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陸徜

夜深, 殿帥府燈火通明,巡邏的兵将較之以往再添一倍。

這是座格局四平八穩的府邸,比狀元府可大出許多倍, 府裏沒有彎彎繞繞的曲徑通幽,也沒有草木繁茂的花園,甚至就連花盆都沒擺,各處都透着股幹練肅簡的味道,像把軍營安在家裏般,**的沒有一點兒溫馨。

明舒猜,這大概是因為府中沒有女主人的關系, 她進來半天連年輕的丫鬟也沒見着, 只有些上了年紀的嬷嬷,被叫來服侍曾氏。

進了殿帥府, 曾氏只覺得周圍人看自己的目光多帶着好奇探究,她便局促起來。大夫已經給她看過傷,敷好藥綁上繃帶, 傷雖不重, 但偏偏讓她無法行走, 她只能老老實實坐在堂上。相較于她, 明舒可就坦然得多,從大夫手裏讨來藥膏自己抹好脖子上的勒傷,待母親看完腳傷才問魏卓:“魏叔,可有我阿兄消息?”

事情發生的第一時間,魏卓同時也已命人去找陸徜。

“暫時還沒找到他, 不過聽說已經進城了。”魏卓道, 又見她與曾氏擔心, 勸慰道, “你們不必如此擔心,陸徜他武藝不錯,人也聰明,若遇險情即便無法擒敵,要脫身卻也不難。我已經派人守在你家裏,只要他一回來,就請他過來。”

“有勞魏叔了。”明舒道謝。

“今日曾娘與你皆驚魂一場,現下危機未去,你們回去恐還是危險。我已讓人打掃廂房,你與你母親不妨在我府中留宿一晚。”魏卓又道。

留宿啊……

明舒望向曾氏,曾氏忙搖頭,于是明舒道:“多謝魏叔,今夜就叨擾了。”

“……”曾氏默。

魏卓也瞧見這對母女間的眉眼官司,硬朗的面容上露出一絲笑意,剛要開口,便見外頭下屬來報:“開封府陸少尹來了……”

因為一早就交代過,下屬已經将人帶到堂外的空庭上,明舒隔着大敞的槅扇門看到宋清沼架着陸徜站在外面,哪還顧得上其他,沒等魏卓發話,人已跑出門去。

陸徜右臂搭在宋清沼肩上,側垂着頭,神志已經有些迷離,看着跑出門的人,狹長的半閉的眼睜開。明舒瞧他這副模樣,又見他胸口被血染血,心內早就掀起狂風巨浪,比自己被人勒住脖子還要難受,兩步沖到他身前,腦中盡空,仍是喚他:“阿兄——”

“途中遇伏,他中了箭,為了找你不肯就醫,一路策馬找到這裏。”宋清沼架着陸徜道。

即便二人是對手,他也不得不佩服陸徜。

“中箭?”明舒這時方發現陸徜左肩上的傷口,折斷的箭杆只露兩寸在外,箭頭沒肉而入。

陸徜定定看着明舒,忽然掙開宋清沼,伸手撫上她後頸,将她往懷中一攬,只道:“你沒事,就好……”

一個“好”字到了最後,氣息漸弱,他閉上眼。明舒還未回神,便覺他身體一沉,人往下落,她忙伸手環抱住他的腰,後面的宋清沼見勢亦上前再度架起他。

魏卓扶着曾氏晚了幾步出來,曾氏看着兒子傷重暈倒,情急之下推開魏卓,可沒兩步腿便一崴,人再度被魏卓扶住。

“扶進內堂,我府中有大夫。”魏卓當即道,又安慰曾氏,“我府上大夫是軍醫,對外傷最是拿手,你別擔心,我不會讓陸徜有事的。”

曾氏心亂成一團,只能紅着眼倚着魏卓,看着宋清沼與明舒合力,将陸徜擡進了內堂。

————

夜已濃,九層燭臺點了三盞,将不大的房間照得透亮,又有侍從手持宮燈站床側,替察看傷口的大夫打光。陸徜已經被扶到床上,背靠迎枕昏沉沉坐着,明舒跪在了床內側,與在外側的宋清沼一起扶住他。

曾氏不在屋裏,由魏卓在外面陪着。這等血腥場面,本不宜讓女子瞧見,但明舒固執不肯離去,索性留下協助大夫。

剪子“咔嚓”數聲,陸徜上衣盡除,露出肩頭血肉模糊的傷口。

那傷口鮮血淋漓,皮肉翻滾,明舒咬緊牙關看着,眉頭緊擰,滿目急怒,卻不得不全盤壓抑在心。

“我要取箭頭,你們按緊他。”大夫做好準備,取出尖嘴銅鑷。

除了明舒與宋清沼外,另還有兩名魏卓的屬下進來一起幫忙按着陸徜。四人合力之下,大夫方出手取箭頭。

只聞一聲“嗤”響,箭頭從肉中拔出,鮮血即刻傾湧。陸徜悶哼一聲,渾身顫抖,一手成拳,另一手猛地攥住明舒的手。

無知覺下的痛握,力道極大,明舒只覺得手掌指骨都要被他握斷。

這得多痛才能讓陸徜如此能扛會忍的人都不禁渾身顫抖?

明舒的手疼,心更疼,眼眶漸漸就紅了,可她仍沒說話,也沒動,用盡全力協助大夫,直到傷口完全處理妥當,陸徜亦被扶着躺下,她方抹抹眼,從床上下來。

————

屋內一片狼藉,藥童收拾滿地染血的殘布,大夫在旁邊斟酌藥方。曾氏這才和魏卓進來看陸徜。所幸這一箭未曾射中要害,箭上也沒毒,陸徜性命無虞,眼下正沉沉昏睡。

知道陸徜沒有危險後,曾氏才放下那顆懸在半空的心。魏卓便勸她休息,驚魂半日,曾氏精力早已不濟,曾氏卻不願意,執意要留下照顧陸徜。

“阿娘,你有傷在身,身子又弱,萬一若因此病倒,阿兄醒來如何心安?聽魏叔的,你先去休息吧。阿兄這裏有我,我會守着的。”明舒溫聲勸道。

在魏卓與明舒的夾攻下,曾氏總算妥協,被勸去休息。

“明舒,你別太擔心,陸徜不會有事的。”宋清沼這才上前勸慰明舒。見她眼眸微紅,他的心也隐約被扯疼,可她又不似曾氏那般柔弱,鎮定自持叫他滿腔柔情無從訴出。

明舒點頭道:“今日多謝你了。幸虧有你,否則他……”

話沒說完,她咽下驚心動魄的半句。宋清沼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正待再勸幾句,外頭有人來請:“宋編修,殿帥有請。”

“你快去吧,別擔心我。”明舒知道這是魏卓要找宋清沼問遇襲之事,忙道。

宋清沼又看她兩眼,輕嘆一聲告辭離去。

屋內便只剩她與陸徜二人。

七層燭臺已經吹熄,只剩桌案上兩盞羊皮燈,黯淡光線照出陸徜雙眸緊閉的臉。明舒搬了凳子坐在床側,一邊擰着泡在溫水中的帕子一邊看他。

按她的個性,應該恨不得能跟在魏卓身邊,聽宋清沼細說事情經過,然後再查清歹人身份,但現在,也不知為何,她什麽都不願去想,就想守在陸徜身邊。

聽宋清沼說,他折箭策馬,從遇伏之地奔馳到家,又再從家裏找到殿帥府來,滿心都念着她。

若是從前,她大抵又要感慨一番兄妹情深,但現在……

她傾身輕拭他臉頰與脖頸,又小心翼翼散去他頭上發髻,讓他躺得更舒坦些。

此前數番都是陸徜照顧她的傷病,這回便換她守他了。

————

天不知何時亮的,陸徜的眼睜開一道縫,便發現昏黃燭色被天光取代。這一夜,他并非全無感覺,取箭時撕心之痛猶在眼前,他似乎聽到有人在自己耳邊輕聲道:“阿兄莫怕,我在……我在……”

那是明舒的聲音。

想到明舒,昨日之事浮上心頭,他立刻就想再确認她和曾氏的安危,只是一轉頭,就見明舒枕着手趴在自己枕邊打瞌睡,她的另一只手,正被他握在掌中。

軟軟的,纖細的,帶着暖意,溫存如她這個人。

天光輕蒙她面容,纖長的睫,秀挺的鼻尖,瑩澤的唇,都近到他觸可及之處。

陸徜不想吵醒她,一動不動躺着側頭靜靜看她,怎知明舒卻忽然驚醒,嘴裏夢呓着“喂藥,要喂藥了”,揉着眼坐起——大夫交代過,隔幾個時辰就要喂藥,她牢牢記着。

照顧人這件事,明舒真沒做過,難免有些手忙腳亂,不像陸徜應付自如,她只能強打着精神不睡,哪怕是假寐也會很快驚醒,就像現在。

“喂藥……”明舒拍拍腦袋,她傻了,藥才剛喂過沒多久。

“你脖子上的傷,怎麽來的?”不期然間,一個聲音響起。

明舒朦胧睡眼陡然大睜,睡意盡空。

“阿兄,你醒了?”她低頭望去,正與陸徜目光相撞。

陸徜已經留意到她頸間那圈勒傷的淤青,他撐床欲起。明舒見勢忙上前扶他慢慢坐起,夏日薄被随着他的坐起而滑至腰間,陸徜只顧盯着她的傷,并沒察覺不妥,明舒卻在他坐定後傻了眼。

昨夜療傷剪去他衣物後,并沒給他再套新衣,故他眼下未着上衣,只左肩上纏着白色繃帶,肩臂線條與紮實身線盡露,加上發髻已散,柔軟長發自然垂覆,攏着他傷後的蒼白俊顏,無端叫人覺得妩媚。

“問你話呢?”陸徜還在計較她的傷,見她呆若木雞,不禁追問道。

明舒閉上眼,捂住口鼻,別開臉。

陸徜見她滿臉通紅,舉動奇怪,忽覺身上發涼,垂頭一看,也是俊臉染血,飛快攥起薄被擋在胸前,語氣起了波瀾:“我的衣裳呢?”

“剪……碎了……”明舒不敢轉頭,但滿腦袋還飄着剛剛那一眼所見。

真是罪過。

剪碎了?!

陸徜定了定氣,道:“去替我尋身衣裳來。”

明舒猛點着頭沖到屋外,叫來魏府下人要衣裳。衣裳倒是很快送到,一套裏衣,一身外袍,是魏卓沒有穿過的新衣,他們兩身量相當,不過魏卓比陸徜壯實些,這衣裳給陸徜有些顯大,但也比沒有好。

陸徜便掙紮着穿衣,奈何只剩一邊手能用,穿得有些艱難。明舒聽那邊窸窸窣窣了一會,料想他穿衣不便,索性走回床畔。陸徜果然才穿好半邊,正左支右绌地打算把右臂套進袖中……

“行了,你別亂動,回頭把傷口繃裂,又要麻煩。”明舒坐到床畔,目不斜視地盯着他的臉,手卻順利将右邊袖籠展到他右手前。

二人面對面坐着,氣息交錯,彼此全都紅了臉。明舒為他穿好裏衣,又将雙手穿到他後頸處,将他長發一寸寸自衣襟裏撥出。陸徜垂頭看她,在長發落下時,他夢呓般喚了聲:“明舒。”

明舒擡頭。

過近的距離讓她的鼻尖擦過他的鼻頭,陸徜眸中迷離瞬間化作洶湧海濤。

明舒呼吸一窒,下意識想逃,動作過大一時不慎卻牽動到他傷處,只聽他悶哼一聲垂下頭去。她吓了一跳,忙道:“阿兄?傷……傷到你了?我瞧瞧,你讓我瞧瞧……”

陸徜捂着傷處垂頭不擡,明舒越發擔心,矮身低頭看他臉色。

不看還好,一看就看到他唇角微勾。

明舒直起身來,氣壞:“陸徜,你夠了!”

陸徜跟着擡頭:“你叫我什麽?”

“陸徜!不可以嗎?”明舒插腰,“陸徜陸徜陸徜!”

還指望她再喊“阿兄”嗎?呸,什麽慈愛嚴厲的兄長,他才不是!

“诶!”陸徜幹脆利落地應了。

于他而言,這聲“陸徜”,堪比天籁。

“……”明舒氣結。

“別動,我就看看你的傷。”陸徜卻伸出手,指腹輕撫過她頸間傷痕,神色再變。

淩厲得像要吃人一般。

————

魏卓今日也起得早,下屬已經前來通傳,昨日伏擊曾氏與明舒的四個歹人,在禁衛軍的圍堵之下,有兩人已被抓到,另外兩人,一人搏殺過程中傷亡,一人逃離。

被抓的這二人已被帶殿帥府的刑審堂去,他也正要趕過去,怎料走到半道上,忽聞下人來報——

“殿帥,尚書令陸大人,在外求見。”

魏卓腳步一頓。

這消息傳得倒快,一大早陸文瀚就趕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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