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萌芽
“顧少的脾氣我也有所耳聞。”
并不需要周行考慮怎麽接話,坐在沙發上的賀海樓一邊輕搖手中的酒杯,一邊遞上個梯子。
“确實不錯吧?”周行憑着本能接上一句後,也就想開了:賀海樓想聊這個就聊這個吧,難道他還真知道什麽不能說的?——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但說歸說,到底怎麽說又是一個難處。周行琢磨一下,覺得賀海樓也不可能指望從自己這裏挖到什麽隐秘的消息,索性就說點平常的事情:“我跟顧少是同一所大學的學生,我比他早入學一年,”他可不敢說自己是對方的學長,“他當時在學校……”他停頓一下,稍微做了些回憶——這并不太難,“非常出名。”
賀海樓靠着沙發,注意力似乎被自己手中的酒杯完全吸引了。暗色的液體盛在透明的高腳杯裏,在昏暗的光線下,偶爾閃現出一絲詭秘的光芒。
周行沒有被對方這副不太感興趣的表情影響到。他繼續往下說:“我們學校的社團在整個京城都非常出名,顧少就是當時大半社團的名人。他沒有加入哪個社團——這個全憑自願——但經常性參加社團活動,并且做得很好,各種運動的,或者各種文藝的……對了,”他笑了一下,“顧少會拉小提琴,而且拉得非常不錯,據說從小就開始學了,不過這事知道的人不多,顧少也從沒有在人前表演過。”
“但周總是知道得很清楚啊。”賀海樓說。
這話裏的含義……沒等周行咂摸出什麽,賀海樓就仰首喝幹了杯中的酒,比平常稍低的聲音在周圍氣氛的烘托下,似乎有些暧昧,又似乎有些不滿:“周總和顧少的關系,很不錯嘛——”
如果能被這種問題問倒,周行就不可能在兩三年的時間內白手打下一片基業了。
他泰然自若地笑了笑:“賀少這是在開我玩笑啊!我是什麽人物?能跟顧少關系不錯?真要說也只有賀少這樣的,才是顧少的朋友啊。”
賀海樓挑挑眉,不得不承認和周行這樣的聰明人說話确實不太廢功夫,也不叫人讨厭——但同樣的,也實在沒有多少叫人繼續下去的欲望。他漫不經心地說:“是嗎?我聽說三年前……”他就稍稍起了這個話頭。
周行也配合地露出些微難色:“這個……”
“不能說?”賀海樓輕輕一笑。
“只是不太好說罷了,”周行飛快恢複笑容,“這種事其實大家都知道,賀少如果去問顧少,顧少肯定也會說的。”
我去問他就說?賀海樓還真不知道自己跟顧沉舟已經哥兩好到這樣了。他不置可否地晃晃酒杯中重新注入的琥鉑色液體,心想這話留給衛祥錦還差不多——這倒是一對圈子裏人盡皆知的哥兩好了。
“賀少知道顧部長的夫人吧?這位新夫人——不應該這麽說——從廳級開始,顧部長身旁的夫人就是這一位了。”周行笑了笑,“顧夫人有一位兄弟,這位兄弟一直在外省當官。在三年前,他難得進京述職一次,跟自己姐姐見了面,然後說要給住在京城裏的老爺子,就是顧夫人的父親辦一辦六十六大壽,請的第一位賓客就是顧部長。其實這也沒有什麽,就是事不湊巧……”
賀海樓唇邊浮現一縷笑意。對方說的事情他并不陌生,他早就知道——調查——過。
事不湊巧。這位鄭老爺子的六十六大壽正好和顧沉舟的外公,沈老爺子的七十三歲壽筵撞了。
而且要巧不巧的,兩家訂的居然是同一條街的兩家酒店。
結果當天,顧部長攜夫人和小兒子前腳給鄭老爺子祝賀,顧沉舟後腳就在沈老爺子的宴會上照古禮給壽星磕了三個頭,當場就讓宴會上的所有禮物黯然失色——到了沈老這個年齡,還有什麽比孝心更讓他動容?到了顧沉舟這個身份,還有什麽比親自盡孝更能表達他的心意?
壽筵結束之後,整個京城的高層都有所耳聞,跟沈老交往幾十年的幾個老朋友更是話裏話外透出羨慕之情。連那時候還不在京城的他都聽說了……
不過顯而易見的,這事一出,顧部長的家庭氣氛又緊張了不少。他也是在那個時候決定借機跟顧沉舟試試手,後來還失望于對方的名不副實,現在看來嘛……他的目光從周行面上掃過,又想起幾個小時前顧沉舟對他說的話。
“我想離開,就離開;想回來,就回來。”
真是又驕傲又自信啊。
不過确實,撐得起來。
“賀少?”在周行帶着輕微疑惑的語調中,賀海樓發現自己有點走神了。
他随手擱下杯子,玻璃相撞,發出清脆的響聲。
不知道這比尋常稍大的碰撞聲是不是在不經意間碰碎了什麽東西,幾乎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坐在沙發上的周行就敏銳地感覺到了不對勁:這間酒吧還是這間酒吧,刺耳的音樂,昏暗的光線,嗆人的煙味和在黑暗裏交疊的陰影都沒有改變,唯一發生改變的是這一塊幾十秒前還相對清淨的角落——有人穿過色彩斑斓的舞池,目的明确地朝這裏靠近了!
“哥們,來點好東西怎麽樣?”三個穿着骷髅T恤和破爛牛仔褲的小混混走到這張桌子前,對周行說。
周行神情冷下來:“不必,我不需要這些。”
領頭的雞冠頭讪笑了兩聲,陰陽怪氣地說:“別拒絕地這麽快嘛先生,您這樣真是讓我們——太傷心啦!”
“賀少……”周行轉頭看向賀海樓,讓他心底一沉的是,賀海樓正轉着杯子,神情跟之前一樣漫不經心。
“為什麽不試試?或許味道确實不錯呢?”賀海樓唇角噙着一點笑意,看上去和之前其實沒什麽兩樣。但周行卻覺得自己胸口揣了快冰,又冷又燙:“賀少,如果剛才我有什麽不合您的意……我們可以玩一點別的。”
“哦?”賀海樓懶洋洋擡眼,“玩什麽?”
“任何——”他說到一半突然轉口,“其他您想玩的。”
“比如幹你?”賀海樓側了一下頭,憑心而論,他這張臉做什麽動作都好看。但現在在這一塊地方的,不論是那三個小混混還是周行,大概都不這樣覺得。
周行幹笑兩聲,似乎想說些什麽。但賀海樓的聲音先一步響起來。他擡起頭,神情似乎有些驚奇:“你覺得你長得跟天仙一樣嗎?”
這話要怎麽接?沒等周行想出來,賀海樓已經垂下眼,慢悠悠說:“上了顧沉舟的床,又上孫沛明的床,現在還想上我的?……你看顧沉舟肯不肯多看你一眼?我也嫌髒啊——”
依着賀海樓平常的荒誕生活,這話簡直是個笑話。
但這個笑話在這一時刻根本不好笑。
随着賀海樓的聲音落下,那三個小混混對視一眼,目中露出兇光,擡腿就準備向周行走去。
“等等!”
又急又短的一句話說出口,周行臉上像攏了一層冰那樣冷。但僅僅幾個呼吸,這層冰就仿佛觸到了朝陽一般消融了,他朝那幾個小混混說:“東西給我吧。”又語氣輕快地對賀海樓說,“賀少是什麽人物?——既然賀少要玩,我也少不得奉陪一二了。”
為首的雞冠頭從頭到尾都沒有朝賀海樓的方向看一眼。他威脅地瞪了自己的目标一眼,才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袋子遞給對方。
只是一些搖頭丸。
周行接過的同時在心底松了一口氣。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也光棍,打開塑封條倒出幾片,就着杯中剩下大半的酒一口咽下。
“周總爽快。”賀海樓笑着輕輕拍了拍手。
周行也跟着露出一絲笑容,但這回的笑容就不太好看了。現在再看賀海樓,他比任何時候都明白毒蛇這兩個字怎麽寫了。
“周總慢慢玩,”賀海樓站起來,“接下去的就記在我單上了。”
周行不得不又扯扯嘴角,跟着站起來,說些連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麽的寒暄話……一直到賀海樓的身影消失在酒吧影影幢幢的人群中後,他才猛地坐下,連去洗手間都顧不上,手指用力扣着喉嚨,對地板大吐特吐,直将胃裏的所有東西連同胃酸,都一起吐了出來。
這一天裏發生的所有事情都只是時間交響樂中的小小間奏,是個分支,可還不足以影響什麽。
對顧沉舟而言,從國外回來的那一天起,他的每一步都計算妥當,彼此間雖還沒有精準到能夠到拿尺子去測量,但也相去不遠了。
而對賀海樓而言呢,他的放蕩生活和之前的三年并沒有什麽區別,只是最近,他無聊的生活倒是多了一些調劑,比如多注意一下另外一個身份和他差不多的人物——
這一點都不難。
如果不是特意去觀察,賀海樓也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和對方有那麽多交集——他們地位相等,圈子相同。只要願意,他可以去任何一個對方會去的除家庭聚會外的聚會……好比此刻。
宴會廳仿照了西方的風格,牆壁上滿是浮雕與複雜花紋,長長的桌子飾以白布,上面擺放着各種各樣鮮美的食物。周圍來來去去的是穿西裝和禮服的男女,衣香鬓影中,一支專業級的樂隊在角落進行即興演奏。
賀海樓挽着女伴在大廳靠近紅絨窗簾的休息椅上發現顧沉舟。
他并沒有帶人來,很低調地坐在角落,手裏端着一杯大概是飲料的東西,放在桌上的一只手偶爾會跟着音樂敲敲節拍。
他的心情大概還不錯。和對方相隔了大半個宴會廳,賀海樓有些無聊地猜測,自然而然地想起幾天前和周行的對話。
會拉小提琴,但幾乎不在外人面前展示,和家裏關系冷淡,但對外祖家非常好……确實非常好了,也就是這次宴會的主人和沈家是老交情,要不然這種商業性質的聚會,就是再拉拔幾個等級,又哪裏邀得到京城顧少?
“賀少。”挽着他手臂的少女突然小聲叫了他一聲。
賀海樓回過神來,順着身旁少女的目光看去,意外地發現顧沉舟居然朝自己走來。
“想不到能在這裏碰見賀少。”顧沉舟微笑着和賀海樓握一下手,又看向賀海樓身旁穿着淡粉色可愛小禮服的少女,“賀少身旁的每一個人都這麽漂亮。”
“我也就這點愛好了。”賀海樓輕笑一聲,這一段時間來養成的習慣讓他自然而然地像剛才一樣,結合之前了解和調查的信息,評估顧沉舟細微動作所代表的含義:接觸的時候很主動,臉上的笑容矜持中帶着真摯,但掌心微凹,五指在他手背一觸即收,再結合他對周行的态度……看來自己這只手,他握得不太情願啊。
“……方老和我外公是幾十年的好朋友了,這次我跟表哥一起過來看看。”
等賀海樓在心裏分析完某些顧沉舟沒有宣之于表的态度時,顧沉舟已經簡單解釋了自己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同時對賀海樓說:“賀少是——”
賀海樓轉頭看向自己身旁的女伴,然後朝顧沉舟聳了聳肩:“為了美人。”
跟着賀海樓的女伴紅着臉低下頭。
顧沉舟露出善意的笑容——但賀海樓想對方其實不在意到底會得到什麽答案——又跟賀海樓閑聊了幾句,忽然轉個話鋒:“我聽說賀少喜歡極限運動?”
“不錯,顧少問這個,是有什麽好去處要提供嗎?”賀海樓笑道。
“好去處倒是有一個,同伴也決定了,”顧沉舟微微笑道,朝賀海樓抛出一個邀請,“四天三夜的野外旅行,賀少有沒有興趣,跟我一起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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