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蘇磬音當然不會留意到齊茂行的心情。

看着眼前空出了一大片的消寒圖, 她一時間陷入沉默。

冬寒已消,陽春已至,只是曾與她定好每日畫一枚花瓣的老人,卻是再也回不來了。

一念及此, 蘇磬音再沒有心情再像方才一般, 娓娓道來牆上每一幅收藏的來歷。

她沉默轉身, 安靜的收拾了一些要帶走的筆墨書畫,書房內剩下的東西擺設, 便都一個沒動, 只帶着齊茂行,進了祖父生前的寝室。

比起雜亂的書房來,寝室便顯然被特意收拾過,顯得幹淨冷清的多。

正中一面格扇, 幾張圈椅, 靠牆屏風後一張幹幹淨淨的羅漢床, 一圓腿平頭條案,一張聯二櫥。

房內也沒有諸如鋪蓋床帳之類的裝飾,入目除了地磚, 便是硬邦邦的木頭, 連個坐墊靠枕也無, 處處都是格外簡練,毫無人氣。

一看便知道是主人不在的。

蘇宅不大,也并沒有專門用來祭拜的祠堂一類,只靠牆的條案上,靜靜的豎了一方神牌,面前擺着黃銅小香爐,幾盤子已經不甚新鮮的果供——

這裏便是用來祭拜蘇老大人的地方了。

到了這裏之後, 蘇磬音反而平靜了下來,她将自己帶來的花貢果貢都一件件換下來擺上,連齊茂行方才在車上編的花籃都在一邊兒擺了,最後放了一壺她特意帶來的濁酒。

齊茂行跟在後方一步,恭恭敬敬的弓腰低頭,拜了四次,認認真真的雙手進了香,心下也是暗叫慚愧,打定了主意待他“傷勢”痊愈,必然要再來一次重新磕頭才算。

蘇磬音卻對他些許“失禮”毫不在意,沒有按着慣常的規矩下跪磕頭之類,将濁酒倒出一盞之後,在神牌前默默的立了一陣兒,便似乎像是結束了一般,後退幾步,轉身已經一副要離去的模樣。

齊茂行難免有些詫異,蘇磬音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解釋道:“祖父生前便常說人死如燈滅,去都去了,哪有什麽事死如事生,生者只過好自個的日子就罷了,實在不必為了亡人多添煩惱。”

齊茂行正了面色,敬佩道:“老大人豁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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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頓了頓,他又有些難以啓齒一般,滿面慚愧低頭道:“你……節哀。”

他當然慚愧,蘇太傅早在他與蘇磬音成婚一月後便病逝了,他此時才冒出的一句安慰,無異于夏日炭火,秋日涼扇,遲的已經無用。

當然,喪信傳來時,類似“節哀可惜”之類的言語,他想必也是說過的,但他即便說過,也只是流于表面的一句客氣,應當如此罷了。

他甚至還記起了,蘇太傅剛去時,他陪着蘇磬音回了蘇府,但一路上蘇磬音都是神情冷漠,言語待他格外尖酸冷厲,加之宮中殿下有事急召,他這才都未曾正式祭拜,便匆匆離了蘇府。

此時想來,蘇磬音待他冷嘲熱諷最厲害的時候,也正是蘇太傅逝世後的那幾日——

而他,卻只覺這明面夫人實在是冷心冷情,言語刁鑽,卻全無體諒過她的喪親之痛。

蘇磬音聞言倒是愣了愣,回過神,便平靜搖了搖頭:“原也不至哀恸。”

她并非逞強,祖父的病并不是急症,早已纏綿多年了,不論是祖父自個,還是家裏父兄長輩,包括她自己,對這一日早在幾年前便有了足夠的準備。

也正是因為早已知道,她出嫁前這幾年,才會日日守着祖父,請醫問藥,照料服侍。

生老病死無可避免,但生前能做的一切,她與祖父都盡力做過的,祖父去的坦然,她也并無什麽遺憾。

不過是,每每提起,都忍不住有些悵然想念罷了。

蘇磬音這般平靜,齊茂行卻只覺反而愈發難受。

他坐立不安的緊了緊手心,還想再說什麽,蘇磬音卻已幹脆轉了話頭:“差不多也該用午膳了,前廳裏許久無人去過,我想着也不必折騰了,不如叫人将午膳送到房裏來。”

齊茂行當然不會有意見,點頭跟着蘇磬音出了屋外,便想問問府裏做飯可還方便,可要他派奉書去外頭買食盒回來。

可蘇磬音才剛走到出嫁前居住的西廂房外,便像是想起了什麽,繼續道:“屋裏你就不方便進了,我叫月白帶你去前院歇息吧,那是我小叔的屋子,他久居嶺南,一共也沒住過幾日的,還很幹淨。”

齊茂行推動輪椅的動作便忽然一頓,若是當真的新婚夫婦,親密無間,進夫人出嫁前的閨房自然沒什麽不方便的,通常也都是直接休息在一處。

可他與蘇磬音,當然不算是真正夫妻。

若是之前倒也罷了,可這會兒齊茂行原本就應蘇太傅之時滿心慚愧,如今再聽蘇磬音這般明擺的與他劃清界限,一時間便更是心下複雜,滿是一股說不出的滋味。

蘇磬音說這話又不是詢問,不過是知會一聲罷了,自然也不會等他的意見,說完之後,看月白低頭應是,便幹脆的上前開門,閃身進內。

之後,就把齊茂行利落的關在了外頭。

“姑爺這邊請。”月白言行雖溫柔恭敬,但帶他離開的态度卻是格外的堅決。

丫鬟類主,單是對着月白,齊茂行便好似也看見了蘇磬音那清澈且堅決的杏眸。

他頓了頓,正欲出口的諸多言語,一并梗在喉嚨間,最終也只能硬是咽了下去,認命的将輪椅調轉了方向。

—————

西廂房內,石青合上屋門,還沒來得及感慨重回故地,就忍不住的驚叫一聲。

“怎的這般陰涼!”

石青動作麻利的将窗戶一一打開:“小姐您還是先別進來了,等着姑爺走了,先去外頭石凳子上坐一會兒,等着屋裏這悶氣散散再來。”

蘇府宅子不大,她又是小輩,住的自然是背陰的房間,以往日日有人來往還不覺着,這會兒空置幾月,猛的進來,便難免有些陰潮氣味。

蘇磬音便也應了,好在今日雖是清明,卻難得的是個好天氣,豔陽高照,無雨無風,一會兒月白回來,主仆三個就在屋外的石桌用了一頓簡單的午膳。

沒有人在意外院的齊茂行吃的如何,是否習慣這清淡的膳食,用過膳後,石青月白便也将屋裏大致收拾了一遭:“時辰還早,早上起的早,小姐再去躺一會兒吧?”

蘇磬音便也應了,自個洗漱後躺下,也叫月白石青不必等着,還如以往一般也下去歇一陣,或者去找以往的熟人說說話。

雖然是住了十幾年的地方,但許是因為沒了親人,只一間空落落的屋子,蘇磬音卻睡的并不太好,躺了一陣兒,起來之後,沒覺清醒,頭上反而有些暈暈的發沉。

她起身在床沿怔怔的坐了一陣兒,才漸漸回過神來,看看天色,發現該準備回去了,畢竟齊茂行還在外院等着,也不知起了沒有。

蘇磬音是這麽想着,不料一開門,便正看見了一身華服,頭束玉冠的齊茂行已是端端正正的坐在輪椅上候着。

聽見動靜之後,齊茂行擡頭,神色沒有丁點不耐,只是客氣道:“可是好了?”

蘇磬音卻沒料到廢了雙腿的齊茂行還要早過她,且瞧這模樣已等了半天,一時倒是愣了:“二少爺沒睡一陣不曾?”

齊茂行搖搖頭,不說是在蘇磬音叔父的房子裏,不好放肆,只他自個也沒有午睡的習慣,因此随意用過午膳之後,沒有旁的地方好去,便索性來着等着她。

蘇磬音聞言,滿是一副主人對待客人的姿态,客氣道:“是我照料不周,叫你久等了。”

或許是因為回到了自己的家裏,齊茂行忽的發現,從前在侯府時,沒有這般明顯的疏遠和距離,在蘇府時,瞬間變的極為明顯。

不過他的面上并沒什麽異樣,只是搖頭道:“不算久,我以往東宮當差,都是在殿外候駕,朝會開的久了,幾個時辰都是有的,你這麽些許功夫,算不得什麽。”

蘇磬音聞言一頓,自從成親,她對齊茂行的認知都是在齊侯府裏,長房嫡孫,年少有為、前途無量,老太太太太們重若珍寶,下人丫鬟們更是衆星捧月一般,處處殷勤服侍。

這樣的富貴奢靡,倒叫她忘了,即便是齊茂行,出了這侯府去了宮裏時,不論皇子伴讀,還是太子親衛,說白了,都是臣仆罷了。

什麽甜頭都不是白來的,即便是侯府嫡孫,在皇家面前,該有苦頭本分,也照樣不會少受。

這麽一說,也難怪這齊二少爺年紀輕輕,心志韌性卻很有幾分模樣了,畢竟眼界與經歷都是實實在在的,自然與那只是活在家族庇佑下的天真纨绔不同。

也難怪祖父會為她定下這親事。

沒錯,年前時,齊侯府上的人遣了人問親,祖父聽聞了是齊茂行後,對他的印象很是不錯,這才沒有一口拒絕。

蘇磬音甚至還清楚的記得祖父當初的原話:“齊侯府這小子,我進宮面聖時,湊巧在養乾殿裏見過一次,那時太子還是三殿下,這小子三皇子身邊的伴讀,我在外頭候宣,他也正在外頭等三皇子出來,遇上了,便與他說了幾句話。”

祖父說到這沉思了一陣,似在回憶:“我教了半輩子的書,這點眼力還是有的,齊家這小子,坦直、率真,雖是小小年紀,但卻已能看出是個有擔當的,該是他的職守,他不會畏縮退讓。”

“旁的不提,三殿下的行事我是從小看大的。單是幾個伴讀裏,殿下獨獨待他另眼相看,便說明此子必有可取之處。”

“這樣的人,日後即便不能成一對佳偶,也總會給你正室體面,不至于沒了下場。”

“乖音兒,你若願意,祖父便使人,去打聽打聽這齊茂行的情形。”

蘇磬音知道祖父的顧慮,她自小長在京城,與父母相處極少,稱得上親緣淺薄。

若不趁着祖父還在時定下親事,等着祖父去了,再跟着父母回嶺南守一年孝,誰能知道那時又是個什麽情形?

之後的事便是順理成章,蘇府乃是清貴門第,又沒有那等探聽內宅隐私的手段,能打聽出的,也就是些明面的東西。

齊茂行這人,年少有為,前途無量,長相身子都是一等一的,又并無什麽貪財好色的惡習,莫說妾室,聽說家裏連個屋裏人都沒有。

至于曾和母家表妹口上定過親事,後來對方敗落,親事便作罷,這點小事更是再尋常不過,都不值得拿來一提。

唯一有些不妥的,也就是十幾年前齊侯爺的元配疑似被妾室害死的傳聞。

不過公公的事兒,和兒媳婦的牽扯還是有限,更莫提,繼婆婆的門第矮些,對兒媳婦來說未必不是好事。

祖父原本是想等着齊茂行過年回來,親自見上一面才放心的,可他的身子近了冬日卻敗的厲害,加之齊家也趕的緊,這門婚事,就這般匆匆定了下來。

誰曾想,原本壓根不以為意的事,內裏卻還存着這般情形?

祖父的确看的沒錯,齊茂行這人,的确是個很有責任感的,畢竟,侯府公子,認定一個女子之後,為了她離家從軍,違抗父母,潔身自好,堅決和離,連對方淪為賤籍都渾不在意。

這種擔當和堅決也不是随便一個世家子弟便做得出的——

只不過,被齊茂行全力擔當起的責任,卻并不是她。

這便是世事難料了。

想到這,蘇磬音的嘴角微微擡起一抹苦笑。

她搖搖頭,走下臺階看了看天色,便放下心中閃過種種,開口道:“瞧着天有些陰了,二少爺待我略微梳洗一下,咱們便準備回去。”

齊茂行自是一口應了,轉身又慢慢蘇府門口等了一盞茶功夫,果然便看見加了一件天青鬥篷的蘇磬音,從門後款款而來。

齊侯府裏趕來的馬車也正好停在了臺階下,兩人正待上車,身後忽的傳來了一道還帶着些稚氣的呼喊:“蘇姐姐!可是蘇家姐姐?”

齊茂行聞聲回頭,遠遠的,便看見街角來了一個騎着白馬的矮小少年,沒等走到跟前,便跳下馬,撂下缰繩匆匆跑來,看見蘇磬音後,嘴角咧得大大的,滿面的欣喜。

“遠遠的我就覺着像!果然就是蘇姐姐!虧我瞧得清楚,險些就錯過了!”

蘇磬音也彎了嘴角,雖是勸誡,面上卻滿是自然的熟稔:“這不是白家兄弟?許久不見,你怎的還是這般跳脫,這麽着急忙慌的,從馬上跌下來怎麽辦?”

說罷,蘇磬音上下打量一遭,又笑着說了幾句,這才轉身與一旁的齊茂行解釋道:“這位是臨街白小弟,他的長姐嫁給了我的小叔,也是自家人,莫看着年輕,也叫作兄弟,實際輩分可大的很呢!”

白小弟聞言,哈哈笑着:“說了咱們各論個的,我偏管你叫蘇姐姐!”

蘇磬音嗔怪着搖搖頭,便又與他介紹了齊茂行的身份。

齊茂行聞言,擡頭看去。

這白小弟年紀不大,看起來也最多也就十三四歲,說的好聽些是還帶着孩子氣,不好聽的話,就是無知輕狂四個字。

剛才對着蘇磬音笑的見眉不見眼的白小弟,對着他時卻一下子嚴肅了表情,故作穩重拱手為禮,眼神卻還是跳脫,忍不住的瞟向他廢了的雙腿。

蘇磬音也發現了他的目光,解釋道:“二少爺前些日子護衛太子殿下出城,路遇匪人,救駕時傷了腿。”

“哦哦,我知道的。”

見蘇磬音與他說話,白小弟立即扭頭看向了她,雙眸閃閃亮:“我之前就聽說了,齊公子傷了腿……當真是可惜!”

齊茂行微微皺了眉。

這個小子話裏是說着可惜,可是不論神情還是語調,都完全沒有可惜的意思,甚至于……

帶了幾分歡喜和雀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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