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原來如此

“現在可以說了嗎?”

明鋒看着言幼寧一邊食不下咽地喝湯,一邊眼巴巴看着自己的樣子,忍不住有點兒想笑。這孩子的脾氣還真不是一般的急。

“我是希望你能先把肚子填飽。”明鋒竭力調整自己的表情,想讓自己看起來顯得成熟且可靠,“要知道一邊說話一邊吃東西會影響消化,對身體很不好。當然我剛才也是這個意思,只不過表達方式有問題,所以引起了你的不滿。”

“呃,”言幼寧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或許這是明鋒在狡辯,或許是真的。只不過剛才他推诿的時候那種輕佻的樣子實在不像是在為自己的健康做打算,“是麽?”

明鋒用力點頭,眼神堅定,不容反駁。兩人對視片刻,明鋒不動聲色地岔開了話題,“對了,吃海鮮要喝一點白酒,這樣對身體比較好。”

這個說法言幼寧以前也聽人說過,說是白酒性暖,并且還能殺菌什麽的。自己酒量雖然不怎麽樣,不過一杯……應該還是沒有問題的。

明鋒很體貼地給他倒了半杯白酒。這人不說話的時候,只看舉止還是極有教養的。一個人的出身和成長環境是可以從最細微的生活習慣上看出來的。就好像他自己,即使小的時候一蓮給他請了最好的禮儀老師,可是說話說不攏的時候他還是會直截了當地上拳頭……言幼寧想到這裏,不知為什麽忽然間腦筋一岔,一句話脫口而出,“你到底是姓什麽?”

明鋒愣了一下。

言幼寧覺得自己的問題問的很蠢,然而更蠢的是,他居然又畫蛇添足地補充了一句,“我是說,你确實是姓明的嗎?”

明鋒眼裏閃過一絲了悟的神色,唇邊的笑容卻不自覺地加深。他湊過來一些,痞兮兮地壓低了聲音說:“我姓明,不姓關。跟你沒有任何血緣上的關系。如果你是想說那天在一品軒過夜的事,我可以給你打包票,不用有任何倫理方面的顧慮。”

言幼寧被他說中了心事,整張臉都熱了起來,心裏卻隐隐的有些惱羞成怒,“我想你搞錯了,你姓不姓關,跟我是沒有任何關系的。”

明鋒望着他,笑得意味深長,“其實我很高興你能注意到這麽關鍵的問題。”

言幼寧捏着筷子的手指不自覺地用力。

明鋒咳嗽了兩聲以掩飾自己幾乎要笑出來的表情,故作老成地說:“好吧,幼寧,我覺得在我們開始談話之前,有必要做一個相互的了解。我的年紀比你大,就由我先開始好了。”他說完故意停頓了一下,見幼寧只是帶着幾分悻悻的神色,并沒有說什麽反對的話,就知道這個小孩對于自己的身世還是充滿好奇,或者說充滿戒備的。明鋒抿嘴一笑,笑微微地說:“我确實姓明,今年二十四,比你大了将近五歲。”

言幼寧不由自主地翻了他一眼,他到底要不要什麽話都扯到自己身上來啊?

明鋒接收到他這個略有些不滿的眼神,仿佛覺得有趣,臉上的表情笑了開來,“我是家裏的第三個兒子,家裏還有兩個哥哥,一個妹妹。他們都在美國。”

言幼寧聽他這樣說,心裏忽然就有點兒羨慕。有那麽多的家人……不知道會是什麽樣的感覺?

大概是他臉上的表情太過明顯,明鋒掃了他一眼之後,眼神不由自主地變得柔軟,“家裏哥哥妹妹的多了也會煩,小時候也會打架什麽的。不過長大了之後關系就很好了,彼此有事都會互相照應。現在我們的事,不論是公事還是私事,我爸媽基本都不過問的,他們覺得就算我們自己處理不了,四個人的腦子加起來也足夠處理了。”

言幼寧随着他一起微笑,心裏羨慕的感覺卻越發強烈起來。如果一蓮當初不止生了自己一個孩子,那該多好。就算兄弟姐妹加起來也不夠對抗關家的擺布,但是知道有那麽一個血緣相親的人在惦念着自己,再難熬的日子怕是也能熬得下去吧。言幼寧見明鋒直視着自己,一副輪到他來自我介紹的架勢,不由地嘆了口氣,“我家情況簡單得很。我是私生子,從生下來家裏就只有我媽和我兩個人。她已經去世了。”

明鋒心裏微微一跳。從言幼寧的所作所為來看,他應該是知道關家的,他這樣說的意思是并不準備與關家相認了?

言幼寧往自己的小碗裏舀了兩勺青蛤蒸蛋,擡眼看着他說:“該你說了。既然你的家在那麽遠的地方,為什麽你會來這裏?”

明鋒心裏忽然有些拿不準該把自己和關家的關系攤開到哪種程度。當然完全否認他是不屑去做的,遲早都會被知道的事情,這會兒拿瞎話去哄騙言幼寧沒什麽意義。明鋒斟酌了幾秒鐘,覺得說還是該說,但關鍵要掌握好一個度。既要讓他知道自己跟關家是相熟的,又不能讓他覺得這種交情已經要好到了不分彼此、沆瀣一氣的程度。

“嗯,是這樣。”明鋒稍稍有些頭疼地解釋說:“我大學讀的是貿易,快畢業的時候跟兩個同學一起辦了個小公司,就是兩地倒來倒去的那種。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島城這邊的特産,茶葉、手工藝品什麽的。後來生意做大,這邊需要有個合夥人過來坐鎮,我就過來了。”

言幼寧點點頭,他知道明鋒接下來會說什麽,看明鋒的意思,似乎也知道自己在等着他說什麽。

明鋒直視着言幼寧的眼睛,心裏很突然地生出一絲類似于焦渴的奇怪感覺來。言幼寧的眼睛長得很漂亮,眼睛很大,眼角微微向上挑起,看人的時候眼底像蘊着一層流麗的水光。波光潋滟、仿佛帶着魔力的眼睛,讓人怎麽看都仿佛看不夠,卻又不敢一直盯着看,只怕看得久了,連魂魄都要被吸進去。明鋒忽然覺得發明“豔光照人”這個形容詞的人,一定也像此刻的自己一樣,迷戀地看着這樣的一雙眼睛,連呼吸都要忘記了。

心底焦躁的感覺仿佛更甚,明鋒不自在地咳嗽了一聲,避開了他的視線,“我父親知道我要來這邊,就把我托付給了他的老同學。咳,就是華航集團的關政安關先生。我們兩家也有不少生意上的往來,兩家的孩子小時候也是經常見面的。”

言幼寧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

明鋒掃了他一眼,又飛快地移開視線,拿起小酒盅淺淺抿了一口酒。熱辣辣的感覺自舌尖上氤氲開來,明鋒不自覺地閉了閉眼。其實像這種小瓶裝的白酒,頂破天才三兩的量,他喝了還不到一半呢。可是腦袋卻已經有些暈眩起來了,像醉了酒似的,所有的思緒都不再按照自己的計劃運轉,而是莫名其妙地脫離了軌道,圍着言幼寧打起轉兒來了。尤其不可思議的是,他看着面前的言幼寧微微蹙着眉頭,眼睑低垂的樣子,竟隐隐的有些……心疼。

年輕的、貌美的、苦命的孩子,總是容易激起觀衆的同情心。

明鋒這樣安慰自己:重點應該在于“貌美”兩個字上。他現在會有這麽詭異的感覺,還不就是因為言幼寧長了一張讓人錯不開眼的臉蛋兒麽,要是他長得……長得跟剛才上菜的那個黑小夥兒似的,自己肯定不會這麽神魂颠倒了。

明鋒神差鬼使地問了一句很傻的話,“你是在擔心關家嗎?”

言幼寧被他這句話從沉思中喚醒,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我是在想,你和關家的交情還真是不錯,一句話就能讓他們把穆坤打發走。”

“呃,”明鋒想也不想地辯解,“其實也不算很熟……”

言幼寧似笑非笑地掃了他一眼,眼中流露出幾分戲谑的神色。

明鋒立刻把嘴閉上了,覺得自己突然冒出來這麽一句話簡直莫名其妙。不過他心裏那種被吸引被迷惑的感覺卻越來越強烈。明鋒可以肯定的是,自己被言幼寧這張臉給迷住了。

“哎,”明鋒半真半假地對他說:“我幫你擺平關家吧。”

言幼寧臉色微沉,眼裏卻浮起幾分譏诮的神色,“這個價碼還不足以讓我賣身,明先生。”

明鋒被他這麽看着,心裏也微微有些尴尬起來。不過更多的卻是氣惱。你說一個十九歲的半大孩子,在說“賣身”這種奇怪的字眼的時候怎麽就能這麽淡定呢?他不是應該害羞得不得了、或者被氣得漲紅了臉,眼睛裏還噙着淚水什麽的麽……

言幼寧拿起旁邊的餐巾紙擦了擦嘴角,若無其事地說:“我覺得談話進行到這裏已經沒有必要再繼續下去了。當然,我很感謝明先生給我透露了這麽多自己的私事。你真是一個……”言幼寧側着頭想了想,一本正經地看着他,“真是一個體貼的上司,這麽關心旗下藝人的精神狀态。我個人非常感謝明先生的好意。”

明鋒又開始覺得焦躁。同時心裏還有那麽一點點的憋屈感。明明自己比他大,明明應該由自己來壓場子好不好啊。這孩子一副他才是主導者的架勢這又是怎麽回事兒啊,難道果然是色令智昏,自己的智商下降了嗎?

明鋒聽到自己很無奈地順着他的話題答了一句,“好的,吃飽了的話,這就回去吧。”

言幼寧笑了笑,一臉自然地拿起拎包,率先走了出去。

明鋒望着言幼寧的背影,心裏多少冒出點兒挫敗感。這個孩子……好像不那麽好對付。至少,不像自己預計的那麽好對付。

或許是顧忌到小區裏住了不少華藝的員工,明鋒把車停在了小區門外。言幼寧摘下頭盔的時候不怎麽情願地說了句謝謝,轉身要走的時候,手腕又一次被捉住了。

言幼寧有一剎間的錯愕。他認識這個男人的時間不長,可是他這個招牌動作言幼寧卻已經領教了若幹次。而且他的動作太快了,言幼寧甚至還完全沒有反應過來,便已被他制住了要害——沒錯,就是要害。明鋒的拇指正無比精準地壓在言幼寧的脈門上。言幼寧甚至覺得他再用力的話,能把自己的手腕整個拗斷。

這樣精準的一個動作,很難讓人相信他是碰巧做出來的。言幼寧愕然擡頭,視線撞進一雙深沉得有些過分的眼眸裏。

言幼寧微怔,在他惱怒之前,心中已經搶先一步浮現出了曾經有過的那種古怪感覺:這個男人,似乎去過很多很多的地方,以至于異鄉的風霜都在他的顧盼之間染上了似有似無的滄桑的味道。言幼寧忽然覺得在這個男人看似放蕩不羁的外表下面,或許還隐藏着另外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內芯。

就像他自己。

言幼寧有些困難地咽了口口水,“還有什麽事嗎?”

明鋒的拇指遵循着某種剛剛養成的習慣,輕輕地摩挲他的手腕,眼中專注的神色卻深沉得讓人看不透,“你真的不考慮考慮我的建議嗎?”

“幫我擺脫關家注意的建議?”言幼寧反問他,“這個交易對我來說很不劃算。我并不覺得他們真會拿我怎麽樣。我對他們沒有利用價值。”

明鋒心頭一動。很明顯,言幼寧知道的事情要比他預料的多出太多了。

言幼寧看着他,神色平靜的讓明鋒也不由自主地認真了起來,“你到底是想幹什麽?”

明鋒頗有些自嘲地搖了搖頭,“你這個問題可是難倒我了。我還真沒想過要怎麽樣。我只是……嗯,我覺得我有點兒被你迷住了。你這張臉……非常的吸引人。”

言幼寧有點兒意外于他的坦誠,同時也有點兒意外于自己聽了這話之後的反應。他居然如此的心平氣和,甚至有一種謎底揭開似的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

似乎……也本該如此。當年的穆坤也和他一樣。跟關宇森關系密切的這兩個人都是迷上了自己的臉,也難怪關宇森會看不起自己了。有時候,言幼寧也覺得李翺說過的話很像一個邪惡的預言:長這樣的一張臉,沒有人會真的愛他。

言幼寧已經過了青澀的年紀,他知道人要想活下來,感情什麽的并不是必備的條件。但是再一次聽到有人這麽認真地向他表達對于他外表的看法,言幼寧心裏并不覺得好受。他忽然發現原來他還遠沒有豁達到自己期望的那個地步。

“是這樣嗎?”他把自己的手腕從明鋒的手裏抽了出來,神色漠然地笑了笑,“我應該說榮幸嗎?”

明鋒敏銳的察覺言幼寧的神色裏有什麽東西變了。但是他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自己并沒有說什麽過分的話,或者……

“謝謝你送我回來。” 言幼寧擺了擺手,轉身走進了小區。

他知道那個男人還在背後凝望着自己,或許他現在回頭還能看到他眼裏迷戀的、想要占有的神色。可是那又怎麽樣呢,不過是一個喜歡自己這張臉的男人罷了。像網絡上無數個尖叫着說好帥啊的粉絲一樣,自己站在他面前,他也只看得到自己最外面包裹的一層皮。

言幼寧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些什麽。但是這種略略有些惆悵的、甚至是有些難過的感覺對他而言實在太過陌生,陌生到他都有些茫然了。

一樓窗開着,熟悉的歌聲飄出窗外,引得他身不由己駐足傾聽。

……

Quand je rentre tard (當我夜晚回家的時候)

Personne ne fait battre mon coeur (沒有人讓我有心跳的感覺)

Lorsque s’eteignent les projecteurs (當舞臺上的燈光熄滅 )

Hélène

……

Je voudrais trouver l’amour (我在找尋我的愛情)

Simplement trouver l’amour (只不過是想找到愛情)

……

言幼寧聽了一會兒,嘴裏輕聲哼着《Hélène 》的旋律上樓去了。

一樓的窗開着,歌聲飄出窗外,尾音慢慢地消散在迷蒙的夜色裏。

寂寞而悠揚。

……

Hélène

Et toutes mes peines

Trouveront l’oubli (總有一天 )

Un jour ou l’autre(我所有的痛苦都會被遺忘)

……

Quand je trouverai l’amour(什麽時候我才能找到我的愛情)

Quand je trouverai l’amour(什麽時候我才能找到我的愛情)

Quand je trouverai l’amour(什麽時候我才能找到我的愛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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