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明天再說

前一刻的沸騰喧嚣心潮起伏,眨眼凝固,好像被隔離,下一秒又被牽引——

姜昀祺不由自主起身,定定望向姜正河。條件反射想要開口,但張了張嘴,就是想不起應該說什麽,或是叫什麽。

話就在嘴邊。

記憶紛湧。

如同那一槍響在腦海的子彈——

嘭!嘭!嘭!一槍暴烈一槍閃回,陌生而激烈。

喧嚣與尖銳,現實與記憶。

姜昀祺受不了,視線移開,捂着太陽穴拼命閉眼,閃過的一幕幕卻沒有停下,在電流一樣的耳鳴聲裏愈加清晰。

有人握着自己的手,教自己卸槍裝槍,子彈上匣……姜昀祺聽見子彈落在腳邊,顆顆清晰。面前無數槍支,幾十米處擺着人體靶子,心肺位置突出。四周不只有自己一人,很多人站在邊上,看不清面容……遠遠有人朝自己比出手槍姿勢,緩慢扣動扳機——

“嘭!”

槍聲未消的下一秒,雙手擁有自己的記憶,沒有絲毫猶疑,迅速握栓上匣,準備二次連狙——

姜昀祺渾身顫抖,低下頭死死盯着手心,什麽都沒有。

可雙手明明能夠感受到金屬的冷硬堅固,肩部傳來的猛烈後坐力,熟悉到令他心驚膽戰

——記憶裏的自己卻随着那人朝自己豎起拇指而欣喜若狂!

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被一把鈍刀以極慢的速度寸寸割裂。

耳鳴加劇,太陽穴緊繃,姜昀祺不敢閉眼,雙眼短暫失焦,他看不清任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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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昀祺!”

畫面再度撕扯,槍聲驟然靜止。

有人站在最前面,叫了他一聲,霎時,同伴眼神惡毒兇狠,個個都要置他于死地。

那人叫的不是“姜昀祺”。

他從來不叫姜昀祺。

意識到這點,姜昀祺突然想起那人叫的是編號——

每個人都被編號。

未等姜昀祺看見自己的編號,耳邊傳來很近的一聲:

“現在開始,他們都得聽你的。”

“不聽,你就殺了他們。”

誰在說話?

他殺了誰?

姜昀祺垂頭深吸口氣,呼吸猛地加重,心髒劇烈震顫。

隔着那幕瘋狂閃爍的慘綠畫面,姜昀祺能夠感受到記憶裏的自己因為被認可而瞬間振奮,擡頭想要說什麽,刺目陽光讓他睜不開眼,他看不清那個說話的人。

“昀祺?”

只有一個人會這樣叫他。

姜昀祺轉頭,失焦很久的瞳孔找到面前的人——裴轍。

“裴哥……”

開口就啞了嗓子。姜昀祺不敢眨眼,他分不清現實,怕一眨眼,他就只剩一個編號。

裴轍将人大力抱進懷裏。

“裴哥……”深藍眼眸很快濕潤蓄滿淚水,姜昀祺緊緊抓着裴轍衣領,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聲聲喊他:“裴哥裴哥……”

“我害怕……”

“不怕。”

裴轍知道姜昀祺或許已經想起什麽。

姜正河一步步走來,面容逐漸陰鸷,一只手臂空蕩蕩,另一只手漫不經心玩着一把手槍,拇指不停扣動扳機——咔嚓、咔嚓。

看上去是賽事主辦方發放的游戲模型。

姜正河不可能獨自一人前來,不知道這裏還藏着多少人。

裴轍警戒到極點,雙目鷹隼般在人海逡巡,鋒銳異常。周身氣勢卻微斂,盡力不讓人懷疑引起不必要的騷動。身形蓄勢待發,仿佛只要存在絲毫可能,半秒之內,他就能做出行動。

消息已經發出去,最快五分鐘。

呼吸很急,有些跟不上,好幾次嗆咳得胸口火燒一樣疼。那種撕裂的情緒暫時躲在了他不知道的地方。姜昀祺止住眼淚,将自己深埋裴轍胸前,在洶湧人潮裏貪婪汲取獨屬這個人的氣息,霸道又可憐。

比賽結束半刻,頒獎儀式已經開始。

主持人上臺,前三戰隊站在領獎臺前,所有燈光聚焦于上,人聲再次鼎沸。

“養得倒挺熟。”

距離裴轍姜昀祺幾步遠的時候,姜正河停下腳步,目光從緊緊依賴裴轍的姜昀祺身上幾秒掠開,對上裴轍冷酷眼眸,笑了笑,偏頭望着安全出口意有所指道:“我算了下,三分鐘。讓我和我最親的……侄子,你們是這麽以為的?”

“那你們可認錯了。真正姓姜的,沒有白眼狼。”

前一刻面露兇相的姜正河說完又去看姜昀祺,神色漸漸惋惜,片刻玩味道:“不過我确實有一次、兩次,對他另眼相看……可這小子幾番失手,忘性又大,費了我太多功夫。”

“裴長官,你知道的,有件事我實在等不及了。”

和姜昀祺同樣深藍的眼眸精深莫測,姜正河眯眼,咔嚓聲驟停,“這世上,除了裴長官和這小子,我了無牽挂”。

“讓我和他談談?裴長官放心,我就想跟他說幾句話。說完就走,保證無事發生。”

“不可能。”裴轍斷然拒絕。

意料之中,姜正河一時沒再說什麽。

姜昀祺轉頭要去看姜正河,裴轍扣着他後腦,他轉不了頭。

姜昀祺雙手摟緊裴轍,安下心來,裴哥不讓他看他就不看。

“裴長官還是同以前一樣不好說話。”

姜正河走近幾步,壓低聲音道:“那不如裴長官猜猜,這裏我安放了多少炸藥?”

姜昀祺能感覺到裴轍猝然緊繃的肌肉,炸藥二字也讓他渾身僵硬。

“我是不打算這麽做的。就看裴長官态度了。”

“一次性解決也不是我的風格……況且,我們家死了那麽多人,我得惜命不是?”

說這話的時候,姜正河直視裴轍,混雜在喧嚣人聲裏的嗓音沾血,恨意荼毒。

“他病例我看了,特意咨詢了下,說需要外界刺激。我就琢磨啊……我得親自露面,刺激下、提醒下。等他想起來自己應該做什麽,我也就放心了。”

“裴長官,你覺得這個辦法好不好?”

裴轍沒有回答他。

“裴哥,我跟他說話。”姜昀祺輕聲。

十二年缺失的記憶,之前被兩種極端情緒支配的自己,這個時候,在姜正河的只言片語裏,姜昀祺找到了蛛絲馬跡。

雖然潛意識有一個聲音告訴自己,最後的真相不是他能夠輕易面對的。

按在後腦的力度沒有絲毫減輕。

“裴長官,這就不夠意思了——”

“你說!”

姜昀祺着急大喊,用力掙脫裴轍手掌。

兩雙同樣顏色的眼睛對上,姜昀祺頓時愣住。

太熟悉了。

姜昀祺的反應姜正河明顯很滿意,“你現在叫昀祺?好名字。看來裴長官在你身上花了不少功夫。還記得我是誰嗎?”

姜昀祺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皺眉警覺注視姜正河。

至此已經是裴轍忍耐的極點,裴轍語氣發沉:“昀祺。”

“裴長官,別急。姜昀祺,你知道你原來叫什麽嗎?”

姜正河詭異一笑,湊近,眸色狡猾又陰狠,語氣循循:“你只有一個編號,十九。”

“想起來了嗎?十九?其實我也不知道你哪裏來的。年紀那麽小,聰明又聽話,很快我就注意到你了。你和其他孩子很不一樣。他們死得快,你——”

姜正河後退半步,緊盯姜昀祺,目光歹毒:“你活得比其他人都久,後來還立了大功。”

姜正河擡眼去瞧臨界暴怒的裴轍。

餘光裏,出口處已經有警方的人出現,裴轍直接打了手勢。

但姜正河不為所動,勾了勾唇,神情嘲諷。轉眼看向姜昀祺,湊近低聲:“你知道你立的大功是什麽嗎?我來告訴你,你差一點就殺了一個人——只差那麽、那麽一點。我高興,我讓其他人都聽你的。你比我還要高興。後來啊……”姜正河極其緩慢地垂下目光,落在自己的斷臂上,一字一句道:“你跟我發誓,你說你一定會殺了那個人。”

“——十九,你可別忘了。”

在姜昀祺猛然緊縮的瞳孔裏,姜正河幽幽笑道:“你知道,你差點殺了誰嗎?”

“姜正河!”

裴轍怒吼,完全不管四周異樣注視的目光。

警方朝這裏跑來,姜正河轉身往人群最密集的地方撤退。

前方大批粉絲擁堵,姜正河眨眼沒了蹤影,警方火速包圍全場。

與先前完全不一樣的混亂嘈雜,目眩神迷頃刻熄滅,刺目白光唰地将整個場館徹底曝光,所有人臉上各色神情都一清二楚。

不知道過去多久。

“昀祺?”

有人叫了自己好幾聲。

姜昀祺回過神發現,不知什麽時候,裴轍已經帶着他穿越紛亂人群,來到競技場外一處安靜露臺。

夜色深沉。

隔着高空玻璃往下看,警燈一刻不停閃着,整座雅高國際酒店被圍了起來,幾名身穿專業隔離服的炸藥勘察人員進出,競技場內不斷傳來尖叫和厲喝。

“裴司,方便了解下情況嗎?”

一名身穿警服的嚴正警官站在距離他們幾步遠的地方,公事公辦的口吻。

裴轍朝後擺了兩下手,警官猶豫幾秒退開。

裴轍目光仍舊專注在姜昀祺身上,語氣帶上幾分焦急:“昀祺?聽得見裴哥說話嗎?”

姜昀祺望着裴轍,喃喃:“裴哥……”

“裴哥在。”

裴轍眸色擔憂,深深凝視他。

姜昀祺怔怔盯着裴轍胸口位置,伸手要去碰,但就在距離一指尖的時候,自己先縮回了手,渾身發抖。

“是不是我啊……”

因為驚懼而發紅的眼裏瞬間滿是淚水。

問完的下一秒,好像答案已經不重要。

他不傻。姜正河暗示得足夠明白,只要他留心,答案昭然。

姜昀祺低下頭不敢去看裴轍,眼淚毫無知覺下落。

裴轍深吸口氣,一把握住姜昀祺涼透了的手腕,貼上自己左胸口,嗓音低沉:“昀祺,你信裴哥嗎?”

姜昀祺咬着嘴唇,喉嚨口壓抑哽咽,慢慢點頭。

“不是。”

裴轍說得果決,沒有絲毫猶豫,帶着讓任何一人都能完全信服的斬釘截鐵。

可即使這樣,姜昀祺發現,心底的答案早在此前某一刻生了根

——無關他的意志,也無關裴轍的否認。

意識到這點,姜昀祺眼淚掉得更兇,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昀祺,擡頭看裴哥。”

裴轍微微躬身,雙手給姜昀祺擦了擦眼淚,“別哭了,不是你,相信裴哥,不是你”。

“不是我是誰啊……裴哥,不是我是誰啊……”

丢失的記憶如同定時炸彈,引導姜昀祺往最壞方向想。

頭埋得更低,姜昀祺嗓音嘶啞,哭聲還要低,似乎要将自己發出的所有聲音都降到塵埃裏。

裴轍在姜昀祺的哭聲裏察覺和以前的不同,心頭酸澀,開口也有些不穩:“信裴哥好不好?嗯?昀祺,擡頭看看裴哥。”

這時,又有警察走上前,“裴司——”

“明天再說。”裴轍沒有回頭,厲聲重複:“我說,明天再說。”

身後沒有了聲音。

姜昀祺低着頭自己擦好眼淚,退後幾步脫離裴轍握着自己雙臂的手,勉強控制着聲音,顯得不吵也不鬧,“裴哥你忙吧,我沒事,我就在這。沒事的”。

裴轍神色複雜凝視姜昀祺,“我不忙,你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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