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殿帥

許氏撞“鬼”一事,在衛家很快傳開。

明舒并沒機會與陸徜搭上話,就被衛二夫人遣來的人給請回宅中,只能隔空與陸徜交彙幾個眼神,告訴他自己很安全。

昨夜的事鬧得大,國公府的世子夫人在衛府撞“鬼”被吓壞,無論如何,衛府都要給個交代。

明舒回到宅中時,杜文卉、許氏、衛朝與劉氏通通都在正房的明事堂中坐着,底下站着黑壓壓一群人。許氏的臉色很不好,想來昨夜睡得晚又不得好眠,勉強打起精神坐在這裏,見到明舒進來,只沖她微微颌首。明舒的目光從堂中衆人臉上掠過,最後停在杜文卉身上,這是她進衛府後第一次見到杜文卉。

四月天漸熱,一衆女眷早已換上單薄春衫,抹胸禙子百疊裙,只有杜文卉還包得嚴實,高襟盤紐,脖子都不露。她五官秀致,看得出年輕時是個美人,可現下那臉比驚吓過度的許氏還憔悴,顴骨瘦得凸起,雙眼無神,雖然坐在主位,卻沒有當家主母該有氣勢,反時不時拿眼神詢問跟在旁邊的老媽媽。

許氏見狀已面露不滿,但到底礙于人在衛家,不便置喙。明舒便知,那老媽媽大抵就是許氏提過的,衛獻放在杜文卉身邊的眼線呂媽媽,這人看上去便不好相與,陰沉沉的模樣。

衛獻不在,大小事情無人主持,暫時便請二老爺衛朝在這坐着,但是衛朝也是個沒主心骨的人,平日裏依賴大哥習慣了,壓根拿不出個章法來,最後還是那個跛腳且破了相的丁宣站在堂中,垂頭道“宅中不太平,驚擾了各位主子夫人,是下人們辦事不利,還請主子們恕罪。昨夜之事小人已經前去查過,許夫人廂房窗紗确被撞破,附近門上還留有掌印,此外并沒留下其他痕跡。昨晚值夜的婆子和丫鬟們小人也已問過,她們并沒瞧見什麽異常,沒人知道那東西從哪裏來的,又如何消失的。”

“我都說了,家裏有鬼,你們為何總不信我?”杜文卉聞言忽然失控,攥住了呂媽媽的手驚道。

“夫人冷靜。”呂媽媽伸手按住杜文卉,“大夫說了,你那只是癔症,只消好好服藥就可好轉。昨夜之事,許是一場誤會,可能有人同許夫人鬧着玩,許夫人又一時錯眼……”

“呂媽媽,你不如說我同你家夫人一樣得了癔症,那鬼也是我的幻覺。”許氏一聲冷笑。

“奴婢不敢。”呂媽媽忙垂下頭,“夫人在咱們府內受了驚吓,咱們府裏定是要給個說法的。可咱們府上一向太平,也沒出過什麽人命官司,好端端的怎會發生這樣的事?這其中必有蹊跷,可今日家主不在,還請夫人寬限些時間待家主回來再做定奪。”

“是是,要不就等我大哥回來吧。”衛朝忙附和道。

“另外夫人在我們家中受了驚吓,奴婢想着,是否要遣人往國公府通傳一聲,或是着人先送夫人回國公府休養,待家主查明真相,再派人上門向夫人解釋。”呂媽媽又道。

許氏仍冷笑道“這鬼乃我親眼所見,尚未查明,呂媽媽先說是,又要我離開衛府,可是想隐瞞什麽?莫非是你這刁奴趁着你家夫人病重欺主,有心拿捏,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才這般害怕?”說罷她又向衛朝道,“衛二爺,不是我說,敢情你家後府都這般尊卑不分?正經的爺們和夫人什麽都沒說,就讓下人拿主意?這傳出去可不大好聽啊。”

“許夫人,冤枉啊,老奴可沒做過什麽!”呂媽媽陰沉的臉色變了變,忙替自己開脫。

“你這老婆子,還不退下,這裏哪有你說話的份!”衛朝被說得沒臉,少不得喝令呂媽媽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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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許氏又道“貴府的事本也與我無關,只是我見不得我這姐妹受委屈,衛二爺見諒。這‘鬼’是真的也罷,是人為也罷,橫豎查清就是,我也不急,就在貴府等衛指揮使回來,與他當面說清楚的好。”

“是是,夫人說的是。”衛朝忙堆起笑臉附合。

“衛二爺,其實昨日也不止我一人見鬼,還有貴府請回來的那位女冠,不如也聽聽她的說法吧?”許氏又望向明舒。

明舒正站在角落聽許氏鬥呂媽媽。

許氏不顧身在衛家為客,氣勢大開鬥呂媽媽,被吓成那樣也不肯回國公府,怕是打定主意要借此事替閨密出頭。

比起呂媽媽,明舒卻更關注那個丁宣。他與呂媽媽,應該是衛獻用來監視後宅的兩個心腹,呂媽媽專門負責杜文卉,丁宣則負責監管整個後宅的一舉一動,他比呂媽媽心思要更深些。

“在下昨夜是受衛二夫人所托,調查近日幹擾她睡眠的異聲。”明舒被點了名,只将拂塵一甩,信步走入堂內,施個禮方道。

“對對,她是我請回來的高人。這段時間我夜裏睡覺老是聽到假山那裏傳來的古怪聲音,我心裏惶恐,整宿整宿睡不着覺,昨晚她住在我的耳房,正碰上這聲音響起,我就讓她去查看了。”劉氏忙跟着開口,又緊張地問明舒,“那你昨夜可查到什麽?”

“查到了。影響夫人睡眠的應是一只從牆洞鑽入後宅的野貓,那貓就在假山山隙裏做了窩。夫人之前說的被貓吓到摔傷,始作俑者應該也是它。你們今天白天去假山處仔細搜尋,應該能找到這只貓。”

“是貓……不是鬼?”劉氏喃喃道。

“你很失望?”衛朝沒好氣地斥了聲。

劉氏白他一眼。

明舒又道“影響夫人的是貓,但昨夜找貓之時我無意間與許姨……許夫人遇上,确實一起撞上了鬼。”她說着語氣一改,表情凝重道,“那鬼穿一襲白衣,飄在半空,滿面慘白,雙眼滴血,一身的怨氣化作厲鬼,很難對付。我昨日法寶沒帶在身上,不敢貿然與它對陣,才讓它僥幸逃了去。”

四周的人頓時發出低低的抽氣聲,杜文卉也吓得發起抖來。

“那怨魂不知何故紮根貴府,夜半出來吸納貴府衆人精元,如今已成氣候,若再放任不管,假以時日,必定釀成大禍。”明舒又道。

“那……那要怎麽辦?還請玄青仙子指條明路。”衛朝和劉氏挨在一起,臉色發白道。

“無妨,衛二爺不必太過擔憂,此鬼在下可收。”明舒面露微笑,“那妖物藏身貴府某處,在下需要将它巢穴找出,才能擺陣做法将其收伏,此舉需要貴府上下幫個忙。我聽二夫人說,府上不少人都曾遇過怪事,那應是被妖物纏上吸食精元,我需要從他們身上收集妖物氣息,再以憑妖物氣息追蹤到它的藏身處,所以要麻煩二爺讓這些人站出來,一來我可收集妖氣,二來也讓人為他們除祟,以免繼續被妖物所纏。”

衛朝早就被這一連串的事弄得暈頭轉向,哪還經得起明舒這番信口胡謅,當下便沖堂內衆人道“你們中間,都有誰遇到過怪事,舉起手來。”

刷刷刷,舉手的人占了大半屋子。

明舒摸摸鼻子,藏起竊笑。

尋常辦法不能撬開他們的嘴,那就換個方式吧。

“許夫人,您看……”衛朝雖然驚訝,也沒忘坐在旁邊的許氏。

“我倒也想瞧瞧這位仙子的本事。”許氏并沒拆明舒的臺,點下頭去。

————

衛家給明舒騰了間花廳做為收妖氣的地方,所有遇到過怪事的人都排在門外長廊上等待。幾乎所有的衛家下人都來了,甭管遇沒遇異常,來除個祟都安心。

明舒一次只叫一個人進去。

她只準備了手劄筆墨,點了香,自己盤膝坐在蒲團上,高深莫測地看進來的每個人,然後問問題。

問完問題後,她便讓人轉過身去,她在那人背後淩空畫符念咒,最後“叱”一聲拍在對方背心,這咒就算完成。

進來的人千恩萬謝地退出去。

儀式雖然簡單,費不了明舒多少心神,但架不住人多,再加上有些人的問題她問得很細,一來二去就耗掉了大半天時間。轉眼就過午,明舒只喝了幾口水,茅房都沒功夫去。

待所有人都問遍後,明舒令人離開,自己則呆在花廳內“閉關”研究記錄衆人回答的手劄。

到了傍晚,明舒方打開花廳的門,要求見杜文卉。

————

杜文卉體質虛弱經不起吓,早上回房後服過藥就已卧床,呂媽媽并靈雪等幾個丫鬟正守在屋裏。明舒跟着衛二夫人進來時,屋裏全是湯藥與香混和的氣味,并不好聞。

“你小點兒聲音說話,我大嫂怕吵,容易驚。”劉氏低聲囑咐她,又和呂媽媽打起招呼。

呂媽媽卻将她們攔在了珠簾下,只道“夫人服了藥正歇着,不便見客,二夫人的心意,奴婢代夫人心領了,但夫人之事還是等衛爺回來再說吧。”

言下之意,沒有衛獻開口,她是不會讓明舒見杜文卉的。

明舒透過半掀的珠簾,瞧見杜文卉正靠坐床頭,并未躺下,身上只穿了件素白寝衣,神情呆滞地看着床帳,仿佛失去魂魄般。

呂媽媽發現明舒的目光,很快散下珠簾,把人往外一擋。

“就見一眼,給大嫂收收妖氣,都不成嗎?”劉氏還想争一争。

呂媽媽搖頭“二夫人恕罪。”

“你……”劉氏有些氣惱,剛要發作,卻被明舒拉開。

“二夫人,算了吧,別難為呂媽媽了。”她客氣地向呂媽媽笑笑。

劉氏被她勸走,兩人出了房門,劉氏忍不住罵呂媽媽“這老貨,拿着雞毛當令箭,天天給人找不痛快!”

“二夫人息怒。”明舒安撫她,又問道,“我瞧大夫人的精神狀态不太好,看起來病得不輕,是因為最近鬧鬼的事?”

“大嫂的身體一直都不好,開年因為這事更差了。”

“原來如此,其實可以送大夫人去外頭莊子上散散心,興許精神會好轉些。”明舒又道。

“快別提這事。早幾年大嫂就提過,想去莊子上小住,就連大夫也說過,大嫂這是心病,要能換個地方住住也許有幫助,但大伯他不同意,說是外頭不像家裏,萬一遇事也沒個人照應。”劉氏邊走回答。

“大夫人也想出去?”明舒問道。

“是啊,提過幾次,每回都被大伯駁回。大伯緊張她緊張得不行,唉。”劉氏回答道,又問她,“你這妖氣收集得如何了?可找到那妖物的巢穴了?”

“有些眉目了,但還不能最後确定。”明舒若有所思道。

天色已經微沉,府裏下人正在挑燈上燭,兩人邊聊邊往外頭走去,走到半路時,忽然瞧見丁宣一瘸一拐地朝後宅急步走來。劉氏想起什麽來,叫住他。

“丁宣,可是大伯回來了?”

“回二夫人,衛爺回來了,小人正要去禀告夫人。”丁宣站住回話。

“那正好,你帶她一起去見見大伯。”衛二夫人便想着讓明舒去見衛獻。

丁宣搖頭“衛爺帶回了一位貴客,恐怕沒有功夫過問此事,二夫人,還是明天再說吧。”

“貴客?”劉氏疑道。

“嗯。殿帥來了,眼下就在前院,二爺也在陪着。”丁宣說話間告退,又去找杜文卉。

劉氏滿臉驚詫“殿帥怎會來咱們家?”

明舒蹙了眉。

殿帥,乃是禁軍統領,殿前指揮司總指揮,從二品的武将,亦是衛獻的頂頭上峰。

“走,咱們也出去瞧瞧。”劉氏記挂自己丈夫,便拉着明舒往外走。

兩人繞過長廊,停在長廊拐角處悄悄朝外張望,果在前院內站着一群人,其中有兩人戎裝打扮,皆着大安朝禁軍輕甲,腰佩長劍,年紀都在四旬左右,其中一人面白無須很是英挺,想來就是傳言中的衛獻,而另一個人……

明舒瞪大了眼,盯着那人不放。

衛獻正向那人做個“請”的手勢“殿帥,請。”

她揉揉眼,沒有眼花,那個人是魏卓。

殿帥,禁軍統領,殿前總指揮……她魏叔的來頭,把她吓到了。

難怪,他敢那樣對陸文瀚家的下人。

可是魏叔,他真不像個位高權重的人。

————

夜深,衛府燈火仍通明,因為衛獻的歸來和魏卓的駕臨,今晚衛家很熱鬧。

鬧鬼的事比不上魏卓,衛獻也沒空管這些事,通通往後押。

明舒仍舊暫宿二房。她心思有些沉,用過飯後就悶悶不語地打個燈籠捧着手劄,坐到牆根下。

鬧鬼的事,她問完所有人之後,已推導了六七成出來,尚缺證據,然而她猶豫了,不知自己該不該繼續往下查。查下去,水落石出,也許會害到無辜的可憐人,又該如何?

她是不是要向劉氏請辭,退還定金,讓這樁事到此為止?

明舒沒有答案,把頭埋到雙膝間。

一牆之外,草哨音又起,吹的還是那曲童謠。

要是阿兄在身邊,她就能問問他的意見了,他比她要更清醒。

明舒忽然非常想陸徜,想不顧一切抽身而出,陸徜必定在牆下,會接住她的……

然而終究她只是這麽想想,伸手摘下一片草葉,吹出不成調的哨音,回應陸徜。

明天,就是殿試之期了吧?

十年寒窗,一朝題名,希望她阿兄能三元連中,獨占鳌頭。

————

牆外,陸徜倚牆而站,手拈草葉置于唇畔,吹出悠揚哨音。

牆內,是明舒慘不忍聞的哨音傳來,他頓了頓,唇邊勾出一抹笑意。

明日就是三日之期,他殿試歸來,就能見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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