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人間22

懷懷城第一監獄還是坐落在荒郊野外,成片的樹林蔭蔽,陽光透過葉子的縫隙簌簌而下,星點般地灑落在那個還生着鏽的門匾上。

探監室中,四面空闊,只有一張桌子和兩張椅子相對放着,秦昂坐在一頭,閉着眼睛,翹着二郎腿,優哉游哉。

直到鐵門吱呀一聲刺耳的響,有人拖着長長的鐵鏈走到桌子邊上,刷地拉開椅子坐下,“秦隊長,好久不見了啊。”

秦昂終于睜開眼睛,看着面前的劉澤——這人瘦了不少,從前臉上的橫肉都不見了,兩側臉頰深深地凹陷了下去,一雙眼睛裏全是紅血絲,看起來蒼老了十幾歲。他的額頭上多了一條長長的傷疤,像是磕在了不規則的硬物上,連帶着傷疤也不規則起來。

秦昂笑,“好久不見,劉哥。怎麽搞成這幅樣子,監獄生活不如意了?”

劉澤冷哼一聲,“少來擠兌我,有事快說,有屁快放。”

“着急什麽呢。”秦昂擱下二郎腿,雙手交叉靠在桌子上,“我這次來,想要跟你分享幾個消息。”

劉澤擡着三角眼看他。

“劉茂金,認識嗎?”

!劉澤臉色唰地一變,好半天才能開口,“你說什麽?”

“劉茂金,七爺販毒集團的一個高層人物,聽說以前還是前七爺最得力的手下,不過這幾年倒是和現任七爺鬧得不大愉快的樣子。我聽說,你是他侄子?”

劉澤不自然地別過頭,沒有否認。

秦昂哦了一聲,“不想回答?那我們不說這個了,我們說說那批新貨。”

“你上次說過,是警察裏的內鬼慫恿着你去偷七爺的新貨,你同意了,下場就是在這坐一輩子的牢。在你偷走的那批貨中,你說都賣往了海外,不過你說奇不奇怪,懷城前一個月發現了同樣的新貨。”

劉澤瞳孔猛然地縮小。

秦昂笑笑,“你說,這批新貨是你偷來的呢,還是七爺放進來的?”

“不可能......”劉澤嘴裏呢喃着,眼神游移着,像是在尋找一些可靠的東西。他猛地擡頭看秦昂,“你騙我!不可能,那些貨都銷往國外!要麽就是你們警察沒有完全銷毀那批貨,要麽就是七爺放進來的貨,絕不是我偷的那一批!”

他情緒逐漸高漲緊張,說到最後用力地用手砸向桌子,手腕上的鐵鏈嘩嘩作響。

“你別激動嘛,我還沒說完。”秦昂靠回椅背,好整以暇地開口,“後來我們去查,查到了一家叫嘉露的酒店,相信你應該很熟悉吧,畢竟你還曾經在那裏藏着一批貨。”

劉澤臉色唰地蒼白,整個人像是被一擊雷電劈中一般,渾身呆滞着。

秦昂繼續着說,“嘉露酒店挂名股東是于正鵬,也是這次新貨買賣中的一個拆家,而好巧不巧,這家酒店在當初劉茂金帶着一批新型毒品亞飛進懷城市場的時候,也借助着這家酒店打掩護。”

他微微探身,拉近了兩人的距離,一種壓迫感倒向了正面臨着崩潰的劉澤,“劉澤,話說到這份上你還不懂嗎?你這是賠了身家給別人當嫁衣了啊。”

劉澤胸口劇烈地起伏着,像是在急切地隐忍着什麽,然後桌上手背暴突的青筋顯示着他對于秦昂帶來的消息而感到極度的不安和憤怒。他的嘴角因為怒氣而不斷抽搐着,呼吸聲逐漸地加重,在安靜的探監室中顯得格外地清晰。

他近乎神經質地不斷念叨着不可能三個字,而後忽然一躍而起,身後的椅子被他踹倒,發出刺耳聲響。他直撲到桌子前,朝秦昂大吼,“不可能!他們不可能會把我當擋箭牌的!”

立馬有獄警要進來拉住人,卻被秦昂擡手一制止,他劍眉一皺,“如今現實擺在眼前你還不信嗎?”

劉澤暴躁地大喊着,“誰都可能會害我,就他不可能!是他保我坐上懷城龍頭位置的!......”

他的怒吼聲戛然而止,想到了些什麽,發瘋似的大笑起來,滿是嘲諷,“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我說為什麽十多年前的時候在自己被發現的情況下還要我留在懷城,我還以為他是想讓我替他守住!可原來是這樣的,原來那時候就設計了我!!”

讓一個可以完全控制的劉澤掌握緬甸到懷城的販毒路線,然後慫恿着他将七爺的新貨偷出,這樣即便是七爺還是警察發現了懷城市面上開始流通新貨的時候,最先懷疑的就是劉澤,而他們完全可以在背後在黑吃黑,一小部分的貨被警察扣下,而他們可以吞下剩下愛的新貨!他這藏了幾乎十多年的棋子就是為了這麽一刻能派上用場。

秦昂冷眼看着幾近發瘋了的劉澤,在人暫時安靜下的時候,終于開口,“都這樣了,難不成你還想保着他們?”

劉澤惡狠狠地瞪向他,“你想怎麽樣?!”

秦昂一攤手,“我不想怎麽樣,我是來幫你的,不如現在把你知道的都坦白交代,還能為自己求求情。”

劉澤呵呵地笑了起來,“我現在還能出去嗎?”

秦昂一笑,“起碼不會是死刑。”

劉澤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坐回自己的椅子上,“懷城的嘉露酒店确實是我伯.....劉茂金之前就搞的一個販毒聯絡站,十三年前的新貨亞飛是他帶進來的,并且逐步完善了那個聯絡站。後來亞飛被你們端了,劉茂金跑了,他臨走的時候交代我留在懷城,日後可以發展懷城的下線,拓寬銷售渠道。也是他走了之後,我認識了你們警察裏的那個內鬼,他總會來單線聯系我,我也沒見過他。”

“其實那個內鬼是劉茂金的人?”

劉澤搖了搖頭,“不是,據我所知,你們那個內鬼是前任七爺安插進警局的人。”

“那他為什麽要幫劉茂金?不怕被現任七爺發現嗎?”

“你應該有聽過劉茂金這幾年在緬甸的地位下降了吧?那是因為現任七爺在排擠他。劉茂金野心太重,雖然是前任七爺的心腹,但難免心裏會惦記着一些不應該的東西。後來現任七爺幹掉了前七爺,劉茂金地位不保,一直都想殺了七爺取而代之。所以他一直在試圖率先打通懷城的市場,企圖讓自己的地位多點底氣。”

“你知道為什麽劉茂金會選擇懷城嗎?因為他還沒逃去緬甸的時候,在這裏長大的。還是個小混混的時候,給那個內鬼當過線人,聽說也是他的介紹才讓前任七爺策反了人,成了內鬼。”

秦昂擰着眉,細細地品味着劉澤的話——這麽說來,是劉茂金和那個內鬼想要一起取代七爺,然後直接接管七爺販毒集團的所有業務。原來這是一場徹徹底底的黑吃黑還吃到了他們警察的眼皮子底下。

他問劉澤,“七爺的人對劉茂金做的事都不知道嗎?”

劉澤嗤笑一聲,“怎麽可能?!七爺是什麽人,你不會以為鮮少在人前出面就不知道底下人的小動作了吧!”

“那他怎麽沒來調查阻止過?”

“誰說沒有!”劉澤揚高了眉梢誇張地說,“江白不就是了嗎?”

秦昂倏地擡眸,“江白?”

劉澤有些驚訝他的反應,好笑地看着他,“怎麽?秦隊長不會真以為江白是什麽背景幹淨的人吧?”

“什麽意思?!”

“我為什麽對江白有所顧忌,那是因為......”

嘩嘩嘩,鐵鏈被拖拉在水泥地上的聲音自監獄裏幽暗的走廊一端傳來,由遠及近,躺在床上假寐的劉澤不耐煩地翻了個身子。

那鐵鏈聲不斷,慢慢地停留在了他們這一監室門口。

刺啦——磨人的鐵門聲被嘩啦地打開,有人悠悠地邁着步伐進來。劉澤的瞌睡被這一系列的吵鬧聲給攪沒了,一時間氣結,翻身而起想給這新來的一個教訓。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江白,男人模樣标致,顏如宋玉,可惜一對眉眼淬着寒冰,冷不丁地正一直盯着自己看,活生生地把他給看出了一後背的冷汗。

他跳下床,走到江白面前,“新人,看着很狂啊!”

江白抿唇一笑,笑容極輕,像是死神瀕臨頭上發出的最後施舍的笑意,他靠近劉澤的耳邊,近乎耳語地說了一句話。

他用的是緬甸語言,發音标準,不像是初學者。而真正讓劉澤驚心的是江白那句話,平平淡淡的卻暗藏着殺機。

他說,劉老板,有人讓我代他向你問好。

那時候劉澤并不确定江白是否是七爺的人,只覺得這小子來歷不明,還會緬甸語言,一定和緬甸那邊的大佬有所聯系。他已經身陷囹圄,在那裏的名聲敗了一地,不敢再随意地得罪人,于是給了江白七分面子,只要他不幹涉自己的事情,自己是絕不會和江白正面對上的。

日光稀疏地從身後穿廊而入,落下了細碎的影子在腳下。劉澤面朝光,臉上的陰郁卻濃稠到化不開,他說,“我真正懷疑他是七爺的人的是我和鄒志勾結的事情敗露後,他從醫院回來,我約他到天臺上......”

他仿佛又看見了那天的情景,渾身難以控制地顫抖起來,面容逐漸地猙獰,難耐的怒意随着額角暴突的青筋而起。

那天在圖書館的天臺上,江白迎風而立,跟在他身後,有一下沒一下地丢着手裏的石頭,譏諷地開口,“一個人約我來這不會是想殺了我吧?”

劉澤目眦欲裂地看着江白,恨不能可以将江白抽筋剝皮,方能解了他心頭之恨。然而現在不是時候,“你到底是誰?!為什麽要和警察一起壞我好事?”

秦昂的出現差點讓他誤以為江白也同樣是警察,要不是看着秦昂人都出獄了而江白卻又被重新送了回來。如果他要是警察,應該不會上趕着再來送入虎口才對。

所以,他的腦海裏只剩下一個大膽的猜測——或許江白就是七爺的人!

這才是他約江白獨自來到天臺的原因。

江白停下手上投擲的動作,悠悠地看着他,“我猜你是不是想着我是那所謂七爺的人?”

劉澤梗着脖子,“難道不是?”

江白低低一笑,一步一步地朝劉澤走去,直到将人逼到退無可退的時候才複擡眼,笑意沒有了,只剩下凜冽的殺意,“你覺得呢?”

劉澤甚至都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江白一把掐住脖子,狠狠地将他抵在了身後低矮的牆壁上。

往後就是三樓的高度,往前是被卡着喘不了氣的脖子,劉澤扒着江白的手,“你要......要幹什麽!你要在這殺了我嗎?”

江白歪頭一哂,“你覺得我不敢?”

說話間江白已經一膝蓋精準地頂中劉澤的腹部,他吃痛地往前一縮,又在下一秒被江白用力地按回牆上。

江白兀自靠近他,“如果我是七爺的人,你覺得你能活下來嗎?”

他五指一用力,氣管的堵塞讓劉澤立馬瞳孔緊縮,雙手慌忙地在江白手上抓着,“江......江白!別......”

即使劉澤一直在刀口上舔血過日子,可他依舊害怕死亡,他敢相信,只要江白願意,他真的就會在這裏搞死自己。

然而下一秒,江白卻是抓着他的腦袋,猛地将他掄在了牆頭上,砰地一聲,他便倒地不起,鮮血和疼痛一起襲來。

他捂着自己額頭,在地上蜷縮起身子,全然不見當時那個嚣張跋扈的牢頭樣子。

江白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眼神如同在盯着什麽垃圾看一般充滿了不屑和厭惡,“七爺的人嘛.....”

他頓了頓沒有再說下去,繼而冷哼一聲,“這是你欠我的,該還了。”

秦昂走出監獄的時候,天色已經黯淡,有飛回來過冬的鳥尚且停留在不遠處的電線杆上,翅膀撲簌着,偶爾發出幾聲鳴叫。

南郊這裏沒有多少人來往,一條長又寬的盤山公路上只停着秦昂的一輛SUV。

他停靠在馬路邊,搖下車窗看着一地夜色,靠在窗戶邊上的手裏夾着一根煙,猩紅的火點在黑夜裏映着光,煙灰滾滾落了腳下的草地一層。

秦昂壓根就沒心情抽煙,看着遠處連綿起伏的群山的眸子沒有一絲的波動,猶如千年死水般平靜。然而這只是表面,表面可以裝得淡定如斯,心裏卻止不住地洶湧着。

他的耳邊一直萦繞着方才劉澤說的話——你以為江白說不認識七爺就真的不認識了?他一個通曉緬甸語言做事心狠手辣的人,你覺得他為什麽要進來壞我的好事?

其實劉澤說得并無道理,他想起了在監獄裏江白二話不說地就要找自己合作,好像就篤定他就是來找劉澤罪證一般,可他又是為什麽這麽自信的?他到底又是為什麽要對劉澤下手?真的因為他本身是記者身份所以應盡正義之事嗎?還有,為什麽這麽湊巧,江白會和劉澤剛好就在同個監室裏?是不是一開始江白就是沖着劉澤來的?

秦昂平淡的眸子忽然泛過一絲波瀾,原來當時江白身上的疑點這麽多,他竟沒有深究過!其實也不是沒有,只不過當時他孤立無援,江白是自己最好的合作夥伴,他顧不上其他,只能依靠江白。

而出獄後,他再次遇見江白時,已經是欣喜大過于了懷疑猜忌,剝去諸多外殼只剩下開心,即使有過懷疑也可能都被江白一句一個好人觀念給欺騙了,他又怎麽再會往他是七爺的人方向想。

秦昂自嘲地笑了笑,色令智昏,果然沒說錯。

這時,車裏的手機鈴聲驀地詐屍,在荒郊野嶺裏忽然響了起來,吓了本來就魂不守舍的秦昂一跳。

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是自己的線人竹竿,這人來回出入監獄很多趟了,這次剛出來不久就被秦昂吩咐着去找關于老薩的蹤跡了,這會兒給他打電話或許是有消息了。

“喂——”

手機那頭傳來了老薩火急火燎的聲音,“秦隊,有人說老薩在正陽路的一個地下拳場裏出現了!”

正陽路上,華燈初上,各色各異的霓虹燈将天空照得慘亮,街上傳來了各種各樣的傳銷聲——清倉大甩賣啊,買一送一啊!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啊!喇叭聲将帶着處理的女聲播送至夜空裏,随着晚風送到了每個人的耳中。

江白正坐在一輛黑色面包車中,從駕駛座上的鄭爾手上接過一把蝴蝶刀直接給揣腰後去,然後就要拉開車門下車。

“等等!”鄭爾喊住了他,“下手輕點。”

江白回頭看他,“看看吧。再說了,我也不幹嘛,找個人而已。”

鄭爾翻了個白眼,什麽叫找個人而已,你這架勢我還以為你是要去殺人的呢!

他皺了皺眉,還是忍不住交代,“不要把人搞死了,殺人犯法。”

江白看着他一本正經樣,忍不住嗤笑,“行啦,老媽子。”

“去你的!”一包未拆封的三明治從車裏朝江白下車方向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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