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聖音

像梁餘聲這樣在保險公司裏幹了兩年并且業績出色的,基本上收入都不錯,厲害點的甚至已經交了首付錢,不是買房就是買車。梁餘聲什麽都沒買,但他在同職位的同事中收入确實算是特別靠前的,所以大夥都以為他肯定攢了不少錢。

同事們經常玩笑說:餘聲,你這是要娶啥樣的天仙啊?這麽努力攢老婆本。

那時梁餘聲都呵呵一聲含糊過去了,因為他其實根本就沒攢下多少錢。他的确是賺得不少,也沒什麽燒錢的嗜好,就連偶爾抽一回的煙都不到十塊錢一包。可他非但沒有攢下錢,還倒欠着一屁股債。所以每次有人說嫁了他這樣的人,以後的日子肯定錯不了時,其實他都特別想笑。

辛苦賺來的血汗錢到頭來都要交到別人手裏,這種滋味,誰試過誰知道。

“師傅,麻煩您靠邊停一下吧。”梁餘聲看了眼右手邊的小區,把車錢給了,下車時眼裏略帶了些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抵觸心理。

他已經有半年沒回來過了,上次來的時候這裏綠樹成蔭,現在樹都禿了,枝條上落滿了白雪。

小區裏最大的樹後面那棟樓,就是他曾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但自打三年前離開之後他就很少回來一。

梁餘聲進了二單元,沒多久便按響了門鈴。

許金梅從可視電話裏見到梁餘聲,臉色當時就變了,張口就問:“錢帶了沒?”

梁餘聲麻木地應了一句:“帶了。”

許金梅這才把門打開,眼裏帶着說不出的厭惡把人放進去。

梁餘聲仿佛沒看到她的表情,從包裏拿出錢來,一梱一梱放到茶幾上。

許金梅的視線落到那些錢上,随着梁餘聲放錢的動作,眼珠輕微轉動着,最後确定梁餘聲不再放了,不悅地問:“怎麽就這些?不是給你發了短信說十六萬麽?”

梁餘聲擡頭看了她一眼,沉默半晌,心平氣和地說:“媽,咱們能談一談嗎?”

許金梅說:“你能把我的兒子還回來嗎?能把我老公還回來嗎?如果不能就沒什麽好談的。還有,我不是你媽。”

梁餘聲握了握拳,起身回自己的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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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門的時候,卻結結實實地定在了那裏。他的卧室不知何時被改得像靈堂一樣,他的床不見了,衣櫃不見了,書桌上鋪着白布,上頭擺着供品,燃着香,而在供品的後面,則是他哥的遺像。

許金梅邊把錢收拾起來邊說:“反正你回來也住不了兩天,就對付對付在客房裏睡吧。”

那一瞬間,梁餘聲仿佛聽到全身的痛神經都被生生抽出身體的聲音,他看着那張遺像裏端正陽光的面孔,粗喘着氣,赤紅着眼眶,過度的隐忍讓他的全身肌肉随之繃緊。

不管此刻有多少人在場,都會以為下一秒他就會爆發。

然而十多秒過去,他卻漸漸卸下了全身的力氣。他問站在他對面恨不得将他挫骨揚灰的女人,“過年有人來嗎?”

許金梅說:“當然有人來,你爸欠了那麽多錢,來咱家收債的人能少了?”

梁餘聲不再說話,轉身便進了客房。

所謂的客房,原來是放着折疊沙發床的地方,現如今卻已經變成了倉庫。梁餘聲的床跟衣櫃之類的都被放進了這裏,床上床下,還有櫃子裏堆得滿滿都是東西,屋裏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梁餘聲用腳推開密碼箱,向裏走了幾步,随即蹲到了一個原用來裝吸塵器的紙箱前。

他打開箱子從裏面翻找了一會兒,把一本田英章的字貼拿了出來。這字貼已經有些破損,紙張也微微泛着黃,但封面上“梁聖音”三個字還是清晰可見。

梁聖音是梁餘聲他哥,但卻不是親哥,兄弟倆差四歲,是在梁餘聲七歲那年認識的。

梁餘聲還清楚地記得,他爸領着許金梅跟梁聖音來的那天,外面下着小雪,天上暗沉沉的,仿佛要潑下來墨汁,跟今天差不多。梁聖音戴着一頂黑帽子,穿了一身卡其色的羽絨服,乖乖地站在許金梅後頭,怯生生地打量着他們家裏的擺設。

許金梅那時說話還不是夾槍帶棍的,她很溫柔,不是大多數後媽第一次見到愛人跟前妻的孩子時裝出來的那種溫柔,而是真正的,發自內心的暖。

那一天讓梁餘聲永生難忘,因為他有媽媽了。他爸跟他介紹說:餘聲,這是你梅姨,以後你可以叫他媽媽。

梁餘聲的親媽是難産死的,所以他打小就沒媽,以至于對許金梅的出現,別說是抵觸,其實某種程度上他是歡欣雀躍的,因為他沒有體會過母愛。他一生下來就被丢給奶奶養,後來奶奶過世了,他爸才把他接回來,結果還不如跟他奶奶在一起的時候。跟奶奶在一起,起碼他還不至于餓肚子,可跟他爸在一起,他爸經常忘了給他做飯吃。他爸很多次都是自己在外面吃完,到家才想起來還有他這麽個兒子。

一直到八歲為止,梁餘聲都是班上最小的男生。

許金梅那時為了能讓他長高一些,可沒少花心思,每天除了正常做飯,還會給他做些特別有營養的點心。

梁餘聲直到那時才知道,原來有媽是這樣幸福的感覺。

為了這份美好,他願意跟梁聖音打成一片。

那時梁聖音還不叫梁聖音,叫許文。有一次梁餘聲在全家人一起吃飯的時候問他爸,為什麽別的人家哥哥弟弟都一個姓,他們家不是?

那時氣氛應該算尴尬,但後來許文的名字就變成了梁聖音。

許金梅好像特別喜歡這個名字,給梁聖音改戶口那天還多做了好幾道菜。雖然到最後一家之主都沒回來,但娘仨過得很愉快。

梁餘聲喜歡梁聖音,梁聖音雖然是個男孩子,但是跟許金梅一樣,都特別溫柔。誠然,梁聖音一開始也并不喜歡自己的母親對別的孩子好,但梁餘聲小時候特別會來事,他總是把好吃的好玩的都分享給梁聖音,所以梁聖音那原本就不算堅實的防線很快就被弟弟小鹿似的大眼睛給征服了。

兄弟倆感情日易見好,許金梅看着也開心。

可惜好景不長,這幸福的時光只維持到了梁餘聲十四歲那年,戛然而止。

梁餘聲到死都記得,梁聖音滿臉是血,手裏緊握着一本初中物理課本,瞪着眼睛呼吸困難的樣子。太難看了,他哥明明長得那麽帥氣陽光,卻被那輛沖過來的貨車撞得面目全非。那張面目全非的臉,帶着恐懼和絕望,死死地刻在他腦子裏十二年。

“你在幹什麽?”許金梅突然開門進來,見梁餘聲手裏的東西,一把奪過去,憤怒地喊:“誰讓你動他的東西!你這個喪門星,你快給我滾出去!”

“媽……”

“我不是你媽!你媽早就死了!”許金梅一把扯住梁餘聲,力氣大得可怕,“我說的話你聽不懂嗎?快給我滾!”

梁餘聲被她拉扯半天,那點耐心好像終于被耗光了,又或者那些他一直壓抑的東西他再壓抑不住了,他大吼:“行了!”腥紅的眸子看着許金梅,胸膛劇烈地起伏着,好像要破壞掉周圍的一切一樣。但出口時,他的聲音一瞬間又輕得可怕,像根繃緊的弦,好像輕輕一碰就斷了,他說:“我會走的,您別喊了行嗎?梅姨,我知道我不是您兒子,您兒子,被我害死了。”

許金梅愕然地看着他。

梁餘聲幫對面的女人把眼淚擦了,笑說:“等我看到舅舅他們來了就走,我以前跟哥說好了,不會讓您一個人過年。”

許金梅像被瞬間抽幹了全身的力氣,怔怔地站在原地。

梁餘聲把她手裏的字貼拿回來重新放進箱子裏,正想要帶她出去,門鈴聲卻響了。他自嘲地笑說:“您瞧,連老天都知道您不待見我,想讓我早點離開呢。估計是舅舅他們來了。”

許金梅沉默不語地去開門,果然是她二哥一家子,還有她母親。

梁餘聲笑着說:“姥姥,二舅,好久不見了,快進屋。”

許家老太太不太自然地應了聲,許二舅則笑着問:“餘聲回來過年?”

梁餘聲說:“我來看看我媽,一會兒還要走的,單位還有事沒忙完呢。”

許二舅還想說什麽,他老婆卻扯了他一下,示意他往梁餘聲原來的屋子看。許二舅看到正牌外甥的遺像,頓時說不出話來了。

其實這事過去這麽多年了,他們也覺得許金梅該放下,但許金梅似乎總是過不去那道坎,他們也沒辦法。

梁餘聲仿佛沒感覺到任何異樣,去沙發那兒把圍巾拿上,從兜裏摸出一個小四方首飾盒放到許金梅手上,“媽,今年您本命年,這東西給您留着玩兒。”

許金梅唇角動了動,但終究沒說什麽。

梁餘聲穿鞋的時候,感覺一秒鐘有一世紀那麽長,但他又說不清自己在等什麽。

大概他潛意識裏也知道,不管他等什麽,都是等不到的結果。

老太太有些看不過去了,一橫心說:“餘聲啊,大過年的,再忙也得在家過了年再走啊。”

梁餘聲去抓門把的手頓在了半空,轉首看許金梅。

許金梅冷冷地說:“不用,讓他走吧。”

梁餘聲笑笑,轉身便離開了那個還沒來得及把他的手溫熱的地方。

天徹底暗下來了,來的時候小區裏的路燈還沒亮,這時候卻不止是路燈,連為了賀新年而挂的小彩燈也全都亮起來,樹上一閃一閃的,這個時間居然還有小孩兒在外頭三三兩兩地打雪仗。

梁餘聲也跟着去捏了個雪球,可還不等他丢出去,他的手機就響了。

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機,內心裏無可抑制地盼望着那是他媽,可手機上顯示的卻是陌生號碼。

“喂?”他接起來。

“梁餘聲?”對面的男人頓了一下,“我是韓重雲。”

“……”

作者有話要說:話說一開始這文名字叫《餘聲》,後來編輯大大說太正經了,讓我改一個,然後我就想到了《我的客戶不可能都是奇葩!》大大說這個好,可是我覺得跟我的文風格又不太符合,于是就改成了《愛有餘聲》,結果……都木有幾個人戳進來,Q Q悲傷逆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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