黃，出奇的瘦削，瘦得只能看到高聳的顴骨。此刻她就半卧半躺在竈房角落裏放着的一張竹床上，上面鋪蓋的被褥都很舊了，但清洗得很幹淨，除了一股濃郁的藥草味道，泛着青草的清香，不算太難聞。

聽媽媽說過，太奶奶是個能幹利索的人，最講究幹淨了。

見到陽光過來，太奶奶蹭了蹭身子，想要坐起來。“你這孩子，一下午都去哪兒了？”“飯也不曉得回來吃！”聲音有些暗啞，卻很幹淨溫和，帶着濃濃的擔心。不過她的傷真的很重，就說這麽短短的一句話，停頓了兩回，中間還夾雜了一聲低沉的呻吟，想來已是極痛苦。但面對陽光的時候，卻在努力的裝作輕描淡寫。

如果她真的只是一個小孩子，可能發覺不了，但現在一個活了二十多歲、還正極力忏悔中的成年人，自然能感受得到。

“太……奶奶，您別動！”陽光忙湊上前去安撫老人。陽光的便宜外公，也就是楊梅的知青爸爸算來是上門女婿，楊梅随的是楊家的姓，被兩個老人當孫女兒養的，應該喊爺爺奶奶。

“您哪兒痛，我能做什麽？”陽光有些語無倫詞，她不懂醫，看着老人受苦，心裏難受。

“沒，沒事。”老人虛弱的笑了笑，“我的梅兒喲~”一雙幹枯卻溫暖的手伸過來，便拉住了陽光的手。“餓了吧？”她的目光放到陽光手裏的飯碗上。

“這是雲伢子送過來的？”“還真是麻煩人家了，中飯也是人家給我送的，”“這是人情啊，得還，梅兒你要記住了。記得幫我還回去。”老人說得極慢，像交代後事一樣。

“奶奶，往後日子還長，這些人情還是您老自己還吧。”陽光的心裏澀澀的，這種感覺很不好。

老人可不是交代後事嗎。陽光沒記錯的話，太奶奶真的沒多少日子可活了。聽媽媽說過，就是因為太奶奶病了動彈不得了，兩個舅公舅婆才鬧的分家。

分家之後，媽媽和太爺爺跟了大舅公，太奶奶跟了二舅公。她的病根本就沒有得到有效的治療，而且身邊連個服侍周到的人都沒有，現在是春末，很快就到夏天，太奶奶半身不遂的癱瘓在床，又沒有得到好的照顧，渾身長滿了褥瘡，地主小姐出身的太奶奶講究了一輩子，最後受不了自己吊死在了床上，死的時候身上好幾處都有蛆蟲爬動。

“奶奶怕是，不成了啊。”老人長嘆了口氣，“人老了，到了日子閻王就來收了，誰也逃不過去。”

“我只是，舍不下你啊！”“我要去了，我的梅兒可怎麽辦！”老人雖然是對着陽光說的，但更像是在自言自語。聲調裏帶着嗚咽，卻沒有一滴淚水流下來。

有人說過，號啕大哭并不是最悲傷的表現。這句話陽光現在終于明白了，老人說話的時候，甚至連淚水都沒有，但她還是聽出了她心裏極度的悲傷。

若有這樣一位慈愛的奶奶在身邊，媽媽就應該不會過得那麽苦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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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她的任務又多了一件，不但要阻止分家跟大舅公一家過日子，還要想辦法讓太奶奶對生活充滿信心，不至于上吊自殺。

“梅兒也舍不得奶奶，若奶奶真的放心不下梅兒，就要好好的活着，好好的看病，早一點好起來。”陽光說這話的時候也有些嗚咽，“奶奶，梅兒不能沒有您，梅兒也離不開您！”這句話她說得情真意切。

“奶奶，我不想跟您分開，我要跟您和爺爺生活在一起，等媽媽回來。”

老人紅了眼，手哆嗦的放到了陽光的頭頂，“傻孩子。”

好半晌之後，她才能又接着說，“你跟着我有什麽出路？你媽……”“還是跟着你大舅娘吧，好好跟她學手藝，有出息。”

聽老人這樣說，陽光心中以前總想不通的事現在都豁然開朗。

為什麽太爺爺和太奶奶都是能幹明理的人，當初分家分得那樣偏，而且把自己的晚景都弄得那樣凄涼。

就因為這次分家，把楊珍秀的房子給了大房，兩個老人中能幹活的分給了大房，偏偏癱瘓不能動彈需要照顧的分給了二房，分偏了家，讓二舅公與大舅公兄弟反目，一直争鬥了大半輩子，到老了都互不原諒。

原來歸根結底都是因為楊梅，因為媽媽！

兩個老人都是為楊梅着想，想讓大舅娘教她縫紉的手藝，讓她有吃飯的本錢！

在這個年代，有一門手藝的人就可以脫離農業生産，是很了不起的本事。只是估計當時誰都沒有料到，為了這個‘了不起’的本事，付出了太多太多。

陽光想，若是讓媽媽自己來做選擇，她肯定寧願選擇與兩個老人相依為命，也絕不願意學什麽縫紉的手藝！

“不！奶奶，我不學裁縫。”陽光拼命的搖着頭，“我媽就是學了裁縫才落得這樣的下場，她要是好好的跟爺爺奶奶出工幹活，嫁個種田的漢子，我就不會沒了爸爸。”雖然這話由一個小女孩的嘴巴說出來有些怪異，但陽光已經顧不得了，如果不能打消太爺爺太奶奶的主意，她的任務就完成不了，命運的軌跡還會照着之前的道路運行。

堂屋裏讨論着分家，其實太奶奶這裏早有章程，怕是兩位老人早就商量好了。

“我也不要跟大舅娘過日子，奶奶我不是怕吃苦，我怕的是沒命！”陽光把太奶奶的手移到自己的後腦勺位置，那裏一跳一跳的痛得正厲害。“其實今天我哪裏也沒有去，是差點就死掉了。”

那一處的頭發黏成一塊，應該是血液幹涸，結成硬塊了，老人的手微微的顫抖，“這，這是怎麽回事？”聲音裏帶着驚吓。

“是清紅姐打的。她打了我把我拖到咱家草垛子裏藏着，大舅娘知道了不但沒有責怪她，還讓她說慌，說今天下午都沒有看到我，說我死了也跟她無關。”

“奶奶，你不要我我就沒法活了！”

“去……去找她來！”老人突然變得憤怒起來，伸着手指着門外讓陽光去叫人。

“不能問啊，問了她們也不會承認的。”陽光起了身，把拿回來的飯碗塞到老人的手裏，又找了雙筷子過來，“奶奶您要保護我，就只有好好的吃飯，快快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