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天瑞園
車道兩旁齊排如隊列的路燈照亮前行的道路。
這個建在半山腰的小區是專門由政府興建的、安排政府人員入住的半山小區,進出都有嚴格的安全監察,能住在這裏的,可以說每一個背後都有通天的關系網。
顧沉舟沿着小徑一路往前。山風吹在密密的樹葉上,簌簌嗚嗚,悠揚而清寂。他遠遠看見自家三層粉白小樓伫立在黑暗中,橘紅的燈光從客廳的窗戶流瀉出來,跟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或許是近鄉情怯,顧沉舟站在三年沒回的家門口好一會,才按響門鈴。
透着光的窗戶上似乎有人影動了一動,數分鐘後,十六歲的男孩穿着T恤和短褲,踢踏着拖鞋跑出來開門:“誰啊……哥,哥?”看見站在外頭的人,他大吃一驚,差點叫出聲來。
顧沉舟點點頭。
對方看起來有點呆住了,想要讓開位置又不知道是不是該讓開位置,磨蹭半晌才記起來悄聲說:“爸心情不太好。”話音才落下,裏頭就傳來威嚴的男聲,“正嘉,誰在外面?開個門怎麽也這麽慢。”
顧正嘉連忙給顧沉舟打眼色,但顧沉舟已經提高聲音對裏頭說:“爸,是我。”
大概幾秒鐘的安靜,帶着怒氣的男音再次響起來:“關門!”
“讓開。”顧沉舟不理會,同時對顧正嘉說。
站在門前的顧正嘉張了張嘴巴,一方面覺得自己應該聽老子的,另一方面又覺得自己實在沒什麽立場擋住位置,稍微遲疑一下就默默退開了。
這棟有了些年頭的三層小樓空間不小,但裝潢并不算多富貴。半舊的皮沙發,靠牆的木桌子,看上去都有了些年頭。顧沉舟的目光輕輕自飯桌後的牆壁上掃過,那裏還留着他小時候頑皮的證明:幾把刻在牆上、歪歪扭扭的刀劍,後頭還有他的簽名,同樣歪歪扭扭的、顧沉舟三個大字。
兩人一前一後往裏走去,轉過玄關就看見坐在沙發上看報紙的顧新軍。
看見自己的大兒子走進來,顧新軍臉色立刻就沉了下來,第一個動作就是重重放下手中茶杯,指着兩兄弟說:“誰讓你進來的?”
“爸……”
“沒問你!”
“我自己要進來的。”
顧正嘉剛開個頭就被顧新軍打斷,接下去那句話就是顧沉舟說的了。
顧正嘉摸摸鼻子,覺得自己着實有點苦逼,每次湊上去兩邊不領情不算,再有下一次他還得湊上去,就跟個夾心餅幹似的。
客廳裏并不只有顧新軍一個人。顧夫人也坐在旁邊,她是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面容嚴肅,梳着幹練的圓髻,因為在家裏,所以沒有穿職業裝,而是換了寬松但顯得保守的睡衣。此時見事情又往不好的方向發展,她連忙放下手中還拿着的大本法律書籍,遞上一杯茶,圓場說:“好了好了,小舟剛剛回來,你平時也沒少念叨着,現在這又是幹什麽?”一邊又朝顧正嘉使個眼色。
得,夾心餅幹再次上場了。顧正嘉暗想着,也不耽擱接話的速度:“是啊爸,哥剛剛回來呢。”
“誰準他回來的?”顧新軍剛沉聲說話,顧沉舟就接口,“我已經二十三了,可以自己決定要呆在哪裏,顧部長。”
客廳裏安靜了幾秒鐘。
“翅膀長硬了是吧?”顧新軍看上去幾次想站起來,但都被身旁的顧夫人死死按住,他最後抄起身前的茶杯重重朝顧沉舟摔去,杯子砸到顧沉舟腳邊,他指着顧沉舟說:“滾!”
這一發火,客廳裏另外兩人臉色都不好看,首當其沖的顧沉舟倒是沒有太多變化:“爸,我就是跟您說一下我回來了。”他看着坐在顧新軍身旁的顧夫人,又看看站着已經不比自己矮多少的顧正嘉,停頓一會後說,“我先走了,下次再來看您。”
說着彎腰将腳邊的碎片拾起來,坐在顧新軍身旁的顧夫人連忙站起來:“小舟你幹什麽?放着阿姨來弄!”
“沒事,順手。”顧沉舟說,轉身向外走去,經過垃圾桶時将碎片丢了進去,身後還傳來顧新軍怒氣勃發的聲音:“你們兩個幹什麽?都坐下,讓他走!”
從室內到室外,涼爽的夜風吹得顧沉舟精神一振。他往來時的路走去,看見衛祥錦的越野停留在原地,衛祥錦也真還在車子裏等他。
正托着下巴坐車裏聽廣播,衛祥錦聽見腳步聲,扭頭看見走出來的顧沉舟了。隔着一扇車門,他和顧沉舟對視一會:“真被趕出來了?”
“你都看見結果了,還問?”顧沉舟說。
衛祥錦也無語了:“嗨,顧叔叔在外頭那麽沉得住的一個人,喜怒不形于色,你也是不差多少,怎麽兩個人回家一對上就變得炮仗一樣一點就着……要不你先跟我回家?”
“得了,我還少了個睡覺的地方?早準備好了。”顧沉舟搖頭說,又回答衛祥錦之前的問題,“由此可見弄得好事業的人不一定真管得好家庭。”
衛祥錦心想這可不是?父子兩整得跟仇人似的。他說:“你去哪裏?我送你吧。”
“你都到家了再送我?別折騰了。”顧沉舟擺擺手。
“也行。”衛祥錦說,“你地址給我,明天我去找你。”
“嗯。”顧沉舟說,“紙。”
這東西……衛祥錦回身在車裏翻了一翻沒找到,就說:“你直接傳我手機吧。”話音剛落,他就看見小路裏頭有人遠遠朝這裏跑來。
衛祥錦往那頭看了幾眼:“你弟弟?”
說話間,顧正嘉已經跑到越野車前了:“大哥,衛三哥也在。”
衛祥錦只是笑了笑,顧沉舟問:“什麽事?”
顧正嘉說:“大哥,你現在要去哪裏?”
“找個地方住。”
“是哪裏?”顧正嘉有點锲而不舍。
“這話問得對,麻利點把地址寫給我。”衛祥錦突然接口,明顯在給顧正嘉幫腔。
顧正嘉一下就遞上手上抓着的紙和筆,準備十分充分。
顧沉舟看了衛祥錦一眼,接過顧正嘉手中的紙筆,寫了地址遞給對方之後,又對衛祥錦說:“回頭發你手機。你是怎麽出來的?”
拿到地址的顧正嘉呆了一下才發現顧沉舟是在問自己,他說:“走正門……”
顧沉舟看了他一眼:“快回去吧。”
“嗯,”顧正嘉說,“對了,大哥,阿姨說讓你過兩天一定回來吃個飯。”
“我知道了。”顧沉舟說。
顧正嘉不放心地又重複了一遍,才轉身回去。
車裏的衛祥錦看着人影消失在小路盡頭,才說:“他從窗戶爬下來的吧,衣服和手上都是灰塵。”
“顧部長正在氣頭上呢,從正門他可走不出來。”顧沉舟半是解釋半是嘲諷。
“我覺得你弟弟不錯,”關于這個弟弟,顧沉舟難得多接了幾句,衛祥錦也就順勢往下,“你說誰叫自己的媽叫阿姨啊?”
“他們在我媽去世前就認識了。”顧沉舟說。
“你還惦記着這個啊?”衛祥錦索性也走下車,跟顧沉舟并排靠着車門,自己從兜裏抽出根煙,又遞給顧沉舟一根,“我覺得這個真不太可能。顧叔叔和沈阿姨當年感情非常好。”
這個沈阿姨指的是顧沉舟的母親。兩家世交,又住隔壁,顧沉舟的那些事,衛祥錦差不多都知道,所以就算私心裏覺得顧正嘉和他媽媽不錯,偶爾也會跟顧沉舟說說,但真面對那兩人時,衛祥錦就從不多做除了面兒情之外的任何事情。
誰都有逆鱗,顧沉舟是衛祥錦的發小,是十幾二十年的好朋友,将來還可能是事業上的攻守同盟和換命戰友。他有多珍惜顧沉舟,就有多小心地護着對方的逆鱗。
顧沉舟接過衛祥錦的煙,由着對方點燃了卻沒有放進嘴裏,只看着煙頭明暗的火光:“從過去到現在你都這樣認為,可見顧家家風之正啊。”他笑了笑,又慢慢說,“你都明白的事,我怎麽會不知道?我就算不信顧部長的人品,不信他和我媽媽的感情,也得信顧家的風氣和他本人的高标準高要求,顧家不會讓一個上趕着當小三的女人進門的,顧部長也不會娶這樣一個品行有問題的女人。”
這話就不好接口了,衛祥錦保持沉默。
顧沉舟跟着打住了:“好了,都是一些過去的事情。我先走了。”
“我明天去找你。”衛祥錦說。
顧沉舟随便應了一聲,就沿着斜坡往下走。道路兩旁參差錯落的樹木籠罩黑暗中,郁郁深深的,在兩旁路燈的光線照射下,仿佛還有一團團淡綠色朦胧的霧氣漂浮在樹冠上空,像一層迎風起伏的輕紗,又似攏着煙微微蕩漾的碧波。
他向着面前攤開手,硬繭、細碎的傷痕覆蓋上記憶中的白皙;又虛握了一下,也不再如同過去般虛浮無力。
不要急。
他剛剛才回來。
還有時間。
他還能去驗證跟改變。
改變那些……可能的未來。
另一頭,拿到地址的顧正嘉悄悄繞回小樓後方,沿着牆外的水管往上爬,還得心驚膽戰地避開二樓亮着光的主卧室,就怕自己老爹心情郁悶跑到涼臺上抽煙,把他抓個正着。
好不容易上了三樓,顧正嘉雙手剛搭上窗臺,就被人從裏頭拉了一把。
借着這個力道一鼓作氣爬進屋裏,顧正嘉長出一口氣,抱怨道:“進自己家也跟做賊一樣……”
屋裏拉了顧正嘉一把的正是顧夫人,她不笑的時候看上去總有些嚴肅:“你哥給你地址了嗎?”
“給了,”顧正嘉招招抓在手中的紙,“大哥真沒住衛三哥那,我剛過去的時候衛三哥還幫腔了一句。”
“又不是沒地方住,怎麽可能住別人家裏。”顧夫人淡淡說了一句,接過顧正嘉手中的地址看了看後,就還給對方,吩咐道,“明天早上去這個地址,把家裏剛腌好的蘿蔔帶一罐過去。”
又要跑腿了。顧正嘉沒精打采的應了一聲。
顧夫人向外走了幾步,見顧正嘉還懶洋洋呆在原地,眉頭一皺,聲音就微微提高了:“呆着幹什麽?蹭了一身灰塵還不快去洗洗?”
顧正嘉正休息着呢,聽見這話,他頓時氣道:“媽,你真是繼母嗎?怎麽對大哥比對我還好?實在太不敬業了!”
作為法院法官,饒是平時聽多了雙方辯論,各種言辭層出不窮,顧夫人也被這一句話給結結實實噎了一下,她說:“你們兩個都算我的孩子,我當然一樣愛護。”
顧正嘉撇撇嘴:“我把你當媽,大哥可不一定。”
顧夫人皺起眉:“你今天還來勁了是吧?”
真生氣了!顧正嘉縮下脖子:“沒,沒,我就去洗了!”
“快去。”顧夫人催了一句就走出房間。
走廊的照明燈使用久了,顯得有些昏暗。
這棟早年建起的三層小樓足有六七百個平方,因為不喜歡外人在,平常也只有顧正嘉和顧新軍夫婦住着,十分冷清。
顧夫人沿着走道走了一段,腳步聲在長長的走廊內靜靜回響,靠近樓梯的房間離她近了,暗色的實木房門散發着時光獨有的味道,是顧沉舟的房間。自從三年前顧沉舟離開後,這間房間就被鎖起來了,家中的三個人都保持着默契,從不去碰。
她在顧沉舟緊閉的房門前停了好一會,半晌才輕輕嘆息:“唉,小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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