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養團子

陳禾腦部受到撞擊,導致他記憶始終停留在後院池塘溺水時,每天睡醒就把昨天發生過的事忘了,私塾裏習字誦書再認真也沒用,睡個午覺就忘得幹幹淨淨。

三歲的孩童記憶,本來就不甚分明,孩子哪有什麽必須要做的事?無非玩耍,去向祖母問安,他又長在高門世族,每天睡醒看到的不是親長,而是丫鬟乳母,他們說什麽就做什麽。

好比被提醒要去念書見先生,什麽,連先生都不記得?小少爺傻得更厲害了…

陳禾就這樣成為了一個傻子。

他本該在陳府渾渾噩噩的長大,卻意外墜下摩天崖,在六歲這年拜了師。

師父是個放在石桌上的牌位,心智懵懂的陳禾有很長一段時間鬧不清,将釋沣當成了師父。

初始每日清晨,棉被掀動,爬出一個軟白團子,肉嘟嘟的手拎着被子,傻愣愣順着釋沣的膝蓋往上看。

修道求仙者容顏經年不改,烏發如漆,不挽不束任其散落,因為過長,有幾縷還垂到了團子頭頂。

陳禾每天都會好奇的仰起腦袋,伸手握住,冰涼順滑的手感很快就脫離了胖拳頭桎梏,碰觸到陳禾鼻尖,讓他不受控制的打了個小噴嚏。

釋沣雙眸微睜,垂首看他。

陳禾歪過腦袋打量四周,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這裏不是陳府,他好像也不是三歲。

密宗灌頂之術,傳大智慧,通世間奧義。

讓垂髫小兒瞬息變成通曉經卷學博古今的文豪很難,但使孩童識字,辨善明惡還是簡單的。

灌頂就像一卷留在腦海裏不用翻閱就能融會貫通的書籍,密宗高僧以此為傳承頓悟佛法,釋沣在這項神通上的能力有限,僅僅可以讓陳禾每天早晨醒來時,不再懵懂迷糊的不知自己身處何地,對世間萬物擁有基本常識——在迷心症治愈前,陳禾總不能永遠以三歲幼童的心智活着。

團子笨拙的爬到旁邊,規規矩矩的給自己穿好衣服,扯着釋沣的袍角,軟糯糯的喊:“我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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釋沣拈起幾塊鵝卵石,随手一抛。

落地一道金光,石塊化作數個人影。有老叟樵夫,也有挎着籃子的婦人,面容栩栩如生,向釋沣與陳禾俯首行禮後,就遁地而走消失無蹤。

陳禾吃的用的、以及正常孩童玩的物什,都是這般神通馭使的傀儡去集市上購買。

摩天崖底只有不需五谷輪回的修真者,數百年不聞煙火食,現在每天清晨屬于釋沣的山壁那處洞府內都會飄出香噴噴的肉包與熱粥味。

距離釋沣洞府最近的就是那個白眉老道,他抽抽鼻子,嘆了口氣。

“谷主錯了,有迷心症的娃娃也挺好養的,每天給他吃同樣的東西也不會吵鬧。”因為都忘記了嘛,哈哈。

“長眉道友,今日輪到你了吧。”另一個“鄰居”遙遙的神識傳音。

“唔。”

老道伸手理理長須長眉,仙風盎然從蒲團上飄起。

出得洞口,就看到釋沣踏着飄落的棠梨花瓣,涉入冰冷的山溪。

一個裹得厚厚的團子,邁着小短腿跟在溪岸邊跑。

陳禾從剛來黑淵谷的體虛氣弱,變成如今面不改色呼吸均勻。

內家調息的基本法門已随灌頂之術蟄伏在陳禾潛意識中,讓團子跑得氣喘籲籲将它激發出來,再以自身靈力引導氣息運轉三十六周天,是最初每天早晨釋沣都要做的事。

不到旬日,現在陳禾只要開始跑動,身體自然而然就在調息吐納,并且因為不知道怎麽停下,一整天都維持着這玄妙的狀态,直到夜幕降臨沉沉睡去,新的一天重新開始。

就算陳禾什麽也不記得,身體卻還是有記憶的,練過的功法,吐納彙聚在丹田裏元氣,又不會随着主人忘記而消失。

溪水寒冷徹骨,貫穿整座黑淵谷,釋沣每日修行的深潭在山溪盡頭。

纏在腕上的顆顆念珠近似半透明,散發透徹的銀輝,溪水逐漸沒過釋沣的小腿與膝蓋,最後他走上一塊布滿苔藓的青石,紅色衣袍長長的逶迤漂浮在水波中,被浸透後潤澤出一種觸目驚心的鮮紅。

念珠串太長,尾端垂落水中,大小均勻的珠子自他的指尖一一滑過,被淬煉得更加透徹。

他不念經文,也不吟佛偈,斂目肅穆,無聲無息。

陳禾追着跑到水潭邊,呆愣的看着釋沣,一頭撞到了早已仙風道骨在那裏擺造型很久的長眉老道。

“小娃娃當心。”道人拂塵一揮,輕描淡寫的隔空接住陳禾。

團子收勢不住,短腿左邊絆到右邊,在地上滾了一圈,直愣愣的坐在地上。

數道停留在河灘上的神識不約而同的——

“哈哈哈,每天都摔!”

“滾的姿勢都一樣,看來明天釋沣也要給他穿得非常厚實。現在天氣還涼,到夏日要如何是好啊哈哈!”

長眉老道也在偷偷忍笑,他伸手摸摸團子頭頂的虎頭帽:“小娃娃,你可是在家裏後院池塘玩耍,落水後忽然來到此地啊?”

陳禾眼睛一亮。

“嗯…是否還覺得此處有些熟悉,雖沒來過,未見過此人,卻很信賴他?”長眉老道裝腔作勢的用拂塵指水潭青石上的釋沣。

團子呆呆點頭。

“那是因為你們有命中注定的緣法。”老道神秘一笑,揮開的拂塵金光點點,做世外高人狀。

“嗯,你們是神仙…”團子煞有其事的點頭,潛意識告訴他這些都是真的,不是變戲法,他仰着腦袋問,“所以我也能求仙?”

“想成仙可不是用求的,要悟!來,小娃娃我們坐下說話。”老道手一揮,地上就多了兩個蒲團。

陳禾很自覺的跑過去坐好。

長眉老道輕咳一聲:“此地名為摩天崖,與外界不通。你師父名諱南鴻子,早已逝去。看上去像你師父的那個人,叫做釋沣。緣法嘛說來話長,這六道輪回,有因果之說。偷偷告訴你一個秘密,你師兄其實是千年妖狐,你呢,上輩子是撿到他狐皮的獵人,狐皮沾染了人氣,他再也變不回狐貍——哎呦,誰打我!”

黑淵谷主神識一掃而過,威嚴怒喝:“胡說八道,釋沣幾時是妖怪了?”

“怕什麽。”長眉老道晃着腦袋,“反正小娃娃明天就不記得了。”

“哼!”谷主憤憤而去。

“小娃娃,害怕了吧!”老道猛的湊近團子被養得鼓鼓的臉頰。

“獵人,狐貍。”

陳禾懦懦的重複,半天後他終于一驚,吓得雙手扶地。

“嘿嘿。”長眉老道趁熱打鐵,“你如果不能成仙,償還上輩子欠釋沣的債,釋沣就會把你吃了。你比貧道養的靈芝娃娃還白嫩鮮美呢——”

團子開始瑟瑟發抖,老道還不間歇的用恐吓目光逼視,終于團子忍不住,眼淚成串的往下滾。

長眉老道抹了一把頭上冷汗:總算哭了!

當釋沣回到河灘上時,團子顫抖着目露懼怕神色。

釋沣目不斜視的徑自離去,團子又立刻跌跌撞撞的撲過去,小心翼翼的抓住衣角,不住抽噎:“別吃我,不要丢下我…”

釋沣停步,略彎腰将團子抱起來,裹進懷裏,讓他趴在自己肩頭低低抽泣。

手掌輕輕撫摸孩子的背,助陳禾将身體裏亂了的調息疏導回來,然後回到洞府,耐心的喂了他一個肉包,又握着他的手寫了幾句靈飛經。

“三靈翼景,太玄扶輿,乘龍駕雲,何慮何憂。”

筆勢流暢圓潤,折轉自如,借着山壁縫隙裏投入的天光,字跡竟于紙上微微浮動,陳禾也睜大眼睛,似有所感。

“…逍遙太極,與天同休。”釋沣寫罷停筆,又讓神通傀儡從集鎮上買了泥偶與糖人,給團子玩耍取樂。

夜幕将沉,陳禾早就不再害怕釋沣了,睡前他抓着釋沣的衣襟迷迷糊糊的問:“老神仙說師兄是狐貍,能給我看看尾巴麽?軟麽,一定很暖和。”

不等釋沣反應,團子就睡熟了。

手掌撫上陳禾頭頂百會穴,釋沣目中凝色緩和了一分。

——七情六欲為人之根本,不哭不笑,七情郁結不出,将來易入魔道。所幸陳禾還小,養在身邊,很容易使他哭笑如正常孩童。

給團子蓋上棉被,确定沒有一條縫隙會漏風後,釋沣思緒重新回到今天長眉老道胡扯的謊話上,狐妖什麽的,也太離譜了。

雖說每日黑淵谷衆人輪番而出,逗笑吓哭孩子,也是相助陳禾疏導郁結的七情,但釋沣見他們簡直樂在其中,花樣百出。

這樣明目張膽欺負他師弟,讓釋沣有點介意。

怎麽辦呢?

釋沣在洞府內掃視一圈,看到書架上堆得滿滿的玉簡,忽然心中一動。

蒼玉通常是修真界用來記錄功法丹方的,雕琢成一顆玉球,給陳禾挂上藏在衣服裏,把那些胡言亂語都記下,等陳禾長大後能夠自行開啓玉簡丹方,好奇閱讀這些玉球裏內容時——

釋沣無聲的笑了。

以為每天都會忘掉過去的師弟好欺負?以後就讓陳禾自己去找他們算賬。

日複一日,深潭青石上盤坐的人依舊,團子邁着小短腿,每天能在河灘上遇到不同的“好心神仙”,這群為老不尊的修真者,很愉快的每天輪換跑來欺負小孩,故事編得一個比一個驚險有趣,慢慢的,團子不再是呆呆木木的表情,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跟着“神仙們”的比劃,團子從只會哭與笑,到氣鼓鼓的說不相信。

靈飛經,南華經,淮南子…

紙卷上靈動圓潤的字跡逐漸改變,釋沣放開手後,團子也能憑着那股熟悉的靈力,一氣呵成,銀鈎鐵畫,鋒芒畢露。

握筆的有坑肉拳頭,逐漸修長有力,映在紙上的側影,愈發挺拔俊秀。

“卓然獨立,塊然獨處,上通九天,下貫九野。”

一縷天光照入洞府,白衫少年一手執筆,一手負于身後,忽而側首,俊秀精致的眉眼宛如飛仙勾勒。

“咦,桌子底下什麽東西?”

陳禾他疑惑低頭,好像是個箱子,沒鎖。

師兄不在,打開來看看應該沒關系吧。

——每日皆有,三歲千顆,九年三千,檀木箱裏安靜的躺着三千顆蒼玉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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