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輪回晷 十五 …
郭長城聽見動靜,回頭一看,就發現李茜自己站了起來。
她的動作看起來非常不協調,像個蹩腳的木偶師手裏拉的牽線娃娃,說不出的怪異。但她剛剛從昏睡中起來,說不定還在受藥效影響,郭長城也沒覺得有什麽奇怪的。
于是他大大的松了口氣,說:“謝天謝地,同學,你可終于醒了。”
李茜不應,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郭長城忽然覺得有點奇怪:“同學?”
他往前走了一步,卻被沈巍一伸手攔住。
這時,李茜笑了,她的嘴咧開成一個特別奇怪的弧度,喉嚨裏發出“咯咯”的怪聲,肩膀好像鏽住一樣,緩慢笨拙地扭動了一下,整個人在原地晃了兩下。
就在郭長城懷疑她要半身不遂的時候,下一刻,李茜突然以一種非人的速度撲了過來,炮仗似的撞進了擋在前面的沈巍懷裏,張嘴就向沈巍的肩膀咬去。
她的臉正好被手機的光打亮,張大的嘴裏露出一口不甚整齊的牙齒,鼻子皺起來,眼睛瞪得上下眼白露了出來,看起來就像個青面獠牙的怪物。
沈巍被她撞得往後連退了一步,側到一邊躲閃的肩膀正好撞到郭長城的胳膊,郭長城本來就反應遲鈍,這會更來不及思考,只好依照本能行事,竟然無意中踐行了他要“保護”對方的諾言。
只見他就像是只八爪章魚一樣,手腳并用往李茜身上招呼……雖然招式有些獵奇——例如揪她的頭發,撓她的臉,看上去還很想撲上去咬她一口。
就在郭長城的狗刨式打架中,他誤打誤撞地一巴掌糊上了李茜的臉,把她扇得脖子都往後仰去,慌亂間還毫無章法地踩了她兩腳。
而即使他的行為甚至簡直稱得上英勇,郭長城還是依然貫徹了他本人的風格,保持着從來以往的熊樣,涕淚橫流地嚷嚷:“別過來!別過來!救命啊!你別過來!”
被夾在中間的沈巍感覺這場面實在是不能再混亂了,他只好一手扒拉開郭長城,一手按住李茜,扭住她的胳膊。
李茜就像個發現自己馬上要被下鍋煮的螃蟹,整個人都處于一種狂躁的狀态,張牙舞爪地到處咬。沈巍騰出一只手,從後面捏住了她的脖子,一轉身把她按在了牆上,扣住她四處劃拉的兩只手。
小小的儲物間,裏外都這叫一個熱鬧——裏面是不正常的女孩嘴裏發出“嘶嘶”的聲音,七八歲大的小女鬼抱住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的小警察的大腿,黑貓大聲叫罵,間或發出“喵喵”的聲音;門外則是怪物用尖銳的爪子锲而不舍地撓着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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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是沈巍鎮定得快要脫離了人類範疇,此時也忍不住懷疑,自己是在做一場精神分裂的夢。
“誰給我條能綁住她的繩子。”沈巍說,不過現場哭得哭,罵得罵,沒人顧得上理他,沈巍只好忍無可忍地提高了聲調,轉向郭長城,“別哭了小郭警官,那小家夥不咬人,麻煩你過來幫我一把。”
仿佛是為了驗證他的話是真的,小女鬼張開只剩下三顆牙的嘴,一口咬住郭長城的大腿。
郭長城立刻發出一聲海豚音風格的慘叫,然後被不知什麽時候跳到了他身上的黑貓一爪子拍上了腦門。
“蠢貨,你給我看清楚!”
郭長城正感覺自己疼得死去活來,聞言把眼睛睜開一條小縫,往下一看,這才發現,小女鬼的牙和手都從他身體裏穿了過去,她根本沒法碰到他!
郭長城驚奇地眨眨眼,方才那股灼燒一樣的疼痛瞬間消失了,原來只是他強大的腦補産生的心理作用。
李茜掙紮的動作越來越大,沈巍帶着這樣兩個不着四六的貨,簡直要冒冷汗了:“小郭警官!”
郭長城急忙連滾帶爬地從地上站了起來,兩下解下了自己的褲腰帶,一邊憋尿一樣地用兩條腿夾住不斷往下掉的褲子,一邊幫着沈巍三兩下綁住了李茜。
這時,方才一直沒露面的老太太才再一次在旁邊若隐若現起來,只是她似乎變弱了不少,她焦急地想觸碰李茜,手可總是穿過女孩的身體,每穿過一次,她的影子就變得更淡一些。
郭長城忍不住伸手攔了她一下,皺了皺眉:“老人家……”
但可以想見,他的手穿過了老太太的身體。
老太太回頭看了他一眼,這時,郭長城看清了她的臉——她臉上有深深的法令紋和大大的眼袋,稀疏花白的頭發只能靠假發髻固定在一起,露出醜陋幹癟的頭皮,額頭上的皺紋把眼角都壓得垂了下來,眼睛被擠成了三角形,裏面有一雙渾濁的眼珠。
她看起來急切地想要表達什麽,可是張開嘴,卻說不出話來,當她徒勞地伸出手,在發現自己什麽也夠不着之後,那種急切終于變成了絕望。
漸漸的,她安靜了下來,怔怔地看着李茜,手足無措地站在一邊。
片刻後,她無聲地哭了。
那眼淚如同她的眼珠一般渾濁,就像是洗刷過泥濘的雨水。
郭長城不知道該怎麽辦,傻乎乎地地站在那裏,求助地看向沈教授和大慶,指着李茜問:“她……她到底怎麽了?”
沈巍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麽,大慶卻哼了一聲:“有髒東西上了她的身,不過蒼蠅不叮無縫的蛋,連你都好好的,她卻能被上身,說明她比你還不濟。”
郭長城一時心亂如麻,分不出這句話是誇他還是罵他。
然而給他思考的時間并沒有多久,只聽“呲啦”一聲,儲物間的小門被拉開了一個大口子,一個螳螂一樣鐮刀形的爪子毫不客氣地伸了進來。
沈巍敏捷地一矮身,順勢把李茜往旁邊一推,餓死鬼鐮刀一樣的爪子擦着他的頭皮揮了過去。
儲物間的小門被徹底撕開了,比方才仿佛還大了一個噸位的餓死鬼兇神惡煞地向裏面的幾個活物撲了過來,筆直地穿過了李茜奶奶的身體,老太太的魂魄沒來得及閃開,一瞬間就像消失的水汽,臉上驚愕恐懼的表情仿佛還在,她卻已經徹底消失在原地了。
大慶大聲說:“快都躲開!”
郭長城本能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慶跳到了高處,身體陡然間脹大了兩倍,雙眼變成刺目的金色。有時候從某個側面來看,貓長得很像縮小版的豹子,特別是它張開嘴,露出尖牙的一瞬間,會給人一種它在咆哮的錯覺。
然而大慶既沒有發出肉食動物的咆哮,也沒有可笑地“喵”一聲,它嘴裏吐出了聽不見的音波,挾着看不見的能量,直接撲向了在狹小的儲物間裏橫沖直撞的餓死鬼。
郭長城聽不見,卻感覺到了那種能量,它就像刀子一樣從他面前削過,他差點以為自己的鼻子被削平了。
下一秒,餓死鬼被騰空推到了牆上,借着微弱的光,沈巍他們看見牆上爆出了細小的裂縫。
餓死鬼一下不動了,像是被釘子釘在牆上的壁虎,大慶的身體随即縮回了普通貓咪大小,只見它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一步,就像一只标本僵屍貓一樣,直挺挺地從高處摔了下來,沈巍趕緊伸長了手接住它,黑貓奄奄一息地看了他一眼,無意識地在他的手上蹭了蹭,就閉上眼不動了。
有那麽一瞬間,郭長城心驚肉跳地還以為它死了。直到沈巍順了順它的毛,黑貓的肚子在他的手掌下規律的起伏,郭長城這才發現,大慶是睡着了。
“我們怎麽辦?”郭長城一邊問,一邊從地上爬起來。
沈巍還沒來得及回答,郭長城一條腿也還沒來得及伸直,手剛從地上撐起來,就聽見了一聲驚天動地的怒吼。
郭長城一屁股又坐回了地上。
他們倆同時悚然一驚,一起扭過頭往牆上望去,只見剛才被擀成了餃子皮拍在牆上的餓死鬼又自己“鼓”了起來!
無數團黑心棉一樣的影子從樓道裏被吸引過來,一團一團的,全都進入它張大的嘴裏,而它的肚子也就像氣吹一般,飛快地脹大起來,變成了一個球,從牆上落了下來。
餓死鬼細腳伶仃地落在地上,走路還有些搖晃,就像一個讓人毛骨悚然的大螳螂,它晃了晃自己的大黑腦袋,忽然把嘴長到了接近一百八十度,兩半腦袋就像是被劈開後并列放置的西瓜,儲物間裏傳出可怖的風聲。
郭長城只覺得自己的腳不受控制地往前滑了一步,他愕然地回過頭去,發現沈巍離他越來越遠,這才徹底驚慌了。
“我被吸過去了!”郭長城的聲音變了調子,百忙之中不知怎麽的,竟然還脫口而出了一個比喻句,他說,“就像真空袋裏的果凍一樣,被他吸過去了!”
“我要被它吃了!”郭長城在半空中艱難地轉過身去,以一種扭曲的姿态劃起了狗刨式,拼命往沈巍那邊夠,一邊伸手,一邊語無倫次地說,“我……我是個警察!我要被它吃了!我是個警察……”
他已經完全忘了“我是個警察”這句話,原本是他打算用來鼓舞自己的,也不知道“警察”和“要被吃了”兩句話之間到底有什麽邏輯關系,總之,他腦子裏就是一片串臺的狀态。
大概連餓死鬼都嫌這食物太聒噪,它張開嘴又吼了一聲,郭長城就像是被一只看不見的手給掐住了脖子,聲音戛然而止。
他奮力地搖着頭,仰着脖,雙手無意識地在自己脖子上抓,手背上的青筋跳起來老高,喉嚨就像漏風的老風箱一樣發出那種瘆人的聲音。
沈巍一把抓住他的手,郭長城覺得自己快被他們倆撕成兩半了。
大慶昏迷不醒,李茜目光呆滞地在地上掙紮,小小的儲物間裏是虎視眈眈的餓死鬼,和各色觊觎着他們的小鬼。
情況真是再糟也沒有了。
然而山重水複,有時也意味着柳暗花明。
就在這時,一聲尖銳的口哨聲驀地橫空出世,像撕開黑得濃稠的夜幕的流星,刺得人耳膜都跟着疼了起來。
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躲進角落裏的小女鬼臉上忽然出現了一個極端驚恐的表情,她無聲的尖叫了一嗓子,一頭紮進了地板下,旋即就不見了蹤影。
緊接着,一把通體漆黑的短刀帶着虛影掠過,筆直地插進郭長城與餓死鬼之間,就像是割裂了一條看不見的繩索,餓死鬼仿佛被什麽推了一下,重重地砸在牆上,往後拽着郭長城的力道一下消失,他就出于慣性跟沈巍撞在了一起,四仰八叉地險些連累着沈教授也跟着他摔下去。
……不過郭長城五體投地了,沈巍卻被一個人接住了。
趙雲瀾摟住沈巍的腰往旁邊拖了半步,打火機的火光下映出了他的臉——英俊、冷漠,有刀刻一樣略顯瘦削但線條利索的輪廓,目光從最黑的地方射出來,眼睛裏倒映着小小的火苗。
他成功地保持了這個裝逼的造型,像條大尾巴狼一樣,刻意壓低了聲線,看着沈巍的眼睛,像電影裏英雄救美的男主角一樣輕聲問:“沈教授,沒事吧?”
同時,完全遺忘了那正在他腳下哀嚎的小實習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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