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困獸

仁壽宮裏安詳靜谧,殿中的一對銅鶴呈引吭高歌之态,仿佛下一刻就要褪去那銅身鐵皮的束縛直沖雲霄。

聞太後滿頭銀絲如雪,脂粉也藏不住臉上的褶皺,但她面相卻是極為和藹可親的,一點也不像個年輕時垂簾聽政,一手扶持兒子坐穩江山的鐵血婦人。

王皇後正跪坐一旁,細細地給太後捶腿,低聲說體己話,見到宮人領着小夫妻進門,便笑道:“太後您瞧!正說呢,他們就來了。”

在太後面前,聞致倒是收斂了不少戾氣,唯有眉間一抹郁色未散,欠了欠身,低啞道:“臣病體殘軀,不能施行大禮,請太後和皇後娘娘恕罪。”

明琬跟在其後,安然有序地朝座上二位施禮請安。

太後年事已高,眼睛花了,眯着眼朝聞致和明琬招手道:“好孩子,都過來些。”

殿中內侍推着聞致前行。

明琬将早就準備好的扁長禮盒奉上,裏頭是她親手配制的藥條,将其點燃後隔生姜片灸關節穴位,每日晨起一次,可緩解風濕疼痛之症。

聞太後命宮女收下禮盒,新奇道:“針灸哀家見得多了,藥灸倒是少見。明琬,你如何看出哀家有風濕之症?”

明琬對答:“回太後娘娘,當日賜婚時入宮拜見,恰逢陰雨,臣女見您靠近炭火不時揉捏膝腿,便猜測如此。臣女見識淺鄙,自作主張,還望娘娘海涵!”

王皇後笑了,朝太後道:“您瞧,我就說她不錯!難得年紀雖小,心卻不粗。”

聞太後越發和顏悅色起來,滿意道:“皇後的眼光,向來不錯的。”

皇後道:“太後娘娘過獎!回頭臣妾讓身邊的姜侍醫每日來您這請安,按照明琬的法子給您藥灸。”

聞太後何嘗不知道皇後是在借聞致的婚事讨好自己?畢竟有個寵冠後宮的容貴妃在那,而皇帝又一向敬重仁壽宮,得了仁壽宮的支持,便是坐穩了六宮之主的位置,三皇子李成意也就離太子之位更近了一步……

但聞太後心中高興,便也懶得計較許多,只點頭應允了皇後的示好。

雍容華貴的老婦一手握住聞致修長有力的指節,一手牽着明琬,将兩位小年輕的手交疊着握在一起,如尋常長輩一般告誡道:“不管前因後果如何,走到一起了便是緣分,當相敬如賓,萬不可行背信棄義之事。”

明琬一直努力恪守“井水不犯河水”的承諾,如今猝然打破界線,與聞致手掌相握,不由渾身一僵,指尖微微蜷起。

他的手掌修長且大,骨節分明,是雙很适合挽弓舞劍的手。

明琬垂眼沒去看聞致的神情,只覺得指下觸感陌生,玉石般冷硬,幾乎在用每一寸皮膚抵觸她的靠近。

她想:若非看在太後的面上,聞致定要甩手揍人了。

聞太後的視線在小夫妻身上巡視一圈,随即笑了聲,別有深意道:“少年夫妻老來伴,吵吵鬧鬧的一輩子就過去了,要好生珍惜啊!別等到将來有一方累了,鬧不動了,才知道後悔。”

從仁壽宮出來,已是午末,陰雲沉沉壓在頭頂,不透一絲日光。

兩名謹小慎微的小太監推着輪椅,送聞致與明琬出宮。宮道很長,只見一重門疊着另一重,望不到盡頭。

到了承天門前,偶遇一行文官自中書省殿而來,俱是穿着鮮亮搶眼的青紅二色朝服,官階不低。

宮道并不十分寬闊,礙于禮節,明琬剛退至一旁讓路,便見為首的那名長須老者停下腳步,深沉的目光落在道旁聞致的身上,淡然道:“世子近來可好?”

這名老者,明琬是認得的,即便不認得他本人,也該認識他官袍上栩栩如生的祥雲仙鶴圖樣——兩朝閣老,一品重臣姚太傅。

聞致将頭扭向一邊,不理會姚太傅。

姚太傅渾然不介意的樣子,朝着衆文官道了聲“留步”,便沿着官道繼續前行。

他的擁趸們伫立原地,面朝姚太傅離去的方向攏袖恭送,直到那蒼老勁瘦的背影走遠了,衆人才将鄙夷的目光投向輪椅上沉默的少年。

有人率先陰聲怪氣道:“這不是我們大晟的‘少年戰神’麽?當初站着北上禦敵,趴着爬回長安,受盡多少唾沫,才一年光景,就又敢坐着‘戰車’出門招搖了?”

這話說得實在是尖酸刻薄,就連明琬聽了都覺誅心,更遑論自尊自傲的聞致了。

明琬下意識瞥了聞致一眼。

聞致眸中陰冷晦暗,面色比頭頂的天還要陰沉,手搭在輪椅扶手上,指骨微微發白。

這些朝中大員究竟與聞致是何深仇大恨?竟然自降身份,去刁難一個雙腿殘廢的少年。

正想着,又一人道:“他好歹還能爬着回來,不像那七萬英豪因他的驕傲自負白白喪命,連爬着回來的機會都沒有啊。”

聽到這,明琬大概能明白這群人的敵意從何而來了。

少年們對強者總有一股莫名的崇拜,聞致最風光的時候,身邊始終追随着一大批同齡英才,皆是各家翹楚,滿懷熱血欲成就一番軍功大業,其中就有姚太傅的嫡長孫——姚進。

聞致帶着他們破王帳、斬可汗,馳騁疆場恣意輕狂,卻在雁回山一敗塗地。

姚太傅失去了最器重的孫兒,怎能不遷怒于聞致?

無需他親自出馬,官場上的人精們自會見風使舵,替他出這口‘惡氣’。

一名胸前繡雲雁的四品文官攏着袖子,望着聞致搖頭道:“逞一時意氣致使戰敗,損傷國運,害死忠魂無數,到如今連封請罪書也沒有,真是毫無忏悔之心!”

一直沉默的聞致倏地擡眼,森冷的目光直直地刺向這名文官,譏诮道:“我沒錯,何罪之有?”

“什麽?你瞧瞧他說的什麽話!”

“一意孤行害得各大家族的棟梁之才全化作了白骨累累,還敢說無過?若是我,早一頭碰死謝罪了。”

“那次戰術部署沒有錯。”聞致背脊挺直,不低頭、不認錯,固執道,“不管你們問多少遍,我依舊是這句話。”

他像是窮途末路的困獸,猶自怒吼戰鬥,不死不休。

某個輕飄飄的聲音傳來,不吝于做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說:“冥頑不靈!死在雁回山的,為何不是閣下呢?”

寒風卷起,聞致‘呵’地一聲,笑得冷冽放肆:“叫諸位失望了。”

明琬覺得冷,冷到骨髓裏,不知是因為這初冬陰雨的天氣,還是因為他們那冰冷的眼神。

明琬在心中默念了三遍“井水不犯河水,不要多管閑事”,但到底沒忍住向前一步,朝着衆文官福了一福。

她兩眼一彎,笑着說:“各位大人心懷天下,俱是朝中肱骨,眼界亦如江海浩蕩,當知勝敗非一人功過,生死自有天定,何必纡尊降貴,同一個無知後輩争執?往年也打過不少敗仗,死了不少人,也不見各位大人舉而聲讨,将領兵之人逼入絕境。”

衆官一時無言,打量她一眼,見她衣着樸素,愠怒道:“區區宣平侯府的侍婢,怎容你插嘴妄議?”

“……”被當成侍婢的明琬片刻無言,索性破罐破摔道,“婢子見識淺薄,護主心切,如有冒犯,還請各位大人海涵,千萬莫要同女子争議,以免失了身份。”

“閉嘴!”這次是聞致的聲音,壓抑着憤怒,“同他們廢話什麽?”

明琬話還未說完,收不住了,只當做沒聽見聞致的命令,轉身朝身後仁壽宮的兩名太監道:“二位公公就送到這兒吧!請回去轉告太後娘娘,過幾日我再去給她老人家磕頭請安。”

她狐假虎威,故意擡出太後娘娘的名號。

那群文官一見那小太監是仁壽宮的人,俱有些投鼠忌器,互相讷讷張望,最後只冷嗤幾聲四散而去。

陰雲散去,明琬渾身舒坦,長舒一口氣。

聞致緊抿着唇,氣她自作主張,只徑直推動輪椅前行,片刻,複又停下,似是等待。

他背對着明琬,依舊是低沉沒好氣的少年音,卻少了幾分鋒利凜冽,兇道:“愣着作甚?還不跟上!”

好心幫忙反被兇的明琬,無話可說。

“下次我若還多管你的閑事,就是禿尾巴的小狗!”

出宮回府的馬車上,明琬瞪着身邊聞致閉目養神的瘦削俊顏,小聲嘀咕。

不料剛才還在小睡的聞致悠悠睜眼,墨色的眼睛瞥向她,映不出一絲色彩。

顯然是聽到了。

明琬迅速低頭,假裝研究自己的指尖。

哐當一聲,馬車轱辘從水窪中碾過,車身幾度晃悠傾斜,明琬一時不察失去平衡,身子往旁邊一歪,下意識伸手想要攀附什麽,卻一掌撐在聞致的右手上。

聞致皺眉悶哼,飛速抽回手。

他右手背上有傷,才剛結痂,明琬猜測定是壓疼他了,顧不得生悶氣,忙坐穩身子道:“抱歉,壓疼你了吧?”

聞致将被壓紅的右手擱在膝上,另一手撐着太陽穴,只留給她一個冷硬如霜的側顏。

好吧。明琬挫敗地想:我就是只禿尾巴的小狗。

過了很久,久到明琬快在搖晃的馬車中睡着時,聞致低啞淡漠的聲音傳來:“習慣了。”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明琬疑惑地轉頭看他。

身側的少年半垂眼睑,眼下陰霾深重,暈開無邊無際的寂寥和深沉的灰敗……

他說“習慣了”,也不知是習慣了疼痛,還是習慣了別人的謾罵與譏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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