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自然而然
确實睡了很久,走出酒店已經八點多。
城市靠海,十一月份不是很冷,入夜起風的時候寒意才一點點鑽進袖口。
姜昀祺走在裴轍身邊,偶爾仰面去看裴轍,偶爾望幾眼遠處教堂黑影。
在外面用餐的人圍着鐵架火爐抽煙閑談喝咖啡,姜昀祺聽不懂,後來覺得有些餓。也是,開完會就趕去婚禮現場,找不到人迷迷瞪瞪一覺睡到現在。
馬路中央的自行車道十分寬闊,裴轍牽他靠近自己,然後一起過了馬路。
“裴哥我沒吃晚飯。”姜昀祺拉了拉裴轍。
裴轍停下腳步看他,“想吃什麽?”
“不想吃土豆餅,太鹹了。中餐也不想吃。”姜昀祺扭頭四處望,“想吃漢堡包,我之前還在地鐵站門口看到漢堡王……”
裴轍沒說話,像是在認真聽姜昀祺的喜好,牽着人拐過一條街口,各色海鮮飯的招牌亮在好幾家店鋪門前。
姜昀祺還在說:“……漢堡包裏面的奶酪和國內不一樣,太難吃了。我在機場差點吃吐了。很奇怪的奶酪。裴哥,其實可以選奶酪的,你待會幫我選一個——海鮮飯?”
裴轍“嗯”了聲,挑了一家裝修精良氛圍別致的餐廳,簡短道:“吃飯。”
姜昀祺:“哦。”
裴轍找了個靠窗的位置,服務員拿來菜單,裴轍很快點了一盤特色墨魚海鮮飯,要了兩杯水。
不同于幽暗靜谧的婚禮花園、光影短暫的街道路口,此刻,頂燈亮如白晝,攤開在桌面的餐紙折角都一清二楚,姜昀祺注視裴轍,發現先前的陌生感又湧了上來。
裴轍也在看他,不動聲色,像在從頭發絲開始,一根根檢視姜昀祺的變化。
“長高了。”裴轍後來說。
姜昀祺低下頭不吭聲,他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
一盤黑乎乎卻噴香四溢足夠誘人的海鮮飯端上了桌,姜昀祺悶頭吃了好一會。裴轍沒怎麽吃,喝幾口水繼續看住姜昀祺,黑眸深邃,表情一如既往的少,有時候給姜昀祺遞紙巾遞水杯。
埋頭猛吃的時候,姜昀祺慢慢發現一個事實,他确實離開裴轍很長時間了。
——這是一個需要他“發現”的事實。
以前恨不得二十四小時黏人身上,分別的幾個月裏電話不斷,往日的相處被姜昀祺自然而然帶入每一個想起裴轍的瞬間,自然而然。
真正見到裴轍,觸摸到感受到的時候,姜昀祺首先想起的,是那次被拒絕的表白。接着想起的,不是過去的朝夕相處,也不是以後的表白計劃,而是這分別的五個月裴轍在想什麽、會想什麽。
姜昀祺餐桌上漫游的這些,裴轍沒有絲毫感覺。
不是因為遲鈍,相反,裴轍對于姜昀祺情緒的把握堪稱精準。
只是眼前話越來越少,舉止褪了幾分稚氣與嬌氣的姜昀祺,更可以用長大與懂事來解釋。
姜昀祺握着勺子一口口吃飯,嘴角黑糊糊的,紙巾擦一擦拿起水杯喝口水繼續吃,燈光下,安靜溫順。
裴轍斷斷續續問了姜昀祺一些集訓的事,也說起自己最近在出差,參加婚禮是偶然,過幾天要去柏林待一陣。最後還是囑咐姜昀祺照顧好自己。
一頓飯沒吃多少時間。
飯後裴轍帶姜昀祺走回先前的路,問姜昀祺還要去酒吧嗎。
“明天很早就要訓練了?”裴轍建議。
姜昀祺背着手自顧自往前走:“我想去。”
語氣不是很好,有點脾氣的樣子,像是非要與什麽抗衡,自己跟自己別扭到底。
裴轍拉過人,笑了下:“這邊。”
酒吧并不是姜昀祺印象裏的酒吧,眼前的“酒吧”更像是婚禮晚宴後的親友酒會。
裴轍剛領姜昀祺進門,立即有五六位距離較近、端着紅酒杯低聲交談的男士客氣打招呼:“裴司。”
姜昀祺不知道裴轍與他們的關系,擡頭只見裴轍脫下大衣略微颔首,沒說什麽。
這個極細微的動作頃刻将裴轍身上積澱極深的威勢表露幾分,是姜昀祺很少看到的另一面。
姜昀祺第一次發現自己之外的人是如何與裴轍相處的。
裴轍只允許姜昀祺喝果汁,語氣嚴肅,沒有讨價還價餘地。
姜昀祺捏着果汁吸管坐在吧臺角落:“那你的捧花呢?我要看看。”
裴轍不明白姜昀祺為什麽對捧花那麽執着,但也縱容,就拿來了,之後叮囑說他去樓上和朋友老師打個招呼,過會帶姜昀祺回酒店。
姜昀祺點點頭。
裴轍離開後,姜昀祺一度有些茫然。目前為止的一切都太正常了——或者說,是裴轍太正常了。
姜昀祺咬着吸管,某一刻他都想撲上去搖着裴轍衣領問:你見到我到底什麽感覺啊!沒有一點點激動?你在想什麽啊!我都懷疑自己在做夢,而你對我說的最多的話就是不許喝酒?!
姜昀祺木瞪瞪瞅着吧臺瓷磚上的反光,額頭磕上,冰冰涼。
“——姜昀祺?”
姜昀祺擡頭,意外看見方明柏和祈見。
方明柏換了身西裝,紅棕雙排扣西服套裝,同色系長褲,黑皮鞋,露着腳踝。祈見還是早上那套衣服。
姜昀祺愣了下,想起機場那會祈見提到的婚禮,“祈醫生,方先生”。
方明柏将酒杯擱上吧臺,在姜昀祺邊上坐下,聞言笑道:“方先生——祈見,第一次有人叫我方先生。”
祈見坐在方明柏另一邊,繞過方明柏對有點不知所措的姜昀祺道:“他跟你開玩笑,你可以直接叫他方明柏。”
姜昀祺點了點頭,但并沒有叫人。
方明柏揚眉:“姜昀祺,你今年幾歲?”
“二十。”
“你叫我明柏哥也行。”方明柏雙手交叉擱臺上,嘴角一直挂着笑意:“我可沒占你便宜,我比你大十歲。”
姜昀祺“哦”了聲,默默想,你不占我便宜,那我也不想白認一個哥。
突然,有人朝他們這裏走來,準确來說是朝方明柏。姜昀祺認出他是進門那會朝裴轍打招呼的人之一。
“明柏,看見裴司去哪了嗎?”
方明柏搖頭:“酒店打電話給新娘子說撿到手機,本來是要送來的,估計為了逃酒,他自己回去拿了。我猜這會還在希斯酒店。”
來人嗨了聲:“幾分鐘前我和研究所的人都看見他進來了。”
祈見怕姜昀祺聽不懂,走到一邊對他說:“你明柏哥是機械工程師,這位是他在柏林研究所的同事,裴司是外事部軍備司司長,估計有什麽工作上的事要談。”
姜昀祺沒多想,覺得要不和他們說裴哥去樓上了,就聽來人聲音低了幾度:“U31型號那批,他一直擱置,我想着問問接下來到底什麽安排。”
方明柏輕笑一聲,擺手:“沒戲。之前照面的談判,他态度你沒看見?江渝都說你數據有問題,舵面氣動力純屬巧合,飛行迎角範圍和我們标準差了整整九個度。他堂堂一司之長會看不出來?你就別糊弄他了。”
來人有些着急:“喻呈安也這麽說,沒戲沒戲,可能我就是不到黃河心不死,畢竟距離規定期限……”
姜昀祺歪耳朵聽着,莫名想,其實我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唉。
驀地,人群鬧出一陣喧嘩。好像新娘子出來了。遠遠看得到一襲緋紅晚禮服的綽約影子,端雅明豔。
祈見對姜昀祺介紹:“這是我和你明柏哥的大學同學。對了,還沒問你怎麽會在這——”
人群中央有人叫了祈見的名字,起哄似的,祈見留下酒杯:“我過去看看,替我和明柏說一聲。”
“好的,祈醫生。”
轉頭,方明柏還在和來人低聲交談。
“……至于嗎。你看他眼神不就明白了?”
姜昀祺想起裴轍眼神——确實。
說要打斷他腿的那回,姜昀祺想起裴轍眼神就膝蓋疼。
方明柏問酒保重新要了杯酒,食指叩了叩桌面,勾起嘴角笑,聲音不高不低:“經歷過遂浒那種地方的人,你覺得他會跟你虛與委蛇?”
姜昀祺微僵。
來人緊接着笑出聲,點頭:“也是!謝了啊!改天回柏林一起吃飯。”
方明柏拿起酒杯喝酒:“不了,我回去要趕圖紙,下個月還要回趟國看看我外甥。沒時——”
餘光注意到姜昀祺臉色白了些,方明柏沒再理會來人,傾身詢問:“姜昀祺?不舒服?”
姜昀祺搖頭,一下沉默了很多。
祈見不知道去哪裏了,方明柏見姜昀祺一直喝果汁,換了個話題:“不喜歡喝嗎?要不喝一點果酒?”便招呼酒保給姜昀祺換酒。
酒保為難:“裴先生特意囑咐了,他不能喝酒。”
方明柏皺眉:“裴先生?哪個裴先——”
“昀祺。”
裴轍不知什麽時候從樓梯上下來了,後面跟着一位年紀很大的長者,也正瞧向這裏。
方明柏聞聲扭頭,愣了下。
裴轍視線從方明柏搭在姜昀祺椅背的手上移開,眸色黑沉,“過來”。
姜昀祺像沒聽見,坐着沒動,臉色還是白。
方明柏來回看了兩眼,沒明白。
他對裴轍印象不好不壞,但這時通過姜昀祺無動于衷的态度,下意識就要回護。
方明柏想了想低聲對姜昀祺道:“需要我做什麽嗎?你看起來狀态不是很好。”
姜昀祺擡眼,眼眸微眨,回了下神。他知道方明柏那句話不是有意,也很平常,但有些事就是那麽巧。估計方明柏敲破腦袋也想不到自己身邊就坐着一個遂浒出來的人。
姜昀祺越過方明柏肩頭望進裴轍愈加陰晴不定的眼裏:“沒事,我過去下。他是我哥哥。”
頓時,方明柏整個人都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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