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人間15

“我就說出門辦案遇見辦喪事的晦氣吧!現在都還成什麽事了!”跟着秦昂他們下南下村的小警察正哆嗦着不停地念叨着。

鎮上的醫院裏原本就是個小小的醫院,忽然送來一群的傷患,還基本是槍傷,把不少護士人員吓壞了,每個人都急急忙忙地聽着年長醫生的指揮,跑進跑出的,狹小的走廊上消毒水喝血腥味混雜在了一起,成了極其難聞的味道。

周小數站在亮着紅燈的手術室門前,心如如焚地打着電話,“我們也不知道為什麽忽然有一群人拿着槍就跑了出來。我們都沒事,那些人都抓起來了,有幾個跑了,就是秦隊現在還在手術室裏,傷勢不明......”

他一直跟在秦昂身後,即使有任務成了組長也是有人撐在他身後替他将任務安排妥當,他只管去執行就好。可現在撐着他的人忽然倒下,傷勢不明地躺在手術室裏,到底還是個二十四歲的年輕人,和胡越通電話時滿心的無助爬上心頭。

胡越在電話那頭嚴厲沉穩地說着,“你別慌!看着你秦隊,我們馬上趕過去!”

“好!”周小數沒骨氣地哽咽了一下,等手機裏傳來嘟嘟聲才挂斷了電話。

他看向走廊長椅上坐着的江白,自送秦昂進手術室後,江白就一直坐在那裏,面若冰霜,背脊挺直,成了一個不能倒的姿勢。可他身上明明也都是傷口,額頭上的血跡還未幹,手上因為剛才徒手扒擋風玻璃也滿是傷痕。

他好像也不知道痛,就只是坐在那裏,不悲不喜。

周小數連忙叫住了一個護士,帶着人走到江白面前。他蹲下身子,輕聲同江白說話,“小江記者。”

江白驀然擡眼看周小數。

周小數渾身一震,才發現江白眼中凜冽的殺意讓他差點喘不過氣來。

江白見是他,輕一閉眼,再睜開時殺意已悄然褪去。他的聲音嘶啞難聽,“怎麽了?”

“小江記者,你要不去休息一下吧,或者你去包紮一下,你在這等着也不是辦法啊!”

江白卻搖了搖頭,“不,我等他出來。”

他哪都不想去,哪都不要去,他就要在這裏等着秦昂,等着有人說秦昂沒事。

他腦子裏現在其實只有幾個畫面在,來來回回都是秦昂,想到他按着自己的手說我保護你,想着他朝自己眨眼睛,想着最後一幕他死打方向盤的畫面,想着他淋漓的鮮血沾了滿身......然後觸摸到了一個念頭,他忽然感到了巨大的恐懼和難過——如果,如果秦昂就這麽死了他怎麽辦?

一陣心悸從胸口處傳來,淹沒了他全身其他的疼痛,面上不顯,可緊緊攥着椅子邊沿的手忍不住地顫抖着,在這刺骨的寒冬他第一次覺得漫天的寒冷朝他撲來,頃刻将他淹沒。

他想他不能離開這裏,也許秦昂就想着他在等着他呢。

“可是......”

“秦昂!”有護士從手術室裏推門出來,“秦昂家屬在嗎?”

江白聞聲望去。

周小數猛地起身上前,“我是!怎麽樣了?我家秦隊怎麽樣了?”

“沒事了,還好傷得不是很嚴重,”護士說,“腦袋有輕微的腦震蕩,身上還有幾處外傷,以及斷了兩根肋骨,不過命保住了。”

護士的聲音由遠及近,江白顫抖着地松了口氣,一直積郁在胸口的混氣終于得以解脫,一時間慶幸和更加複雜的情緒湧上心頭。這時候遲來的感官即刻複蘇,全身的傷痛都猛地叫嚣起來,冷汗自他額角緩慢流下。

小警察見到江白身子晃了幾下,連忙道,“你沒事吧!”

周小數恍然想起小江記者,拉過護士,“快快快,給包紮一下!”

秦昂做了個漫長而又漫長的夢,夢見穆初還在的時候,院子裏木棉花還沒落敗成只剩枯枝敗葉的時候,阿恒剛滿周歲,一家人給他安排了一場抓周,那是對阿恒生命延續、順利美好的祝福,大家格外地興奮。

劉佳在院子裏擺滿了一堆的物品,将金木水火土的屬性全部都湊齊了,手帕、蠟筆、方印等等不一而足。

穆初抱着阿恒下地,讓他自己去抓自己看中的東西。小小的阿恒懵懂可愛,兩顆小眼珠骨碌轉一圈,最終慢慢地爬向放着手帕的地方。

那年秦昂七歲,也還是什麽都不懂,還以為手帕是女孩才會要的東西,看見阿恒要去抓手帕,急得不行,“別拿別拿!那是女孩子才要的!”

劉佳笑着輕拍他頭,“胡說!抓手帕是說明咱們家阿恒會戀家!比你這好多了!”

小秦昂恍然大悟,看着阿恒抓着手帕高興地揮舞着,于是也跟着笑。

他那時想阿恒會戀家,這裏就有個家,是他和爸媽還有和穆叔叔和阿恒的家。

然而畫面忽然一轉變,他長成了十幾歲的少年模樣,黃昏裏夕陽燒紅了半邊天,他蹲在院子門口號啕大哭,眼淚打濕了衣裳。

“阿恒不見了!媽,阿恒不見了!穆叔也不見了!”

劉佳站在他身邊,想去拉他又無能為力,只能跟着掉眼淚,期盼着自己丈夫能夠帶回來找到阿恒的好消息。

可是,秦毅文跟丢了魂地回來,站在離家門口的五米地方,眼圈通紅地看着自己家人,半響才驀然偏頭,眼淚順着臉上的皺紋落下。

小秦昂哭得更大聲了。

那年阿恒七歲,是114 大案發生穆初生死不明後,他被七爺的人帶走的那一年。

後來秦昂想,阿恒那麽戀家,會不會在哪裏等着他去帶他回家?可是在哪裏呢?他途徑山水千程,卻沒有尋得一絲關于阿恒消息,只能在夢裏想起過往時光裏的阿恒。

夢裏的畫面順着他心境一轉,落入了一個黑乎乎的空間裏,四周靜谧無聲,空氣中似乎流淌着汗臭味。秦昂恍惚明白,這是在第一監獄裏的監室中。

“秦昂。”黑暗中有人在喊他。

他倏地回頭,便看見江白靠在牆上,一雙眼睛在黑暗中明亮得泛着光。他嘴角挂着笑,說,“秦昂,我等你。”

秦昂愣了愣,等我做什麽?哦,他後知後覺地想起他還欠着江白一頓大餐。他不免失笑,這家夥,這麽小氣,找債找到他夢裏來了。

他一勾江白肩膀,鼻尖嗅到了他身上好聞的味道,宛如真實,好像他并不是在做夢。

而後黑暗的監室如潮水般褪去,他躺在了路虎車裏,模糊中看見江白拼命地拆掉擋風玻璃将他拉出。他被江白抱在懷裏,看着他驚慌失措的面孔,晶瑩的淚水順着血水而下,滴落在了秦昂的臉上,一陣冰涼。

他忽然想起了記憶中哭鬧的阿恒,心緊緊地攥成一團,鋪天蓋地的悲傷和難過忽而卷來,他差點喘不過氣。

他顫抖着手碰上江白的臉,“你哭什麽?我沒事,你別哭......”

你不要哭。

別哭。

風從未關緊的窗戶溜了進來,一股涼意從身後蹿起,半宿未合眼的江白猛地一激靈站起,回頭望去只能看見沉似水的夜色。

他呼出一口氣,拉着椅子輕手輕腳地坐下,一錯不錯地望着床上昏迷不醒的秦昂。

他睡得熟,雙目輕阖,細長的睫毛如鴉羽似的搭在下眼皮處,平日裏堅硬淩厲的側臉弧線現在倒是緩和不少,在床頭不大明亮的燈光下有一種違和的溫和感。

江白好像沒有這樣安靜地仔細地看過秦昂的樣子,他們每次見面似乎都處在了一些特殊的情況下,比如在第一監獄中,再比如他帶着別樣的目的進市局......他們談話都帶着打探的意味,彼此間不斷打太極,彼此藏着猜疑,可是又有不同尋常的信任,比如秦昂會直接帶他去家裏,也會在生死關頭将死留給自己......

江白微微傾身,目光細細地臨摹着秦昂的眉目,忽然喃喃道,“你這麽做是為了什麽?真心覺得我是個好人不能死了?還是想要還了上次在監獄裏救你的那一命?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可能還欠我一次,畢竟我眼睛也是為了你們市局的任務才受傷的,是吧?”

病房裏靜悄悄的,只有風聲吹進屋子裏撞着窗棂的細微聲響,唯一能回答江白的話的人還昏迷不醒呢。

他也不在乎,就是看着人躺在這裏有些難過,想說些話來,沒人聽也沒關系。于是他替秦昂掖了掖被角,自顧自說着,“你知道嗎?從我有記憶以來,只有一個人為我擋過一次子彈,而你是第二個。可第一個為我擋子彈的人他死了,所以當你死打方向盤的時候,我才是最害怕的時候,怕你萬一也死了,那我要怎麽辦?我要怎麽還你?我要怎麽對你爸媽和你的同事?”

冬天裏很少有星子,月光慘淡,拉着江白孤寂的影子,一路搖曳到窗口下。他垂下眸,盯着秦昂包紮着的手指,鬼使神差地忽然一勾上去,“可是我最怕的還是你死的事實,我沒辦法接受......畢竟我還有些話沒跟你說過,萬一你真的走了......我這些話對誰說去......”

他在秦昂轉入普通病房的時候第一感覺是後怕,想起自己手上粘稠的鮮血是來自秦昂的,他就不可抑制地害怕起來,巨大的恐懼從脊梁骨尾端一寸一寸地掠起,然後扯得心髒一陣一陣地刺痛。他好像從來沒有這麽害怕過,也沒有那麽清晰地意識到如果失去秦昂,那和失去全世界并沒有什麽不同。

他虛虛勾着的小指忽然輕輕一動,江白倏地擡頭,便看見秦昂的眼睛動了動,有點要醒來的跡象,他連忙縮回手,裝作只是老老實實地做看護人員,順便喊了句,“秦昂?”

秦昂從昏迷中迷迷糊糊地醒來,原來小指好像勾着的什麽東西一下不見,他還有些莫名的悵然若失。他艱難地掙開眼睛,先入眼的是黑乎乎的天花板,而後是江白的聲音,“秦昂?你醒了!”

他微微地側過頭,看着坐在一邊喊他的江白,他似乎一夜間憔悴了不少,整個人都瘦了,眉骨深深凹陷,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才是那個受傷最重的人。

他笑了一聲,聲音沙啞,“你怎麽臉色這麽難看?”

江白起身給他倒了一杯水,嘟嚷着,“還不是看你看的。”

“你這麽擔心我?”

江白動作一滞,而後又若無其事地将水遞到秦昂跟前,“想多了。喝水。”

秦昂看了看怼在自己面前的水杯,又看了看一點照顧人經驗都沒有的江白,頗為無奈道,“我這樣怎麽喝?”

江白恍然,尴尬地上前小心扶起秦昂,讓人靠在床上,然後捧着水杯就着秦昂的唇就要喂。

秦昂擡眸看他,兩人的視線在昏暗的房間裏相撞,平平淡淡,卻有隐隐火花在。這讓秦昂想起了夢裏的江白,笑着的時候會彎起來的眼睛,就像一彎月牙,無憂無慮。可哭着的時候水花會打濕他的眼眶,眼圈通紅,那麽悲傷,那麽難過,以至于他的心都會跟着一緊。

他喉嚨上下一滾,“江白。”

“嗯?”

“我剛才好像夢到你在跟我說話。”

江白一愣,“是嗎?我說什麽了?”

“你說你有話還沒跟我說。”秦昂輕輕一笑,“你要跟我說什麽?”

小鎮上的醫院人不多,住院部又在整座醫院最偏僻的地方,落了個清淨。此刻只有偶爾幾個值夜班的護士走在走廊上查房的腳步聲,窗外呼呼作響的風聲,以及他們彼此的呼吸聲。

他們目光相接,彼此瞳孔裏都映着對方的樣子,彼此炙熱而真切,猶如正要燃起的火星。

江白率先避開視線,幹笑一聲,“我怎麽知道?不是你自己夢裏夢到的嗎?”

秦昂一怔,“也是,可能真的是夢。”

江白給他喂了口水,坐回了椅子上,兩人彼此無言,病房裏又落了個安靜。

半響秦昂清了清嗓子,“周小數呢?”

江白哦了一聲,“他先回市裏彙報情況了,說要連夜審訊那幾個被抓到的人。”

“人抓到了?”

“嗯,抓了幾個,幾個跑了。”江白看着他,“他們明擺着會事先埋伏等着我們,你說他們是怎麽知道我們找到了南下村的?”

秦昂伸出了兩個手指,“只有兩個可能,一是周淼透露給了老薩,所以他事先得知。”

江白搖了搖頭,“不會,老薩的下落是她說的,如果反過頭再去提醒老薩等于兩頭都得罪了,對她沒好處。”

“對,所以只剩下第二種可能,”秦昂眼梢壓緊,“還是那個內鬼。”

秦昂以為江白應該接着就他的話分析,誰知道他卻話音一轉,戲谑地看着自己,“你這麽和我讨論你們局裏的內鬼,就不怕出問題?”

秦昂面色慘淡,笑着搖了搖頭,“實不相瞞,我現在倒是覺得你比較靠譜,好歹我知道你一定不會是那個內鬼。”

“那我是不是應該受寵若驚?”

“應該的。”

江白,“......”猴子吧這人,給個杆子就往上爬。

秦昂啧了一聲,“上回我們這樣進醫院,躺這的人是你,現在換成我了,你說這算不算風水輪流轉?”

江白聞言瞪了他一眼,“這風水不要也罷。”

他頓了頓又說,“下回不要替我擋着了,這樣只是驚吓,不是驚喜。”他垂下眸,“我不需要。”

秦安無言,只是一動不動地看着他,“為什麽?”

江白啊了一聲,重心後放靠在了椅背上,雙手不自然地反複搓着,好久才說,“你有家人,有人會擔心你,萬一真出了什麽意外,他們該多傷心......”

“那你呢?”秦昂徑直打斷了他。

江白擡眼,看着床頭的柔光落在秦昂身上,勾勒出他淩厲清冽的側臉的弧線,他眼窩要比以前更深陷一些,此刻這樣不動如山地看着自己,要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要有些壓力。可這又和以前壓迫式的詢問不同,現在好像是有點怒氣。

對,是怒氣,盡管江白對着怒氣源頭也莫名其妙,不過他還是當即認慫,“沒沒沒,我沒什麽意思,我就那麽一說,你休息你休息,我不吵你了!”

說着就馬上拉開椅子起身要走,剛到門口,就被秦昂厲聲喝住,“站住!”

秦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不就內心過意不去嘛,這樣吧,給你個機會回報我。”

江白回頭滿是警惕地看着他。

作者有話說:

老狐貍在線準備敲詐小白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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