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黑色巨獸

祁心寶順着深潭潛了下去,水底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随着深度的不斷增加,他的耳膜和肺部都感覺到了那種強烈的水壓。

一口氣即将用盡,他還遠遠沒有碰到水底。

想了想,小寶将貝殼項鏈咬在了嘴裏,果然如預想的有些用處,但是……還遠遠不夠。

繼續下潛了三十多米後,小寶不得不停下了動作。

他必須要給自己回去的路程留些時間。

于是,小寶不甘地看了一眼腳下,擡頭往上游。

最初,視野裏只是一點點零星的光亮,随着自己的上游,光亮漸漸變大,水壓也在減少,但是肺部地空氣已經用盡了,小寶咬着嘴裏的貝殼項鏈,努力汲取那裏傳來的微弱涼意。

缺氧讓他大腦有些頭暈,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水的顏色似乎有些不太對,隐隐充斥着血液的腥味。

小寶眯着眼,發現自己心跳的很快,一絲不安在心裏纏繞,動作又加快了幾分。

“嘩啦——”

終于沖破水面,小寶貪婪地大口呼吸着,空茫的焦距開始凝聚,下一秒,他看到了岸上宛若地獄的畫面……

屍體。

碎裂的屍體。

納迦的殘肢飛灑得到處都是。

一個怪物趴伏在岸上瞪着他,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怪物。

似豹非豹,似虎非虎的腦袋,腦門的正中有一根獨刺,身後是巨大的翅膀,而四肢卻像是馬或者牛一般的蹄子,身上密布着黑色蜷曲的濃密毛發,納迦的血液幾乎流淌了他的全身,就像從地獄深處走出來的兇獸。

小寶霎時間僵住,不敢再動。

這個怪物很大,最起碼是馬的兩倍大小,眼神兇惡地看着他。

完全超出人類想象的生命……

僵硬的身體讓小寶一點點沉進了水裏,怪物一個激靈站了起來,可是身體卻歪歪扭扭地向旁邊倒了出去,它難受地搖了搖頭,死死盯着小寶,往水池裏走來。

小寶只覺得自己頭發都快要豎起來了,被這樣恐怖的怪物盯着,即便膽子再大,也不敢随便激怒對方,更何況這東西一看就是個兇惡的生命,那些納迦的屍體還到處散落了。

等怪物站起來,小寶才發現這個怪物似乎受了很重的傷,重到無法支撐自己身體基本的行走。

小寶猶豫了一下,想要潛回水裏,賭一把這個怪物是否能夠在水裏活動。

下一秒,水波動蕩,耳畔是液體撞擊的“嘩啦”聲,小寶驚駭間扭頭一看,怪物恐怖的臉已經近在眼前,尖銳的長牙支出,向他咬了過來。

“唔……”小寶手腳并用往下游,但是到底晚了一步,大腿被大力咬住,尖牙穿透皮肉,可怕的力量,小寶毫不懷疑自己會被輕易咬斷腿。他擰轉身體大力掙紮,抓住怪物的毛發撕扯。在水裏所有的動作都變成慢動作,氣泡在眼前鼓動,肺部悶痛,卻遠遠及不上腿部的疼痛。

“啊——”小寶無聲地嚎叫,用了全力去掰怪物的嘴,接連嗆了幾口水,視野變得颠簸模糊,恍惚間似乎看到了什麽東西在眼前飄動,淺淡的綠和濃郁的綠,還有間或的白色摻雜在裏面,定睛看過去的時候,才發現竟然是撕扯成布條的迷彩作訓服。

小寶必須得慶幸早有了任毅做個例子,霎時間反應了過來。他不再掙紮,反倒抱住了怪物的脖子,大聲嘶吼:“副隊!石頭!?石頭!!?阮岩——阮岩——”

“嗡嗡”的聲音在水裏蔓延開來。

随着一起蔓延擴散的還有小寶大腿上流淌出的血液。

怪物松開了牙齒,在水裏翻滾,非常的痛苦,緩慢的往水下沉。

小寶無聲大叫着阮岩的名字,浮出水面大力吸了一口氣,又潛回到了水裏,他抓住怪物脖子上的布條和毛發往上游,卻絕望地發現自己被反被拖拽得越來越深,根本無能為力。

黑暗裏,怪物的眼閃着紫色的光芒,直直地看着他,光芒閃了閃,然後消失了。

小寶聲嘶力竭地吼叫了起來,他抱住怪物的脖子,緊緊地抱着,無聲地喊叫着……

不要沉,求求你了,不要沉!

副隊,求你了,不要死,求你了!

尚曉沒了,隊長也沒了,你不要沉下去!

副隊……阮岩……求求你,動一下呀,求求你!

過了多久?

小寶不知道。

或許只是一瞬間吧。

就在他徒勞無功的用出全身的力氣将阮岩往上拉的時候,抓在手心裏的毛發消失了,随之而來的手感是人類的肌膚。

小寶感覺到下沉的速度一緩,心裏頓時一松,他胡亂的在阮岩身上摸了一把,确認已經恢複成了人類的身體,急忙将人抱住往水面游。

穿透水幕,像是重回到了人間。

小寶大口喘息着,手腳并用地将阮岩拖上了岸。

确實是阮岩,這毫無疑問的,而且傷勢很重,腹部一直在流血。

小寶将阮岩拖上岸,仔細檢查了一圈,确認還有氣後,終于松下了一口氣。

他留意到,阮岩脖子上的貝殼已經碎了,只有半邊單薄的挂在上面。他急忙取下了自己的項鏈給阮岩帶上,比起自己的傷勢,現在最該得到治療的是副隊。

事實,上了岸才發現,自己的傷勢并不如想象中那麽嚴重,大腿上有一些牙齒咬傷,有細微的撕裂,但是沒有傷到血管,只要有那個項鏈在,這根本就是皮肉傷。

他坐在阮岩身邊,手裏拿着損壞的項鏈,看着池面若有所思,最後一咬牙,翻身扛起了阮岩,尋找更加安全的地點養傷。

無論如何,他不能為了尋找隊長而丢下阮岩,況且他自問也沒有那個能力潛到池底,看起來,這次的搜索,即便不甘心,也只能停止了。

找到一處勉強可以遮風擋雨的地方後,小寶就将阮岩小心的放在了平地上,然後盯着阮岩的臉若有所思。

是什麽血統?

毫無疑問的,阮岩應該蘇醒了某個血統,但是卻猙獰的可怕,完全陌生的生命,就像是來自地獄的兇獸。

任毅變成納迦花費了兩天的時間,期間一直昏迷,清醒後完全無礙。

那麽副隊呢?是不是也是一樣的步驟?

可是為什麽變成怪物後依舊可以活動,并且有那麽強的攻擊性?

小寶抓着後腦的頭發撕扯,過長的頭發已經有些遮擋視線,他死死地瞪着阮岩,許久,幽幽嘆氣。

無論如何,人還活着就好……

到了夜晚,島嶼氣溫驟降,小寶将昏迷的阮岩抱在了胸口,依偎取暖。

阮岩血統蘇醒的情況和任毅不一樣,體溫很正常,沒發熱也沒有冰冷,臉上有細微的表情變化,就像是真正在睡覺一樣,不舒服的時候還會翻一下身,但是下一秒就會疼痛的僵硬住,繼續昏迷。

這種半昏半睡的狀态,即便小寶抱着他都沒有反應。

小寶捋了捋阮岩胸口的衣服,看着遠處的天空嘆氣,物資缺乏的太過嚴重了,又廢了一套衣服,不趕快去碼頭那邊怕是不行了。

他低頭看着阮岩,夜色下的五官深刻,寧靜的就像刮撫過來的晚風,這樣的氣息,與睜開眼的阮岩截然不同,或許只有睡着了才能看到吧?

他拍了拍阮岩的胸口,又把人抱緊了幾分,強迫自己清醒一點,留意着黑暗裏的任何動靜。

半個月前才埋葬了尚曉,接着隊長生死不知,如今阮岩的情況也不明,這倒黴催的巨變,倒黴催的環境,如果他們有槍,真就怕那些東西了嗎?

如果有槍,老子一定射得那些惡心吧唧的東西千瘡百孔!

第二天一早,小寶是被手腕處傳來的劇痛驚醒的。

連日的奔波和傷痛讓他在清晨的時候不覺間昏睡了過去,一睜開眼就看到阮岩咬着他的手臂,牙齒已經刺破了肌膚。

小寶吃痛,猛地收手。

“呼嚕嚕……”阮岩從喉嚨裏發出聲音,上翻的嘴唇露出了牙齒,滿眼戾氣地瞪着他。

“副隊……”小寶喊了一聲,被阮岩的目光吓了一跳,這完全不是熟人的目光,就向對待陌生人,或者說是對待一個敵人的目光。

阮岩瞪着他,牙齒又加了幾分力道,小寶掙紮了兩下掙紮不開,擡手一個手刀就劈在了阮岩後脖子上。

手起刀落,阮岩的眼瞬間失神,接着緩緩閉合,摔在了地上。

小寶急忙伸手去扶,卻見阮岩晃了晃,又撐起了身體,擡頭看他。黑白分明的眼很清明,像是分辨着一樣,很久才生澀地喊了一聲:“小寶?”

小寶點了點頭,一時間不知道做什麽表情,像是松了一口氣般,全身發軟。

阮岩跪在地上低頭看着自己的腹部,沉默了很久,然後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氣若游絲般地說道:“聽,聽我說,我……吃了那個珠子,血……血統很,很混亂,大腦,大腦的記憶混,混淆,要,要小心……”

小寶慌亂地點頭,反握住他的手問:“我做什麽?告訴我?我做什麽?”

“離,離我遠點。”

小寶抿緊嘴唇沒有反應。

阮岩的眼底浮現了血絲,滿臉地戾氣地瞪着他。

“副隊……”小寶喃喃地說,“我找不到隊長,水太深了,我潛不下去,上來你又受傷了,無論如何我不可能丢下你,就算被你咬死我也認了。”

阮岩的腮幫子霎時間蹦出了一根線。

小寶又說:“你要還能堅持,咱們就趕快回去,說不定小六他們會有辦法。”說着,小寶一把緊緊扣住阮岩的手腕,深深看着他,“不抛棄,不放棄,對不對?”

阮岩露出了一個笑容,比哭還難看。

回去的路上,小寶背着阮岩,為了讓阮岩集中注意,便不停地說話。

他問:“副隊,是什麽血統?”

“不知道……記憶是殘片,很,很散亂……甚至沒有族,族群的記憶。”

“你知道你變身的樣子嗎?好威武,就像老虎一樣,不,不對,比老虎還大還兇猛,是黑色的。”

“不……”

“頭上有角,背後還有翅膀,說不定可以飛,等你恢複過來了,你就可以帶着我們飛過大海,副隊,你要加油啊。”

“好。”

“你不是說血統很亂嗎?別的一點都想不起來?”

“有……食物有時候是草,有時候是……肉食,更多的……靈長類生物。”

“呵,你不會吃我吧?”

“……”

“會嗎?”

“……”

“副隊,你說話,我好知道你現在的情況。”

“嗯……”

“你覺得兇嗎?”

“嗯。”

“可以飛嗎?”

“不……”

“沒有族群記憶,是不是像豹子那樣,屬于獨行俠?”小寶垂眼看到了搭在自己胸口上的手臂長出了濃密的黑毛,抖着聲提高了音量大吼,“副隊!你是阮岩!你是阮岩!你是人類!記住了,你是人類!你是咱們游隼的副隊長,你有很多的兄弟,你只要想這些,別的什麽都不要想!什麽都不要想!回答我!阮岩!你回答我!”

“……嗯。”

“記得小六不?小六總喜歡粘着你,逗你說話!記得嗎?你要是煩了會踹他一腳,但是小六總會哈哈地指着你的鼻子笑。你知道為什麽嗎?你煩了會變成雙眼皮,眼睛眯得特別小的雙眼皮!”

“……嗯。”

“還有,是我把你的肥皂上粘了好多的胡子茬,你不是很生氣嗎?一直在查是誰嗎?是我,我無聊粘上去的。”

“……嗯。”

“副隊……”小寶低頭看着阮岩的手在這個時間裏變得不再是手,而像記憶裏的那種黑色蹄子後,終于忍不住哭了起來,抖着聲說:“隊長不見了,你不能出事,知道嗎?絕對不行!我們還有那麽多人活着,就等着你帶我們去打下碼頭,等着你帶我們離開這座島。記住了,這是你的責任,你就算變成怪物,什麽都不記得了,你也要記住這個,你是我們副隊長,隊長不見了,你就是隊長!副隊,你是阮岩,你……”

“小寶……放我下來……”

小寶吸了吸鼻子,咬着牙反倒是收緊了手。

——變重了,顯而易見的……身上的重量根本不是一個人類的重量,手感也不是……

沒有傷愈的大腿再次被擠壓出了鮮血,每走一步都步履維艱,小寶喃喃地說着:“跟我說話,聽到沒有?阮岩!和我說話!”

“……”

這次不再有回答。

小寶停下腳步,被重力壓得整個身體彎曲,他艱難地扭頭看向身後,阮岩已經完全變成了那種可怕的怪物。

小寶眼睛血紅的和阮岩對視了數秒,然後一咬牙,将阮岩放在了地上,翻了個身沖了出去,不遠不近的在一塊巨石後面看着他。

阮岩趴在地上,身形幾乎已經完全的獸化,眼底的色澤還算清明,所以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用目光催促他離遠點。

小寶又往後退了幾步,看着那不斷脹大的身體和兇利的牙齒,不甘心地握緊了拳頭,開口大吼:“副隊,我不會走遠,我很快回來接你。記住!我不會放棄你,我一定會回來找你。”

說完,小寶狠狠抹了一把臉上的眼淚,轉身跑了出去。

他很不甘,真的很不甘!

這種把兄弟丢下的懦弱行為,就像是一把利劍一樣插在了他的胸口上,簡直讓他喘不過氣來。

可他不走不行。

他必須得活着。

那東西有攻擊性,而且很明顯,再加十個他都打不過,他不能平白送死,況且阮岩更不想傷他。

所以他跑了,一邊跑着一邊希望阮岩很快就可以恢複過來,那時候自己一定不再多說廢話,背着人用最短的時間回去,讓小六看看。

小寶一路跑出很遠,然後找了個視角還算不錯的地方坐下了。

他如今除了防着獸化的阮岩,還得防着納迦,幾乎有種心力憔悴到了極限的感覺。

他低着頭,緊緊攥着拳頭,狠狠地一拳砸在了地上,心裏将所有的髒話罵了一遍。

好不容易等他的情緒緩和了下來,一擡頭就見到阮岩變化的巨獸站在礁石,上居高臨下地看着他,龐大的身形幾乎遮擋了整個天空,銅鈴般地眼睛很是清冷。

小寶吓了一跳,往後縮了幾分,然後一咬牙,起身又開始跑。

巨獸輕盈地跳起,橫跨了十多米的距離,擋住了他的去向,從喉嚨裏發出了“呼嚕嚕”的聲音,像是在警告他別輕舉妄動。

小寶屏息看着這種比大象還大的生物,彎下腰從靴子裏抽出了骨刺,恐吓般地揮了揮。

“吼……”這一下,徹底激怒了巨獸,他仰天長嘯,身後的翅膀張揚開來,巨大的翅膀,展翅的間距差不多有10米,遮擋了所有的視野,黝黑的羽毛像是連光線都吞噬了一般。

小寶無法克制自己的身體顫抖。這次絕對不是興奮,而是從骨子裏湧出的懼怕。打不過……很顯然打不過!在這種東西的面前,他覺得自己渺小的仿佛是一粒塵埃。

巨獸擡起蹄子走了過來,一步一米的距離,輕盈地站到了他的面前,目光像是審視,又像是藐視。

小寶惶恐的往後退,攥緊手裏的骨刺思考着能不能紮穿它的眼睛,可是到底下不了手,眼前的巨獸是他的副隊,是阮岩,是他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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