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靜夜
神州鬼域,赤風沙漠,中原西北的天然屏障。
從來沒有一支商隊能平安穿越,連古老悠遠的駝鈴聲都在絕跡。
這片沙漠裏沒有胡楊仙人掌,也沒有沙蠍毒蛇,更不存在綠洲,整座沙漠都被一種名為焰沙的礦物占據了。
捋一把黃沙,能清楚的看見裏面均勻混雜着一些赤紅的顆粒物,這就是焰沙,是修真界常見礦物焰石徹底粉碎後出現的細小結晶。
焰石是制造煉丹爐的材料,它容易吸熱,也适合儲存各種靈力真元。不過碎成這樣的粉末就是雞肋了,施之無用,棄之可惜。
傳說上古時期,有神人鏖戰,從天庭戰至人間,威能使連綿萬裏的山脈盡數崩塌,化為黃沙。此地原有豐富的焰石礦,也跟着一起遭殃,碎得不能再碎,遍布在廣闊的赤風沙漠裏。
由于焰沙的存在,地下水枯竭,胡楊不生,沙漠中只有風化的骨骸,不見生命。
風卷起黃沙,呈現詭異的赤紅色,這裏的沙暴因為焰沙而變得無比可怕。焰沙吸滿了風中狂躁的能量,能輕松在生鐵上擊出凹坑,遇到靈力屏障還會發生爆炸。
大部分修真者都聞赤風沙漠變色,更不要說凡人。
夜幕下,起伏的沙丘緩緩流動,風吹出勻稱漂亮的沙紋。忽然一個橢圓形的胖火球從天而降,将沙面砸出一個坑。火球悠哉舒服的在坑裏磨蹭着,焰沙紛紛被吸附上來,它就像沾了糖霜的球,哼哼唧唧的在坑裏滾。
赤風沙漠裏的焰沙,滿滿的存着太陽真火與暴戾風力的氣息。
對石中火來說,這簡直是一塊遍布美味的樂園。
沙丘背面避風處。
陳禾半躺着,掌心貼在沙地上。
釋沣用靈力探查陳禾的氣息,眉頭微微舒展,殘留在陳禾經脈內的兩股力量已經安定下來,陰冷的氣息蟄伏着,石中火狂躁氣息則是焰沙吸取引出。
見這種方法有效,釋沣立刻站起,五指微張,頓時有一大片赤紅焰沙離地飄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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釋沣神識掃過,略微挑揀了一遍,立刻放出靈力,誘使焰沙紛紛撞擊過去。白光灼灼,隔音屏障裏爆炸聲不斷,須臾後一切又恢複平靜。釋沣撤銷結界,取出耗完能量顏色變得暗淡的焰沙,重新換給陳禾。
“啾啾!”
火球蹦跶着,順着沙丘一路滾下來,栽進陳禾“用完”的焰沙,愉快的左搖右晃。
再次給沒有知覺的陳禾塞了一顆靈丹,釋沣側眼瞥石中火。
“嗖。”
火球反應迅速,螺旋狀轉動,黃沙四飛,它成功的在沙地裏挖出一個坑,并将自己深深埋了進去。
“唔。”陳禾無意識的動了下手腕。
睜開眼睛,星空開闊遼遠,身下黃沙溫熨舒适。
陳禾迷惑的擡起手,沙粒順着手臂滾落,有一瞬間他不明白家裏後院的池塘怎麽幹涸成沙地,難道為了把他撈上來,陳家直接把池塘水抽幹了?
緊接着他面前多了一顆蒼玉球。
陳禾迷糊的擡頭,逆着月光無法看見釋沣的面目,只覺得這個人熟悉又陌生。
那個圓溜溜的球,陳禾一眼看出這是蒼玉,修真界用來儲存丹方與功法,也有一些門派用它傳承。沒有多想自己是怎麽知道的,身體的習慣比理智更快,陳禾已經拿起玉球貼在額上。
數息過後。
“師兄!”
陳禾面上剛露出笑意,還沒來得及摸自己的臉,釋沣不吭聲的遞過去第二顆玉球。
沙漠半輪彎月下,緋紅寬袍衣袂飛揚,修長挺拔的身姿清晰可見,半彎腰伸手的動作,更顯得肩寬臂長,半邊輪廓浸在月輝裏,被吹起的沙粒不到近身就紛紛墜地。
“……”
停頓一下,陳禾慢慢接過玉球。
身周不是熟悉的黑淵谷,大約出了什麽事。陳禾認真安慰自己:肯定不是師兄察覺到了自己想出谷,也沒發現自己想多昧一顆蒼玉做備用。
用靈力小心探入時,陳禾還悄悄偷瞥釋沣的神情。
很快,他就被玉球裏的內容吸引了全部心神。驚喜、郁悶、憤怒各種情緒極快的交替在陳禾臉上,最後他失手一松,玉球直直墜入沙裏。
“唧啾。”火球從沙坑裏鑽出來,好奇的繞着蒼玉打旋,還發出歡脫的漏氣聲。
陳禾垂首不動。
很久之後,他才用低啞的聲音喃喃:“陳家,堂兄…他們要我死,就因為這個?”
親昵靠近的火球被陳禾遷怒的推了個跟頭,立刻撒潑的滿地打滾,啾啾的叫個不停,卻不慎從沙丘上滾落,轉眼滑得連影都看不見了。
“就算沒有石中火,嬸嬸也容不下我…不,是整個陳家,即使我不溺水,日後求學娶親時,總免不了請人上門測算八字。”
陳禾終于擡頭,沒有流淚,沒有沮喪。一旦明悟,他從不為那些不值得的人悲傷。
他忽然不想再知道關于陳家的任何一件事。
蒼玉讓他再次記起堂兄那雙仇恨憎惡的眼睛,盡管身在火場時,陳禾曾有一瞬間想問自己的父親身在何處,是否知道這些事,是否也覺得自己是一個禍害,但是最後他忍住了。
——他記得,自出生到三歲,從未見過父親。
他也模糊記得,比他年歲長的堂兄總會在仆役暗地私語“遲早搬出去”“不是正經主人”時,會握緊拳頭,神色晦暗。
陳禾更記得,祖母神色和藹卻從來不抱他,喚來丫鬟給他糕點,一轉身卻吩咐下人把他的乳母拖出去賣了,只因為乳母沒攔住,讓他興奮的提早跑來驚擾了老夫人的午休。
世家大族的規矩,桎梏得人透不過氣。
孩子不懂事,就發作孩子身邊的奴仆。這樣吓得住懵懂幼童,也駭得住奴仆。
他們端着架子,不教訓孩童,那些管教自然有吓破膽的奴仆在孩子耳邊絮叨。孩子不耐煩說教,自然覺得奴仆面目可憎,長輩慈和可親。奴仆也沒膽違背老夫人的意思,看孩子就像守着一個古董花瓶,只戰戰兢兢的把它放在合适位置,誰管這個花瓶怎麽想呢?
在這些親長面前,陳禾與陳家,孰輕孰重?
這個答案根本不用思考,只要方士們衆口一詞的說陳禾命數克煞,不論真假,只要老夫人信了,陳家上下所有人信了。為家産免除後患的嬸嬸,随便找個由頭,就能輕松把他存在于世的痕跡抹掉。
陳家要的是能繼承家業的孫輩,到底是誰并不重要,反正只要有就夠了。
——世族這種發自骨子裏的冷漠與無謂,才是嬸嬸肆無忌憚的根本原因。
“他們全是過去了。”
陳禾說着,仰頭看清冷月輝。
風吹來夾雜棕紅的沙粒,他忽然想到陳家不止已是過去,還是灰燼。陳禾慶幸自己有治不好的迷心症,才沒有讓他剛到黑淵谷的時終日恐惶。否則一個在山裏走丢,又被推下懸崖的孩子,一日日等不來熟悉的親人,會怎樣呢?
釋沣安靜的等陳禾理好心緒,才撫摸他的後背,在陳禾身邊坐下。
看到釋沣那身明顯與日常穿着有別的單袍,陳禾才後知後覺的往身上一摸,發現師兄的外衣披在自己身上。
“咳,那個…師兄,我們跑到沙漠裏幹什麽?”陳禾緊緊抓着那件紅色袍子不放,在查探自己的經脈後,他的臉瞬間苦了,這種傷勢得休養多久啊!
想到罪魁禍首石中火,陳禾更是覺得牙癢癢:“等等,剛才那個球就是石中火?師兄,你把它怎麽了?”
沒有回答,風卷着黃沙重新給沙丘鋪上新的鱗狀沙紋。
陳禾不自覺的靠在師兄肩上,比起釋沣,他個頭還差了一截,未徹底長成的少年身形也很單薄,這讓月光投照的沙地上,好像只有一個人的影子。
“師兄,你不會丢下我對吧。”
釋沣點頭,伸手去拿那顆陷入沙裏的蒼玉球。
陳禾搶先飛快撈起,顧不上抖幹淨沙粒就塞進自己懷裏,跟小時候被黑淵谷老不修們騙走吃的之後,緊張藏起肉包的動作一樣。
“師兄,把這個給我。”
“……”
“有些事情,我必須記住。”陳禾認真的說。
釋沣停頓數息,伸出去的手改為撫摸師弟的臉。他寧願師弟大哭一場,就像當年的自己那樣。修道人冷心冷情,也至情至性,與其七情郁結于心,不如痛哭後遺忘。
陳禾見釋沣沒有反對,将兩顆玉球一起收好,琢磨着串起來一起套在手腕上。
“對了,師兄,你用來攻擊石中火的那種陰冷真元是什麽?”陳禾疑惑的問。
火球又滾回來了,正一跳一跳的在沙丘上蹦跶,彈起的高度有五尺,玩得不亦樂乎。陳禾很容易分辨出火球表面的白色,就是封印石中火的冷白色火焰。
釋沣手指一動,沙地上就出現了圓潤端整的三個字。
“木中火?”陳禾脫口而呼。
他用不敢置信的眼神注視釋沣,“那是什麽?跟石中火差不多的東西?”
釋沣點頭。
陳禾仔細回憶在雲州陳府時,師兄最後輸入自己經脈中陰冷可怕的靈力,冷白色火焰很明顯已與釋沣真元融合在一起,如臂指使,毫無阻礙。釋沣能用它擊退、封印,甚至吞噬石中火,明顯是多年修煉的效果。石中火這個初出石殼的家夥,根本不是對手。
石中火天性暴戾,陽火特征明顯,顧名思義它就藏身在一塊鵝卵石中。
那麽木中火呢,如果它也像石中火那樣,估計存身的木頭直接就被它燒光了,所以是陰火的可能性非常大,并不熾熱,卻同樣能吞噬一切。
“師兄,收服它很不容易吧!”陳禾驚訝看釋沣。
釋沣挑眉,他獲得的木中火沒有靈智,而且那時他已修為大成,掰開木頭,一招手那團冷白色的火焰就飄過來了,哪裏有什麽難度?
不過實話還是不能講的,尤其馬上師弟就要艱難的對付石中火。
于是釋沣違心的點點頭。
“師兄,你說我們怎麽都這麽倒黴呢?”陳禾嘀咕,“或者,在別人眼裏這是走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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