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皇莊主屋內, 青紗窗下,蘇磬音正閉目坐在梳妝臺前,屏息靜氣,一動不動的由着對面的石青, 彎着腰為她修眉。

蘇磬音天生就長了一雙柳葉眉, 透着一股風流靈巧, 不用大修,只是隔一陣子, 叫手巧的石青拿小小的銀剪兩刃分開, 輕輕的刮刮邊角就可以。

其實時下是有專門的夾眉毛的小鑷子的,用起來更為精細,只是蘇磬音怕疼,寧願粗糙些。

修眉是個仔細活兒, 這樣的天氣裏, 兩條眉毛修完, 兩個人都是長長松了一口,幾乎滲出一層薄汗。

“你為什麽要剃眉毛?”

兩人還剛剛直起身,身後就忽的傳來了一道清亮的聲響。

蘇磬音聞言, 一扭頭, 果然, 正是剛剛從後院溫泉回來,一頭黑發還冒着濕氣的齊茂行。

想必是她們方才太專注,都沒有察覺到輪椅過來的聲響。

石青被吓了一跳,小銀剪都沒擱下就拍着胸口,後怕道:“呀,您這是什麽時候竄出來的?吓我一跳,還好是修完了的, 要是剛才沒停下,手一抖刮小姐一道口子可怎麽好?”

齊茂行卻一點擔心的意思也沒有,聲音平穩:“不會,我方才就到了,一直瞧着呢,看你擱了刀剪才開的口。”

說罷,見兩人都沒理他方才的問題,锲而不舍的又問了一句:“你為什麽要把眉毛剃細?”

蘇磬音隔着鏡子看他一眼,還沒開口,倒是一旁的石青利落回了一句:“修眉啊,就是修成這細細彎彎的柳葉眉才好看。”

齊茂行聞言卻十分困惑似的搖了搖頭:“不好,剃的細細的,瞧着沒精神了。”

“不過罷了,我記着你這會兒眉毛的模樣了,下回可以叫我給你剃。”

齊茂行滿面把握,說着頓了頓,又補充一句:“我使刀要比石青穩,也比她快的多。”

被明擺着嫌棄了石青張張口,有心強幾句,偏偏卻又一個字說不出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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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辦法,她的手是巧,可這幾日裏親眼見過的,齊茂行的卻也不差,更不可能說自個比齊茂行這等戰場上殺過戎人的,還會使刀。

“是是是,莫說府裏的丫鬟了,就是滿京裏的梳妝娘子,也再沒有比您更快更穩的了!”停了半晌,石青最後也只能撂下這麽一句酸話。

堂堂的侯府公子,與丫鬟娘子之流放一塊比較,自然是跌了身份的。

但齊茂行聞言,卻是一點生氣的模樣都沒有,反而還帶了些得意似的,一本正經的點了點頭:“我這手上,是自小練出來的功夫,自然不是尋常人能比得上的。”

石青叫這一句話說的啞口無言,憋了半晌,便端着針線簍子氣呼呼的往外走了。

倒是蘇磬音見狀,有些無奈似的轉過身來,與齊茂行開口道:“齊二爺,您這樣的身份,整日裏與我做這些丫鬟的活計,不覺着委屈嗎?”

不單單是修眉這一樁事,自打齊茂行跟她說明白了“心意”之後,就簡直像是放飛自我了,整理書桌、收拾行李,昨日她一個不留神,回來就發現齊茂行居然還将月白洗過熨平,還沒有來得及收起的衣裳又抖開重新給疊了一遭——

原因是他覺着月白疊的衣裳不夠平整,而且沒按照顏色布料的深淺分類歸好!

開什麽玩笑,就算是以侯府的氣派,他齊茂行自個的衣裳佩飾,從前專有一個丫鬟管着,那也就是拿到他跟前替換時提早熨燙熏香罷了,剩下不穿的也就是平常疊起來收在櫃子裏,也從來也沒有這麽講究過。

昨天才剛剛得罪了月白,今天又來招惹石青,蘇磬音都簡直懷疑齊茂行這小子就是故意的,把她的丫鬟都氣走了,她身邊就一個貼心人都沒有,只能被他欺負了!

齊茂行聽她說完,面上也帶了沉思之色:“唔,你說的也沒錯,分明是該覺着委屈的,可我卻只覺着應當如此,還有些高興,當真是怪事……”

想了半晌,像是沒想出什麽眉目,他便也搖了搖頭:“罷了,我早說過,這個男女之情原本就古怪的很,全無道理,本就說不出緣由!”

蘇磬音聽着,又是滿心無言,抿着唇沉默了一會兒,一擡頭,卻又發現齊茂行在一目不錯的盯着她瞧。

她在對方灼灼的目光裏,有些心虛的往後仰了仰了身子:“怎麽了?”

齊茂行神色坦率,态度認真:“嗯,旁人的眉毛瞧着都是病恹恹的,沒什麽精神,可你即便這樣,瞧着卻也好看。”

蘇磬音聽着這話,眉頭就又是忍不住的一跳。

被人誇贊,且還誇贊的這般真心實意,原本是該多多少少有點高興、或者暗暗羞澀的。

但是齊茂行這個小子誇的就很迷惑!

這麽細淡的眉毛哪裏好看了?誰家也不是真的就把眉毛剃成這樣就不管了啊,柳葉眉也還還是要拿眉筆畫的好不好?

蘇磬音愣愣的張張口,原本已經拿了眉筆黛粉擺在臺上,叫他這麽一說也沒了好好畫眉的興致,再擡頭往窗外一瞧,日頭都已經斜斜的垂了下去,眼見着這一天就也要過去了,好像也的确沒了畫眉梳妝的必要。

她便也索性又将黛粉重新收了回去,站起來,轉身行到了書桌前,低下頭,翻找起了什麽。

齊茂行見她在桌上看了一圈都沒找到的模樣,想了想,便聲音清朗的開了口:“你清早看了一半的《春秋》放在小案上。”

聽着小案,蘇磬音果然也想起了,她一早,的确是靠在長榻上看的書,看完之後好像也真的沒有再收起來,就随手放在案上了。

她直起身,正要走去案上拿,便聽見齊茂行又繼續道:“我已給你收到書架上了,就在放你這幾日常讀的那一層,手邊就是。”

蘇磬音的動作就又是一僵,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在心裏默默念了兩遍“他就剩十個月了,想幹什麽都由他去,不用管不用理。”

念完了這個,她才又面色平靜的重新轉身,按着齊茂行說的略一伸手,果然,書就放在書架上拿的最順手的一層,她想要的《春秋》平平展展的最上頭,擺放的整整齊齊。

拿起之後,便能一眼瞧見書中壓了一支打磨的格外輕薄靈巧的象牙書簽,最上頭還雕了孔洞,懸了精致的鎏金鏈。

順着書簽打開,就正是她早上正巧讀過的那一頁。

蘇磬音自個雖愛書,但她天性閑散,加上受了祖父的影響,平日裏卻很是随性。

祖父書房裏藏書極豐,卻也只是要求她不折損、不毀壞,看書時,手邊不許有吃食,避免污了書頁罷了。

當然,也從來不會有這樣還加書簽的講究。

她以往看了一半都是順手一合,下次再費些功夫重新找找,也從來沒覺着麻煩。

但是叫齊茂行這麽夾上牙簽,她頓了一瞬之後,卻也不得不承認,的确是方便了許多。

正怔愣間,齊茂行便又看着她開了口:“你若有不痛快,直說就是了,不必忍着。”

蘇磬音擡頭,便看見對面輪椅中的齊茂行神色認真:“都已說了,你我各存各的心,我不知為什麽,對你的男女之情沒有遮掩,你因和離的事,對我的厭惡也不必忍耐。”

“你若是心下生氣,沖我發出來就是了,我幹的這事,你不高興,也只管直說,也不是什麽要緊的,我自個忍忍,都改了就是。”

蘇磬音聞言張了張口,便也瞬間明白,他這是看出自己方才在拿書前,那一瞬間的不耐煩了。

要是放在之前,蘇磬音說不得就直接開口了,但是這會拿着手裏的書簽子,她一時間,卻是忍不住的,陷入了猶疑。

齊茂行這幾日裏的所作所為,的确是自作主張,又叫人十分迷惑。

但要說叫她有多生氣,那也當真不至于。

主要是齊茂行幹的這些整理的活兒,都實在是過于優秀了。

沒看見自從齊茂行搭錯了筋之後,她的東西都整頓的,簡直如獲新生。

并且齊茂行還不是整理了之後,只是面上看得整齊,想找什麽東西,卻反而找不着的那一種。

齊茂行是真的仔細觀察過她的習慣,所有東西都極有規律,都放在最合适的地方。

就像是手上的書簽,不但整齊,并且也是真的會給她帶來方便的。

說實話,要不是因為她和齊茂行只是明面夫妻,別說在這地界兒,哪怕是上輩子裏,能遇上了一個這麽任勞任怨、收拾東西還能收拾的滿心高興、田螺小夥子化身一樣的丈夫,別說嫌棄了,她都得偷着樂!

要按着這麽說起來,齊茂行得了高興,她得了方便,并且都說明白了各存各的心,并無什麽後顧之憂的事,她為什麽要阻攔?

這麽一想,蘇磬音擡起頭,便也當真心平氣和搖了搖頭:“沒有生氣,這些明面上的東西,你想整就整好了。”

說罷,想到齊茂行剛說的有什麽不喜歡,就直說的話,她想了想,便又開口道:“我想去院子裏,一個人看會書,成嗎?”

齊茂行自然聽出了她特意加重的“一個人”三個字。

他立即很是幹脆的點點頭:“好,你是想出去看書?若是想在屋裏,我出去院子待着也成。”

蘇磬音本來就是那種遇軟就更軟的性子,齊茂行這般配合,她也很是客氣:“不必,趁着這會兒天氣涼快,正好能出去透透氣。”

齊茂行見她這話的确是真心,便也點了點頭,果真轉身,就自個往羅漢榻那邊兒去了。

蘇磬音見狀,這幾日裏心下的介意,也莫名的消去了許多。她拿着書出了屋門,想了想,決定幹脆去後頭竹林裏坐一會兒,又涼快又有雅意。

只是她才剛走到側邊的垂花門口,迎面就看見穿着一身褐色短衣的小厮奉書正巧走了過來。

看見蘇磬音後,奉書規矩的跪地見了個禮:“見過二奶奶。”

蘇磬音與他點了點頭,遇着了,便又随口道:“你這是在忙什麽,好幾日不在莊子裏見你。”

奉書也有些詫異的模樣:“二奶奶不知道?張家那處莊子買下來了,二爺叫小人回京裏去找修繕的匠人。”

蘇磬音也是一愣:“買下了?什麽時候?”

奉書便笑了起來:“爺為着這事,前些日子,還特意叫車又過去瞧了一遭呢!說是那處莊子宅院,奶奶是有大用處的,當初地動震毀的屋子、還有那滿院的雜草、破敗的磚頭木頭,要都先收拾妥當了!”

說罷,見蘇磬音滿面不知情的模樣,便又殷勤道:“想是這些小事,不想麻煩您費心,二爺吩咐,叫小人先去尋好了妥當的匠人都備好了,說是這些事都收拾妥當了,再請奶奶去過瞧着,看怎麽改!”

聽着這話,蘇磬音的動作便也忽的一頓,一時間有些說不出話來。

不論如何,在張家莊子的事上,齊茂行是打一開始就已幫了她很大的忙,并且找到的這莊子宅院,也的确是處處妥當,前後周全。

雖說這些都不是她主動要求的,但除非這處處合适的學堂她有志氣不要了。

否則,這種一面受了人照顧,一面卻嫌棄埋怨,那就叫做不知好歹,她必然是做不出的。

前幾日齊茂行與她提什麽男女之情,她心下只覺可笑,要不是因為他們之前的室友情分,更主要的是看在他命不久矣的份上,她只怕早就嘲諷唾棄回去了。

但是剛剛齊茂行面前出來,此刻再聽着奉書這一番話,她的心頭,卻只泛起了一股說不出的滋味。

她突然發覺,之前的事且不提,可這樣的齊茂行……

好像,還不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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