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狐貍

“你家到底在哪啊，我們已經在這繞了好幾個圈了！”

在長白山脊的冰天雪地裏走了幾個小時，腳都凍得麻木沒知覺了，任陳文昭再好的脾氣也忍不住了。他扭頭瞪着騎在小瑞肩膀上嘻嘻哈哈的小男孩，恨不得一把揪住這小鬼的耳朵，吼他幾聲。

“要把他扔下來嗎？”小瑞很配合，面無表情地抓住小鬼的腿。

“哇……救命……叔叔，媽媽要殺我……嗚嗚嗚……”小鬼抱住小瑞的腦袋開始大哭，陳文昭眼睜睜看着小瑞的頭發被他揉的一團亂，鼻涕眼淚都一股腦兒地蹭上小瑞的頭頂。

“你給我老實點。”小瑞倒是一點同情心也不給，伸手拎着小鬼的一條腿就把他拽了下來，這麽拎在半空中，冷冰冰的目光對着那張撒嬌的小臉：“再鬧就把你的毛全拔光。”

“嗚……”小鬼耷拉着腦袋，頗有點像垂下耳朵的小狗，低聲嘟囔着：“媽媽欺負人……”瞥一眼周圍，稀稀拉拉的有游客來來去去，小鬼膽子又肥了，大聲喊着：“媽媽欺負人，爸爸抱……”喊着，張開手臂朝陳文昭舞着。

游客被吸引，紛紛看過來，奇怪地張望，陳文昭實在受不了，一把撈過小鬼抱在懷裏，伸手堵住他的嘴：“祖宗，甭鬧了行嗎？”說着一打眼，看見前頭有個溫泉旅館，就跟小瑞說道：“咱們先去那暖和暖和吧，到了屋裏就報警，把這小孩交給警察算了。”

那個旅館是坐落在半山腰上的，外頭有個小溫泉冒着熱氣，有老人在溫泉邊上售賣溫泉雞蛋跟溫泉玉米，陳文昭路過的時候，小鬼鬧着要吃，只好給他一樣買了一個，順便也給自己和小瑞買了一些，這才進屋。

這個時候是淡季，旅館裏特別清淨，陳文昭進去之後，喊了幾聲，才有人慢吞吞走出來。這個是個近四十歲的瘦高男人，半長不長的頭發梳了個刷子披在後面，很随意的穿了一件睡衣，外頭裹了個毯子，看見陳文昭倒是熱情地打招呼：“住幾天啊？”因為嘴裏叼着煙，說話含糊不清。

“那個，山上信號不好，我手機打不出去，我想借一下你這裏的住宅電話可以嗎？”陳文昭客氣地笑笑。

“不用先找個房間暖和暖和嗎，你臉色不太好吧？”男人皺了皺眉，打量一下陳文昭，最後實現落在小瑞身上，他稍微眯起了眼：“小崽子，別纏着客人！”

這麽一吼，剛剛還抱着小瑞的大腿的小鬼一下子蔫了，呼哧呼哧跑到男人跟前，垂着頭，喊了聲：“爸爸……”話還沒說完，小鬼就噗的一下，打了個好大的噴嚏，人都跟着差點栽了個跟頭。

男人皺了皺眉，抓起小鬼的領子把他整個人都拎起來，拍拍櫃臺後面的木牆：“喂——出來看看你兒子，感冒了好像。”

這是一家稍微有點和風的旅館，大概是為了搭配溫泉這個主題，地板和牆壁都是全木質設計。櫃臺後面的木板牆上有一塊是厚厚的布簾子，裏面大概就是主人居住和休息的地方。男人敲過之後，沒過多久，布簾子就撩開了，先是露出細白纖長的手，然後是個穿着日式浴衣的男人從裏頭鑽出來。男人一把抱起小孩子，對陳文昭和小瑞禮貌的點點頭，說了聲“歡迎光臨。”

與其說兩個男人和一個孩子的搭配很奇怪，不如說陳文昭被這個鑽出來的男人吸引住了。這個人長得到不是多好看，可是細長的丹鳳眼，小巧的鼻子跟發紅的嘴唇以及在烏黑柔順的頭發下襯得越發白的透明的肌膚讓人怎麽看怎麽覺着有那麽一股子不一般的蠱惑感。除此之外，陳文昭總覺得這個人冷漠的表情，高傲挺着脖子，微微揚起下巴用鼻子尖看人的感覺，似乎似曾相識……

“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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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胳膊被小瑞拉了一下，陳文昭扭過頭，發現小瑞正用一種敵意的眼神瞪着那個男人，對方只是輕蔑地瞥了小瑞一眼，就抱着小鬼回到裏屋去了。

“我帶你們到房間休息一下怎麽樣？”一開始那個大叔及時打破了這種詭異的氣氛，說着，就帶起路來，拖鞋踏在老化的木質地板上，咯吱咯吱的。

老板給他們的房間是普通的标準間，不過是日式風格，推拉門和榻榻米讓陳文昭很不适應，倒是地熱供暖讓他赤着腳踩在地板上也覺得很舒服。

這家旅館太小，似乎除了兩個老板沒有其他服務人員了，那個大叔老板後來又來了一趟，送了一壺燒酒跟凍傷藥膏，說讓他們喝着暖暖身子，還叮囑陳文昭如果身上有凍傷千萬別立刻泡熱水，不然容易掉肉。

“小瑞，我怎麽想怎麽覺着這件事不對勁……”陳文昭念叨着，脫掉外套和鞋子，嘶了一聲。

“凍傷了？”小瑞抓過陳文昭的手看，觸覺有點冰涼。

“手還行，腳麻了。”陳文昭說着，掙開小瑞自己脫掉襪子，頓時讓自己的雙腳吓了一跳——不僅僅是顏色青紫，還腫了起來：“沒事兒，拿熱水泡泡就行了，小瑞，你幫我去打盆熱水……诶？小瑞！”

陳文昭還說着話呢，小瑞直接伸手抓住他的腳腕，拿手掌輕輕裹住他的腳暖着，接着湊近一些，把手包不住的地方直接靠近懷裏。

“你幹什麽傻事啊……”

“疼嗎？”小瑞擡頭。

陳文昭有點不好意思，放低了聲音：“還行，就是你不用這麽弄，我直接泡水就行。”

“一會兒再泡，不是說立刻泡熱水掉肉嗎。”小瑞固執地搖搖頭：“有知覺了告訴我。”

陳文昭嗯了一聲，實在是不好意思的很，畢竟自己是個大男人，被另一個大男人把腳抱在懷裏太尴尬，他又拗不過小瑞，只好別過臉，呆呆看着地上的燒酒和藥膏。

“身上還有凍到的地方嗎？”

“沒……沒有了。”陳文昭趕緊搖頭。

小瑞要說什麽，張了張嘴沒開口，但是表情還是一副不确認一下不罷休的樣子。半天，他建議道：“要不就泡個澡吧，全身都暖和暖和。”

半個小時之後，陳文昭就全身光溜溜的坐在木桶裏泡着，小瑞就守在一邊，任他怎麽趕都趕不走，還自覺自主地給他擦起背來。

“我一會兒得抱你出來。”全然不顧陳文昭的不自在，小瑞自得其所似的輕輕擦拭過陳文昭的肩頭，凍過的皮膚在熱水浸泡下微微有點發紅，小瑞忽然因為讓陳文昭陪他在雪地裏走這麽久，有點愧疚。

“你臉上好像也……”小瑞拿熱毛巾敷在陳文昭發紅微腫的臉頰上，皺起了眉。

“合着毀容了？”陳文昭笑了笑，身上局部凍傷的地方，發癢難受：“反正我是個老男人不在乎，呵呵，差不多有半小時了吧，不能再泡了。”陳文昭說着想起來，小瑞說了句我來，雙手伸進水裏，一把就把人攔腰抱了起來。抓起浴巾給他好歹裹上，就這麽放在床上。

過去宮裏頭給皇上侍寝，似乎都是沐浴之後光着裹上，擡到寝室去的。

陳文昭被放倒在床上的時候，腦子裏反映出這麽一句話，跟着臉就紅了。

“我，我自己擦……”掙紮着坐起來，陳文昭趕緊阻止小瑞在他身上擦來擦去的舉動——這要是讓這小子摸勃起了，他可就丢死人了：“小瑞，去幫我借個吹風機。”

小瑞正準備幫陳文昭抹藥膏，聽見這句，猶豫了一下，點點頭，還是出去了。

陳文昭趁着他出去這會兒，趕緊把自己連擦帶抹迅速收拾個利索，等到小瑞進來的時候，他已經穿好浴衣坐在榻榻米上恢複了鎮定。

“要不要喝口酒？”小瑞插上吹風機，開始幫着陳文昭吹頭發。

“嗯……”陳文昭由着小瑞伺候，頭皮被他輕輕抓着的感覺很舒服，伸手斟了一杯燒酒，小口的喝：“倒是挺清淡的酒味。”

“住下來，等你好了再走？”小瑞輕輕揉着陳文昭的頭發，眼神很專注。

“又不是什麽大毛病，我看還是算了，再說這家旅館……總讓我覺着不太舒服。”陳文昭心裏不安，搖了搖頭：“那個皮膚發白的男人，他的神情我總覺得在哪兒見過，反正不像一般人……算了，別等到天黑，咱們就回去吧，也不知道吉普車還在不在。”

“其實這裏的也不是什麽壞人。”小瑞輕聲念了一句，被吹風機的聲音壓過去，陳文昭沒聽清，疑惑地回頭看他時，小瑞就點點頭，說了聲：“好。”

稍微在房間裏休息一下，身子暖和的差不多了，陳文昭和小瑞穿戴整齊，正準備出去。小瑞還是稍微不放心的看了一眼陳文昭：“能走嗎？”

陳文昭樂了，心說我就是腳凍傷了，又不是骨折了，成心逗他：“不能走怎麽着，你還抱着我走？”

小瑞愣一下，倒是表情嚴肅地點頭：“抱着費勁，我可以背你。”

這下輪到陳文昭無語了，搖搖頭，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跟小瑞這個一根筋交流，幹脆不理他，開門。

門才開了一道縫子，忽然什麽東西呼的從門縫裏鑽進來，毛茸茸的一團白，陳文昭吓了一跳，剛往後讓了一步，門就被誰從外面猛地打開。

“臭小子，你往哪跑！”外頭的人呼喝一聲，徑直就往屋裏撲過來，轟的一聲，整個兒一個看臺跳水，啪的拍在地板上。

陳文昭徹底愣了，這個人，不就是旅館老板嗎？

仔細一看，陳文昭這也才看清了那個沖進來的小毛球，竟然是一只小白狐貍，這會兒正在大男人的追趕下，滿屋子亂竄。

陳文昭尋思了好一會，一張嘴，本來那句“這裏怎麽有狐貍？”就變成了“用幫忙嗎？”

老板嘴裏罵罵咧咧的明顯沒工夫搭理他，小瑞一伸手把陳文昭拽到一邊，護在身後，很是鎮定的旁觀這一人一狐跟耍猴似的轉圈。

“小狐，過來！”

門口傳來一聲清冷的喊，小狐貍愣了一下，險些被大男人撲住。陳文昭轉頭，正看見這家旅館的另一個主人，端着肩膀居高臨下地看着地上亂竄的小狐貍，看起來倒是一副威嚴的樣子。

小狐貍嗚嗚兩聲，就是不過去。男人皺了皺眉：“你過不過來？”這麽問着，小狐貍已經爬上窗臺，試圖自己打開窗戶。

咔嗒，窗戶很快被打開，小狐貍顫顫悠悠的，企圖從三樓跳出去。

陳文昭跟那個大叔老板同時喊了聲危險，後來的男人輕哼一聲，一轉眼，陳文昭只看見衣服軟趴趴的落地，接着就是一大團白毛跟浮塵似的，嗖地一下沖到窗臺上，探出身子一口叼住了小狐貍的脖子，接着抖抖身上的毛，趾高氣昂地跳下來，慢悠悠地走到大叔老板跟前，把小狐貍甩給他。

“不好意思，讓客人受驚了。”大白狐貍的嘴一張一合的，說出來的竟然是人話。

陳文昭覺得，現在才真是受驚了，要不是自己身邊這個小瑞也不是什麽正常角色，估計他現在已經吓得兩腿發軟了。果然是吃驚習慣了，陳文昭着實佩服自己，這時候還有心情轉頭看了一眼小瑞，跟他低語上一句：“他是不是比你高級？變成這樣子還能說人話……”

“……”小瑞跟陳文昭對視着，但是身上已經開始緊張起來，陳文昭感覺如果這時候他張嘴，一定是發出威脅的咕嚕聲。

忽然，陳文昭腦子裏有什麽閃過，他自語着：“我想起來了，難怪這個人的神色這麽眼熟……他跟秦老板太像了！”

“說我像狐貍？小陳，你這是誇他呢還是罵我呢！”

“嗚嗚嗚……”這聲音一出來，小瑞終于爆發了，一把把陳文昭護在後頭，對着從走廊走來的那個人發起飙來。

“秦老板！”陳文昭愣了一下，怔怔看着來人，心說這人怎麽這麽不禁念叨，接着就看見王巍跟在秦老板後面很是開心地跟他擠眼睛。

“我說小陳你這體質是不是招什麽啊，為什麽我們每次接觸靈異事件的時候都有你的份兒？”王巍哈哈大笑起來，一時間緊繃着的氣氛打破了：“沒事兒，大夥兒都是朋友！我們家老板跟稻荷家是老交情了，今天是來敘敘舊的，巧了，碰上了！”

“稻荷家？”陳文昭困惑地皺起眉。

“稻荷家是守護稻荷神的狐貍家族，宗系源自日本。”那個大叔老板這會兒已經放松下來，正毫不介意形象的坐在榻榻米上揉自己剛才撞疼了的膝蓋，說話的是那只神色孤高的白狐，語氣裏都是透着自傲：“稻荷神是掌管谷物和食物神，主管豐收，這個神生性不羁，放浪形骸，無定型，也無定所，所以，我們狐貍作為他的使者，負責替他辦很多事情。”這麽說完，瞥了一眼地上那個毫無形象的男人。

陳文昭似懂非懂的點點頭：“你這麽一說，我似乎有點印象了，日本很多神社都供奉稻荷神……不過，你們為什麽會在長白山安家？”

“這也沒什麽奇怪吧？本來我們這些非人類的物種就是和你們人類混居在一起的，你身邊就有一個不是麽，有必要吃驚嗎？”大叔老板笑了笑，懶懶的說着：“小夥子，既然有緣，要不要留下喝個酒吃個飯？我家小狐似乎挺喜歡你們。”

陳文昭本來想說不必了，不過王巍也興奮起來，搶在他前面說道：“就是，人多熱鬧，晚上還能搓一桌麻将，據說稻荷家的豆皮壽司也一流，咱今天也可以口福口福是吧！我也好久沒泡溫泉了……”

“留下來也好，外面冷，走路對你恢複也不好。”小瑞不爽地看了一眼秦老板，低頭看陳文昭的時候，倒是緩了口氣，用眼神詢問他。

陳文昭想了想，點點頭，對着兩位老板笑笑：“那就打擾你們了。”

這次旅行，估計是他畢生難忘的一次了吧。伸手握住小瑞的手，陳文昭釋然地笑了，跟這個小子在一起，早就該做好遇到的事兒都不怎麽正常的準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