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遺失世界(下)

一滴鮮紅的血,從陳禾額前緩緩流下。

右眼的視力都有些模糊了,拳頭深深陷在一只赤色毛皮的兇獸頸部,利爪劃破了他的右臂。這些兇獸生前獠牙利齒皆是毒素,縱然死後魂魄不散,聚沙成軀,重新化作生前模樣,血肉之軀看起來一般無二,但終究有些東西,是不同的。

它們只能攻擊,咬斷修士的喉嚨,撕裂軀體,卻沒法再吃人。

利爪獠牙上也沒了劇毒。

河洛派衆修士因此屢次撿回一條命,

山壁後面躺滿了負傷不起的人,傷勢較輕的打坐恢複,嚴重的已經暈迷不醒,需要別人将靈丹塞到嘴裏去。

有些猙獰撕裂的傷口極為可怖,幸好這裏都是元嬰期的修真者,差不多已脫離凡軀,只要不是一擊斃命,緊急時刻還可以自己将血管經脈挪一挪,不至于流血而死。

破爛的道袍,駭人的傷勢,壓抑的痛吟…河洛派衆人看上去凄慘極了。

尤其讓他們覺得沒面子的是,陳禾與長眉帶來的那個小道士,還在山壁上堅持着呢。他們比小輩高兩個大境界,結果負傷退得最快,還留在戰場前線的寥寥無幾。

修真界畢竟多年不見這般慘烈之戰。

河洛派道人們被打得措手不及,反而沒有以武入道的陳禾,以及重生一遭經驗豐富的天衍真人更适應戰場。

八千年前古荒時期,委實不是捏個法訣比神通就行的,山壁上的古修士們,皆是一手持冰刃,一手法寶,間或放法術,腳下還不能停,要躲避猛禽撲面而來的襲擊,以及矯健攀爬上山壁的兇獸撕咬。

長眉老道更是束手束腳,十分本事只敢拿出一半來使,要分心盯着陳禾的安危,還要注意那個築基期的小道士。

“這樣不成。”

長眉道人招來一道雷狠狠劈開幾只羅羅鳥後,拎起不斷閃躲間隙扔法術的天衍真人退後,順手又将與兇獸纏鬥的陳禾拖了出來。

看到山壁下傷痕累累的一群人,長眉老道恨鐵不成鋼的頓足:“爾等真是給河洛派丢盡顏面。”

衆人有氣無力垂着腦袋。

天衍真人想說什麽,但看看這些“師祖級”同門,竟然只有小半他熟悉長相,其餘的想必早在自己做掌門前已經陣亡在正道魔修戰場上,他心裏泛起悲哀,閉口不言。

“還有你!”長眉老道對着陳禾吼,“你不老老實實蹲在後面,也跟着爬到山壁上,想要做什麽?随便一只兇獸就能啃死你!”

陳禾抹掉額頭上的血,遙望山壁。

古修士們實力懸殊,那裏金丹期的人有,築基期的也不少。沒有低修為的人被保護在後面這種事,顯然水寰谷當日已沒有退路。

“道長,我會很小心。”陳禾說。

“你——”長眉老道吹胡子瞪眼,差點說出多你一個有什麽用,又不能影響戰局,轉念想到河洛派元嬰期修士們因為常年窩在山門,上去拼命結果還不如陳禾的事,霎時啞然。

“師兄在外面等我,我不會死。”陳禾認認真真的說。

長眉道人氣哼哼的将陳禾一扯:“把你手臂上的傷口裹好!”

他轉身又訓斥衆人:

“古修士們守了這道山壁無數年,他們進退都有章法,你們對着兇獸就亂放法術,這是要做什麽?貧道把你們帶出來,不是給你們送葬的!都機靈點!”

說着狠狠一拍天衍真人的肩,差點把這小道士拍歪沒站穩。

“你們還不如這個小道士!”

被迫充當榜樣的天衍真人在各種複雜眼神注視下壓力很大。

“咳咳,晚輩在豫州城抓妖讨生活,無師無友,修為差勁,善于觀察戰…嗯,觀察形勢。”天衍真人多了解河洛派同門啊,立刻低眉順眼的解釋。

頓時不少道人釋然,被長老這麽劈頭蓋臉的罵,實在挂不住臉。

“長老…我們沒別的辦法打破小界碎片了麽?”有個負傷嚴重的河洛派道人虛弱的說。

“哪來的辦法?”長眉道人呵斥。

開啓小界碎片的八尾狐已死,只需破壞這方古荒殘界的靈力平衡——

這本是再簡單不過的一件事,拿出雁過拔毛的姿态,将小界碎片內的靈草拔走,能煉制法寶的礦石玉石全部挖走,裏面的兇獸也殺死,破壞靈氣循環,殘片世界自然崩潰。

誰會知道,竟有魂魄不散的兩方,一戰無數載歲月。

“重傷的留下,其他人上山壁,不準動手,守在古修士身邊,幫他們抵禦攻擊。”長眉道人煩躁的揪着胡須說,“飯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學不會保住自己的命,趁早給貧道滾回山谷凡人中間去。”

這下鴉雀無聲。

“走!”

有河洛派的道人默默在山壁上劃了一道痕跡做記錄。

小界碎片的天空中挂着明晃晃的太陽,不分晝夜,其實那是一團日光精粹,随着破裂的世界永遠懸挂在天上,十分炎熱。

河洛派布下的結界內,山谷裏也從未安生。

本是正月,家家戶戶都有存糧,西城十三坊又多半都是薄有家産的平民,井水幹涸,谷內卻有不少山泉,連着地脈,一時倒不缺吃用。

只是驟然遭逢變故,人心大亂,又日日聽見外面厮殺咆哮,神仙飛來飛去,偶爾還有兇禽闖來,即使立刻被獵殺,也讓許多人驚駭得一病不起。

無春無秋,最終人們接受了再也走不出去的事實。

大批人死去,內讧鬧了一次又一次,最終一切複歸平靜。

山谷果林被摘空,又多出開墾的田地。

沿着林邊出現了許多墳冢,沒有足夠的香燭,只能在墳頭壘石塊。它們與山壁一側整齊又密密麻麻的劃痕形成鮮明對映。

每當狂風将百丈山壁下的兇獸骨骸所化的沙塵吹向天盡頭,沉寂的山壁上,就會浮現出古修士們的身影,他們死了,卻還活着,永遠走不到明天。

“小兄弟,起來了。”

抓着圓盾法寶的古修士叫醒了陳禾。

他雖然不太記得陳禾,但已習慣這個躺在自己附近的人。

不死的魂魄,每次出現,都始終以為這是兇獸潮來臨的前夜,他們聚集到山壁上,等待決定他們故土命運的一戰。

河洛派的道人們也結束調息,三三兩兩的站起。

每個人的道袍都破破爛爛,他們儲物袋裏的衣服,靈藥都差不多用盡了。

陳禾沒去數過山壁上到底有多少刻痕,只知道負責兇獸潮每出現一次就添加一道刻痕的河洛派道人,已經換了四個了。

所有死去的人,都沒有埋葬。

修真者差不多人手一個儲物袋,活着的時候能放東西,死了以後還能充作一個高級草席,等待同門把他們帶回河洛派。

——再小心,也總會出現不幸。

第一次看到死去的人魂魄出現時,衆多河洛派道人沒繃住,嚎啕出聲。

之前八尾狐整個頭顱都被銀箭射穿,什麽都沒逃出來,以致人們都忘記了,在這片遺失的古荒世界裏,縱然死去,他們也無法離開。

作為一個大乘期修真者,長眉老道熬得眼睛發紅,眼眶下全是烏青,每天都要大罵好幾場,才能把失神的河洛派弟子罵醒。

神态恍惚的人,都被趕到了山壁下。

始終沒出過問題的,似乎只剩下陳禾,連天衍真人都疲憊不堪。

長眉老道曾經焦慮的盯了陳禾許多天,最後終于想起來了陳禾有一顆釋沣搶來的蜃珠,如果陳禾想忘記,只要封存蜃珠,每天對他來說都是全新的。

長眉頓時釋然,全不知每日都不吭聲的陳禾,其實什麽也沒忘記。

陳禾站在山壁上,眺望遠方洶湧而來的獸潮,默默想着昨天剛練出新訣竅的混元掌,他的衣服同樣破得不成樣子,整個人都黑了一層,手臂後背雙腿上到處是深深淺淺的傷痕。

疤痕随便一顆上品靈丹就能治愈,在能出去前,陳禾壓根不關系它們。

今天他也一樣謹慎,死死盯着攀爬而上的兇獸,選取自己能攻擊的目标,更配合身側那個持圓盾的古修士防禦。

咆哮聲不絕,利爪下血肉橫飛。

不斷有古修士倒下,化為塵沙,這一幕總是反複上演的。

——要活下去,師兄會在外面等他。

陳禾抿緊唇,閃避過一只犀牛狀的兇獸,随掌法而出的靈力,已經變成了濃郁的金色,這是能結丹的預兆,但這種狀态已經持續很久了。

甚至天衍真人不久前都順利結丹了,陳禾還沒有動靜。

只有陳禾自己知道,他積蓄的大量靈力,沒有催化結丹,而是全部灌給了沉睡的石中火。每次調息醒來,他都能看到石中火的封印又少了一道。

快了,很快了…

蹬開一只人面蛛,陳禾反手擰斷它的螯鉗,順勢戳向一頭利齒外凸的巨大猿猴。

差點被猿猴砸死的圓盾修士脫身而出,手持鈎狀的法寶,捅穿猿猴的胸膛,将它重重踹下山壁,然後這個古修士朝陳禾笑了笑。

這樣一場每次都勝利無望的慘烈戰争,一度導致許多河洛派修士絕望。

他們付出的努力,似乎只是讓修士們死傷的速度慢一點——直到那些沉溺厮殺的魂魄感覺到河洛派衆人的存在,并開始默契配合,那寥寥出現的微笑,隔着八千年,就像還活着那樣。

這些記憶永遠到不了明天的魂魄,誰最能跟他們聊得來?

一切再度化為塵土,圓盾跌落在陳禾腳邊。

數個時辰後,那個古修士會笑着問:“小兄弟,你從哪裏來?”

“是麽,小兄弟想知道北玄派的事?那是很大的宗派啊,聽說出現過不少仙人,可惜距離我們太遠了,我們等不到援救。”

“北玄派與南合宗的大戰?誰知道呢,我們金丹期修士,只是普通的大荒修真者,就算上去湊數也沒資格。”

每次都只能在等待着兇獸潮自天盡頭而來前,說上一句話。

陳禾也只有問一句話的工夫。

這麽做的人不止是陳禾,長眉道人已經領着衆人,将山壁上的古修士問了個遍,雖然過程沒陳禾這麽順利,卻也幾乎知道了所有古修士的名字。

包括那個金甲銀弓的大乘期修真者。

覆天山姬長歌,在八千年前,覆天山是相當了不得的宗派,可惜浩劫之戰過後,與南合宗同盟的他們蕩然無存。

這個姬長歌在大戰爆發後,就返回了故鄉水寰谷,最終葬身此地。

銀弓金甲,跌落在塵土中,與旁人一般無二。

看着四周山壁複歸平靜,長眉老道揉着眉心說:“這次有什麽看法,拿不出好主意,我們就只能繼續耗在這裏,貧道壽元還有三百年,總能熬到你們之中元嬰期晉級化神期,給我添加幾個幫忙的。”

衆人默然不語。

陳禾忽然整個人搖晃了下,似乎要跌倒。

長眉老道大驚站起,卻見一道火光沖天而起,火焰穿透竅穴而出,如果陳禾自己的衣服不是早壞了,現在穿得是河洛派多餘的道袍,只怕要被這火焰燒得徹底無遮沒攔了。

“這是怎麽回事?”

陳禾拼着靈氣一沉,火焰脫離他身軀,裹成了一個橢圓形的球。

“啾啾。”石中火興奮的在空中蹦跶。

陳禾也不搭理石中火的蹭動,二話不說往山壁下跑。

“陳禾?”長眉老道放心不下,伸頭張望。

“沒事,我要結丹了。”

“哦!”長眉跟衆人一樣納悶,結丹就結丹,這麽趕是做什麽?

陳禾沒解釋,他總不能說忍不住——石中火一脫離,他丹田靈氣頓時多得快要撐裂經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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