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失憶前夕

轉眼十日,天氣愈冷。

簡府院裏厚厚的積雪才剛掃清,兩只雀鳥落在廊下裝稻谷的普渡臺上啄食,幾聲匆促的腳步響起,驚走了鳥兒。小蜻蜓帶着兩個手捧托盤的丫鬟走過長廊,停在挂着厚實氈簾的屋外。

“娘子,鋪子裏的老師傅新打了幾件新鮮的玩意兒,老爺讓給您送過來瞧瞧,若是得心就留在屋裏賞玩。”小蜻蜓道。

“進來吧。”簡明舒恹恹的聲音傳出。

簾子掀起,小蜻蜓帶着兩個人魚貫而入,一展眼就看到趴在八寶流水缸旁看魚的簡明舒。自與陸徜說清之後,簡明舒并未哭哭啼啼,只是再沒出過門。前幾天因着榜下捉婿的事,簡明舒和簡家老爺吵了一場,簡家老爺當場砸了杯,幸好那杯子是金器,沒碎。

父女兩個鬧僵,幾天沒說話,最後還是當爹的先低了頭,給簡明舒送寶貝來了。

錾花的赤金香粉盒、累絲的火鐮套、炸珠的耳珰,雖說不是成套的首飾,但金光璀璨件件精致,市面上可不多見,都是簡家金鋪新打的金器。

簡家的招牌祖上傳下來的,在簡老爺手上發揚光大,二十多年時間成了江寧府小有名氣的老字號金器店,除了鋪面外還聚了班手藝人,前兩年太後壽辰,還有皇親國戚專程過來點名要簡家打造金器做壽禮。

要說這簡老爺,那是個不折不扣的商賈,做的又是金器生意,俗氣得很,手上銀錢不缺,置了大宅子,吃穿用度上的東西,舉凡能上金子的,不是漆金就是鎏金,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做金器買賣——江寧縣的文人都看不上他這作派,只覺黃白之物污眼,私下裏議論過好幾次,也有人提醒過他,但簡老爺依然故我。

雖然是個俗氣人,但簡老爺對簡明舒是真疼到心坎上。簡夫人早逝,就給他留了這麽個女兒,為着簡明舒,簡老爺繼室都沒敢找,把女兒金嬌玉貴地養大,要星星不給月亮的寵着。這些年簡明舒在家裏無需看人眼色,活得舒坦自在,多虧有這個爹。

不論外人覺得簡老爺多市儈粗鄙,簡明舒心裏,自己的爹都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

父女兩個吵架鬧僵,這麽多年還是頭一回。

“行了,擱下吧。”簡明舒懶洋洋擡頭,“去把竈上的綠豆蓮子炖乳鴿端來,陪我去看看我爹。”

小蜻蜓知道這是和解的前奏,甜甜應聲“诶”,轉身剛要去端,簾子又被人掀開,裹着厚實大毛氅衣的男人腆着肚子進來,手上一枚嵌着鴿子蛋大小綠翡的金扳指着實晃人眼眸。

“老爺可放心了?我說咱家的明舒是個孝順的好女兒,心裏有您,您還不信?如今親耳聽到了吧?”男人沒說話,身後又有個穿桃紅衣裳的女人走上來,笑眯眯道。

“阿爹,姨娘。”簡明舒起身行禮——來的除了他爹簡金海外,還有姨娘周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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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家裏沒有女主人,內宅事務無人料理,加之簡明舒漸大,不能總跟着當爹的跑,因而五年前簡金海才納了這房良妾,約摸也有想生個兒子承嗣的心思,否則老來家産旁落,簡明舒也無人照拂,都是麻煩。周氏進門五年,直到去歲才生了個兒子,原指着母憑子貴,不想簡金海仍沒扶正她的心思,只把這個兒子記到了簡明舒已故的母親名下。

周氏也沒說什麽,面上仍舊一團溫柔,待簡明舒客客氣氣。

“哼。慣得你越發嬌氣,還同我置上氣了,我做這些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你!”簡老爺還拿着架子,嘴裏抱怨着徑直進屋,一屁股坐在羅漢榻上,又道,“不是有湯要給我,還不去端?”

簡明舒揮揮手,讓小蜻蜓去端湯,自己坐到父親對面,又讓周氏坐了下首,這才道“曉得爹是為我好,只是那些文人迂腐,這麽一鬧,外頭多少看笑話的都盯着咱們家!強扭的瓜不甜,阿爹這又是何苦?”

榜下捉婿哪是那麽好捉的,都是叫人指着脊梁骨說一輩子的事。

“也不全為着你。這些年咱家的買賣也到頭了,要想再進一層還得朝裏有人,扶誰不比扶自己的女婿好?”簡老爺拿戴着金鑲玉扳指的手叩叩桌子,不無感慨道,又道,“再說了,普通人你看得上?要看得上能惦記陸徜這麽些年?我瞧陸徜那小子就是個沒心的,這不是想着都是讀書人,天涯何處無芳草,陸徜不成咱再換個就是!”

“咳。”周氏咳了兩聲做提醒——簡老爺和女兒說話向來沒有分寸,把簡明舒都帶歪了,什麽叫“天涯何處無芳草”?簡明舒又不是男人。

“咳什麽咳,我有說錯嗎?”簡老爺完全不覺得自己說錯,“也罷,不成就不成。女兒你別擔心,你的婚事爹給你想法子,大不了嫁妝再添上去,我就不信尋不着像樣的男人做我女婿!”

拿錢砸人,一向是簡老爺的行事作派——能花銀子解決的事,那都不是事兒。

“爹——”簡明舒拉長了音,“我只一條,要嫁什麽人,需得我過了目點了頭才成。”

她說話間看了眼周氏,周氏仍穩穩坐着,面不改色地笑。

簡明舒倒有些佩服她了——阿爹給她的嫁妝原就拟得豐厚,若要再加都抵上半個簡家了,周姨娘竟無動于衷?

————

服侍父親喝了湯,用了飯,簡明舒把簡老爺哄得高高興興地回屋,父女兩的隔閡總算消彌。時已過午,簡明舒要午睡,才剛要躺下,外頭便傳——“瑛媽媽回來了。“

簡明舒又一骨碌爬起,披衣坐在床尚,把人叫進寝屋後将門窗關嚴實。

瑛媽媽從前是簡明舒母親的陪房,她母親去世後,瑛媽媽就留在簡家照顧簡明舒,是簡明舒身邊最信任也最得力的老媽媽。

“給瑛媽媽倒杯熱茶,火盆裏添點炭,再給她拿個厚厚的褥子來。”簡明舒一通吩咐後才向瑛媽媽道,“瑛媽媽辛苦了。”

瑛媽媽剛歸,正凍得唇色發青,聞言柔聲道“老身無礙,謝娘子關心。”語畢也不等人把暖物送來,又語氣一正道,“老身按娘子吩咐去了趟雲華寺附近打聽,果然有些眉目。周氏生的那孩子,恐怕不是……”她搖了搖頭,面色凝重。

簡明舒心中有底,沒有太驚訝。

周氏原是城中富戶庶出的女兒,因着家道中落這才委身簡家做了妾。簡明舒對她雖無特別好感,卻也不差,平日裏客氣相待,兩人也說得上話,簡家給她的吃穿用度都比照着主子太太,全是上好。她為人也本分,內宅事務交到她手裏打點得井井有條,平日裏在簡家父女間也常居中調和,兩處說好話,五年下來簡明舒對她也有了些感情,只是誰曾想這樣的老實人,竟會包藏禍心?

那個孩子趕在簡明舒定親嫁人之前出生,仿佛掐着點兒懷上。周氏嫁進簡家四年無所出,怎會如此湊巧在這節骨眼上有孕?若她沒記錯,那段時日新鋪落成,她父親常在外巡視,在家時間攏共就幾天而已,而周氏恰在那段時日又頻頻外出,四處燒香拜佛,行蹤古怪。

這些情況簡明舒原沒放在心上,及至孩子出生,她才隐隐覺得不對,暗暗開始查周氏。這雲華寺就是周氏去最多的一所寺廟,每月她必定有兩三日是往雲華寺燒香,就連剛生的孩子受涼發熱也沒阻止過她。

“雲華寺附近有一間水仙庵,平日不開門,只接待熟人。周姨娘每回去雲華寺打發走咱家的下人後,都只身一人前往水仙庵。這水仙庵我也悄悄找人打聽過,不是什麽正經尼姑庵,其實是個……”瑛媽媽說着遲疑起來,猶豫該不該将這烏糟事說給簡明舒聽。

“我知道。”簡明舒卻幹脆道。出身商賈之家,又有簡老爺這麽個爹,官場商道那些地方,她多少有些耳聞。這水仙庵打着修行的幌子,做的皮肉生意,出入的都是些達官顯貴,要麽進去尋歡作樂,要麽就在庵裏幽會情人。

瑛媽媽便沒再往下說,只嘆口氣道“四天後是周姨娘上雲華寺燒香的日子。”

簡明舒撥弄着父親剛送的香粉盒子,沉默了半晌才道“雲華寺在浔陽鎮附近,你安排一下,就說我心情不佳,想去浔陽散心,三天後出發。”

她倒要去看看,周氏到底有什麽鬼。

靜默垂立的小蜻蜓忽然開了口“娘子,陸家郎君……也差不多時間啓程,您不送送他?”

簡明舒的手一頓,片刻後重重将香粉盒子蓋上,只道“有何可送?至此往後,不過他走他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相見不如不見。

莫作糾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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