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苗太醫雖是坐着侯府的馬車與齊茂行一道回來的, 但他無妻無子的,在齊侯府下了車後卻并沒有回家,而是找了一家老店吃羊湯泡餅去了,還叫店家給打了一壺的黃酒, 只喝的滿面紅光, 要不是奉書回來時湊巧撞上了, 還未必能見得到。
因着這緣故,苗太醫雖離得近, 但被請到抱節居的時辰, 卻和在醫館裏的葛大夫差不太多。
苗太醫踉踉跄跄的給齊茂行行禮時,葛大夫正挽着袖子,一件件仔細的看色嗅味,有的随手便放下了, 有的則是皺着眉頭挑出來, 另放到一邊。
而一旁的八仙桌上, 已經擺了一方胭脂盒子,與兩個鼓鼓囊囊的香豔荷包。
被奉書一路拽過來,剛喝的半斤黃酒都一股腦的發散了出來, 苗太醫一時帶了些微醺的飄飄然, 拱手見禮之後, 一點沒未曾留意到對面齊茂行那陰沉沉的面色,也不待別人開口,便一點不客氣的也行到了葛大夫身邊,饒有興趣的伸手拿了一個荷包:“這是在做什麽……嗯?這個味道……”
苗太醫順手拆開荷包,便往手心裏倒出幾枚小小的藥丸來,其中一枚方才已被葛大夫捏碎了,而他剛剛問道的氣味就是從此而來。
在手心裏仔細瞧了瞧這小藥丸之後, 酒意正濃的苗太醫就立即“嘿嘿”的笑了起來,大着舌頭靠了靠身旁一本正經的葛大夫:“沒想到啊沒想到,前輩還有這般好玩意?”
葛大夫嫌棄往後仰了仰身子,想到了什麽,只将手上的一小瓶琉璃遞了過去,嚴肅道:“你聞聞這個,老夫覺着不大對勁兒,只是以往從未見過這個花香。”
“哎,這是我們南人的花露。”
只是略微嗅了一下,醉醺醺的苗太醫就趕忙合了起來,心有餘悸遠遠放到了桌上最遠的地方:“啧啧啧,女兒香,單這一瓶子,比這一桌子加起來都厲害!”
放下之後,他才擠眉弄眼對着屋裏的幾個男人開口道:“嘿嘿嘿,這個花露,可不能多用,用的多了,一夜十幾回都不是事,只将你榨的幹幹的,當真——”
“苗詳!”
這一身厲喝,卻是從打方才開始,就一直沉默無言的齊茂行口裏發出來的,非但嚴厲,甚至都帶了幾絲極其危險的威脅之意,即便是滿面紅光的苗太醫,都是忍不住一個激靈,酒意都立時清醒了許多。
清醒之後,他順着面前齊茂行的目光,才忽的發現,齊小将軍的夫人竟然也在一邊,若不是被他及時阻止,只怕剛剛自個就要在人家內眷面前說出混賬葷話了。
“嘿……齊夫人原來也在……”回過神後,出了一身冷汗的苗太醫面色讪讪,還想要解釋什麽。
但齊茂行卻已經幹脆利落的擋在了他的身前,雖然手心都握着輪椅生生攥出了青筋,但轉身對向蘇磬音時,卻還是盡力溫和了神态:“若不然,你還是先回去歇一歇,都是些腌臜東西,平白污了你的眼。”
蘇磬音卻是搖了搖頭:“出這樣的事,我便是回去也安不下心……”
齊茂行聞言頓了頓,緩緩松了一口氣,便又幹脆與門口的奉書吩咐道:“這也夠了,去叫車來,送兩位太醫回去。”
苗太醫知道自個說錯了話,沒敢多言,倒是一旁性情耿直的葛太醫卻是滿面嚴肅,頗有幾分苦口婆心:“齊将軍,這種病症是要慢慢溫養的,別說你還身中蛇毒,便是好好的人,這種虎狼之藥也是飲鸩止渴,萬萬用不得的啊!”
說罷,他唯恐齊茂行不聽似的,又起身行到了齊茂行身邊,伸手就想探他的脈:“不瞞你說,老夫手裏當真有幾副古方,很是靈驗,又不會傷身,将軍你若是當真要與夫人急用,也得待我瞧瞧你……”
“葛大夫!”
齊茂行當然不會叫他摸到自己的脈象,初時還只是微微皺眉,等到聽着他說出“與夫人急用”這樣的話,發沉的面色便猛的一滞,擡頭看了一眼一旁的蘇磬音,方才還是氣的發白的臉色,一瞬間都漲出了一抹紅暈來,又要解釋,又要躲閃,簡直有些手忙腳亂:“你胡說什麽?我,沒有……你!我沒病,你莫碰我!”
苗太醫這會兒已經徹底清醒了過來,他當然知道齊茂行的身子如何,又是在太醫署裏聽多了這種深宮後宅的陰私事的,這會兒只略琢磨琢磨,就也猜出了些苗頭,見狀沒敢說話,只是偷笑着和奉書一道把還在勸說齊茂行的葛大夫硬是拽了出去。
等得兩個大夫都出去了,齊茂行這才顧得上看向蘇磬音,滿面急亂:“你別誤會,這個葛大夫,在太醫署裏就因為動辄胡言亂語才被趕出來的,這麽多年,還是一點兒教訓都沒長,他說的這些,都是他胡亂臆測,我沒有,也不是……”
說到最後,又要解釋、又不好出口,簡直像是被惡霸欺辱的良家,都有些氣急敗壞的委屈——
不過,雖然尴尬委屈,但是方才那幽潭一般的低沉冰冷卻是消了下去,反而透出幾絲煙火氣來。
因着這緣故,蘇磬音瞧着,反而忍不住露出一絲笑意來,故意略等了一會兒,才連連點頭道:“嗯嗯,我當然知道,就是一場誤會。”
說着,她頓了頓,又低頭看向他,聲音更溫和了幾分:“你別着急,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這一句話,說的就不單單是這一樁誤會了,而是借此勸起了他,這四個丫鬟的事。
沒錯,八仙桌上的這些東西,便全都是從這四個所謂丫鬟随身帶的衣裳包裹裏翻出來的,且這還不是全部。
齊茂行的親祖母,竟是當真,就将事情做到了這個份上。
齊茂行聽出了她的言下之意,聞言微微垂眸,沒有回應,但再叫了奉書時,聲音卻顯得平靜了許多:“拿我的帖子與身牌,出去街上,找着尋街的衙衛,請他們進來将這四個惡奴綁了,都押去京兆府裏好好查查,看看她們是受了誰的指使,竟這樣以下犯上,意欲投毒。”
蘇磬音聽了齊茂行這明擺着要把事鬧大的話,面上卻是丁點詫異的神色都沒有。
從那四個丫鬟身上翻檢出來的,雖都是助興的玩意,但葛大夫方才也說了,都是虎狼之藥,以齊茂行如今的身子,用在他的身上,說是投毒,也的确是不差什麽。
就算是是換做一向不愛惹事的她,被欺辱到這個份上,也是要鬧上一場,反擊回去的。
更別提齊茂行這個小子愛憎分明,也從來不是個好脾氣的主。
奉書忠心,雖知道事關重大,但既是齊茂行的吩咐,二話不出,便果真領着腰牌名帖出了門。
齊侯府的宅邸所在的位置,就是城中權貴宅院最多的地段,要想找找巡街的衙衛,也并不難。
而不管怎麽說,齊茂行身上還領着東宮親衛統領的要害差事,加上都知道他為護衛太子才受的傷,這會兒見他小厮拿着腰牌請他們捉拿下毒的賊人,衙衛們自然不敢小觑,飛馬回去禀報了上峰,還有多帶了十幾個人回來,浩浩蕩蕩的挎着腰刀便拍響了齊侯府的大門。
這樣的事,府裏第一個得了信的正主,自然是當家的齊侯爺。
折騰了這許久,天色早已是一派漆黑,侯爺齊通為着老母的明日的壽宴已是忙碌了一日,這會兒剛剛洗漱,才剛換了衣裳打算歇下,便聽見外頭傳來了衙衛上門拿人的禀報。
問清楚情形之後,齊侯爺只氣的衣裳都顧不得披,一路龍行虎步,撞開了抱節居的院門,在院內便怒氣沖沖的厲喝起來:“齊茂行呢,這個逆子在何處——”
話未說完,聲音便是猛地一滞,因為沒等他找,一進院門便能看見了。
院內點的燈火通明,齊茂行、蘇磬音,包括抱節居的幾個丫鬟小厮,都已是穿戴整齊,将椅子都搬在了院子裏嚴陣以待,而那差人所說的四個丫鬟,這會兒便都被麻繩捆着,一串葫蘆似的在一旁地上跪着。
齊侯爺叫這場面弄得愣了一瞬,之後便越發生氣起來:“府裏才安生了幾日,你這一回來,又在混鬧什麽?外頭那京兆府的衙衛,可是你招來的!”
見侯爺進來,包括蘇磬音在內的衆人,都起身低頭,多少見了一禮。
也只有齊茂行,仍是面無表情,一聲父親都沒叫,就這麽幹脆點了點頭:“是我。”
侯爺齊通越發氣急:“你!你這逆子……些許家事,你就将外人招進來,府裏的名聲還要不要!”
“家事?”齊茂行卻是一聲冷笑。
才剛說到這兒,外頭便又是一陣喧鬧。
得了消息的老太太在衆人的攙扶下匆匆而來,再往後,竟然又是一襲青衫的齊君行陪着李氏,一行人前後腳的進了院門。
齊茂行見狀,便索性多等了等,直到衆人都到全了,才一字一句,只将老太太傍晚給他送了丫鬟,方才卻發現個個都是身帶毒-藥、意圖弑主,他這才将找來了外頭衙衛,要将事查清楚的事說了出來。
一旁四個丫鬟見着了正主,這樣性命攸關的時刻,也顧不得旁的,一個個忙不疊的哭訴磕頭,只是分辨着她們帶的并非毒-藥,是老太太給她們的,助興的春-藥罷了!
聽着這話,齊茂行的面色更沉,老太太的臉色也是一陣陣的發青。
倒是剛剛到了的齊君行,面上就透出幾分惱怒來,一時連往日的虛僞神情都撐不住了,看向了一旁的老太太,幾乎帶了幾分質問一般:“我與二弟都還年輕,便是想要抱重孫子,祖母您也不必着急至此啊!”
也只有齊侯爺,卻是并不在意,聽罷之後卻是愈發理直氣壯,斥責道:“是長輩賜下的通房,便是當着帶着些助興之物,那也是為了給你留後!多大點事,你立馬出去,将來的差人請回去!”
齊茂行面色冷厲:“小事?明知我中毒未解,給我下這等虎狼之藥,事關我性命安危,這是小事?”
說着,他的目光第一次直直的看向面前的袁老太太,一字字道:“還是說,這原就是祖母您的意思,給府裏留後,比孫兒的性命還要緊些?”
一旁庶出的齊君行咬着牙關,倒似是比齊茂行還更生氣似的,也似笑非笑的接了一句:“老太太,若是這麽說,這事就您是太着急了些。”
老太太身子一晃,似乎是站都站不穩,死死撐了袁嬷嬷的胳膊,聲音都在打顫:“混賬!閉嘴,閉嘴!”
這一句閉嘴,卻是躲閃着齊茂行的目光,扭頭訓斥齊君行的。
“都是這逆子的錯,母親何必與君行生氣?”
齊侯爺見狀,便忍不住的為長子分辨了一句,接着看向齊茂行時,聲音便越發嚴厲:
“身為齊家嫡出長孫,就該為府裏傳宗接代、此乃人倫天理!長輩苦心,你不領受便也罷了,竟還這般忤逆!若非你受着傷,單你敗落府裏名聲這一條,我便非要請家法來!”
齊茂行卻是一聲冷笑,回的絲毫不讓:“延綿什麽子嗣,我又不是那配種的種馬,即便就是,你口口聲聲說我是不肖逆子,那從父親這兒看,只怕也不是什麽好種,不必多留!”
這一番話說的過于忤逆,即便是被齊茂行氣慣了齊侯爺,一時間也是忍不住的身子一晃,眼前都是一陣陣發黑,只是嘴唇不停顫着,口中卻是一個字說不出來。
齊茂行卻并不給他恢複過來的機會,他只最後深深的看了仍在躲閃着自己目光的祖母一眼,緩緩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面上便是一派幾乎冷漠的淡然:“走罷。”
“都已宵禁了,你這個時候要去哪?”
老太太在身後傳來一聲悲呼:“茂兒!”
但齊茂行這一次,卻是已經連質問反駁都沒有了,眉目肅肅、脊背挺直,手下分明是推着輪椅,但姿态卻果決的如同握着什麽神兵利器一般,頭也不回的将身後的一派喧嘩吵鬧,一概抛在了身後。
直到到了出了抱節居的大門,一派靜谧的夜幕之中,齊茂行推輪椅的動作才忽的停了下來。
他微微擡頭,眸子中映着奉書提着的燈籠光亮,神色怔怔,像是在一時之間,天地茫茫,竟不知能去往何處。
“這麽晚了,你可有地方去?”
一旁的蘇磬音張張口,猶豫道:“若不然,先去我蘇家的宅子裏安置一晚?”
昏暗中,旁邊的齊茂行沉默了一陣,才又傳來一聲悶悶的回應:“好。”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我是儀不是怡、Pansy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Pansy 10瓶;peggyou2000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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