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新舊

第二天上午八點,睡睡醒醒、醒醒睡睡折騰了一整個晚上的顧沉舟按着隐隐作痛的腦袋,從床上爬起來。

清晨的光線透過木窗射入室內,在地上鋪出一層燦金。顧沉舟朝樓下走了幾步,覺得身上有些搔癢,垂頭一看,才發現昨天洗澡時刷出的血痕已經結了細細的褐色的痂,乍一看去……顧沉舟臉色陰沉地将突然蹿到腦海中的人影揮去。

他走到廚房,實在沒心情弄早餐,随便翻出點東西吃了,打開手機看沒有短信和電話,又登上QQ,意外地發現衛祥錦居然在線。

“你在?”他給對方發了一個訊息。

“在外邊。”衛祥錦的回複很快,似乎手旁沒什麽事情。

顧沉舟不知道繼續說什麽,衛祥錦倒是又發了訊息:“你這麽早上?”

“開手機看看有沒有事情……”顧沉舟剛剛打出這句話,衛祥錦的信息又過來了,“我聽說昨天你動了那幾個人,出了什麽事?”

正喝着牛奶的顧沉舟胃裏一陣翻湧,他用力按着手機鍵盤:“沒什麽,只是以防萬一……”

“是賀海樓的地兒吧?那個地點你跟我說過。”衛祥錦的敲擊速度可比顧沉舟快多了,“怎麽沒事跟賀海樓纏上了,昨天他是不是玩了個大手筆追人什麽的,在泰海河搞什麽水上歌舞劇來着?”

“卧槽!”顧沉舟手一抖,沒忍住把這兩個字發出去了。

那邊停了好幾秒鐘,一個小問號默默地出現了。

“我真該聽你的,”顧沉舟一個字一個字地打,“賀海樓這個神經病!他贏了!”

聊天框裏的信息停滞了一會,接着顧沉舟的手機震動起來,衛祥錦把電話撥過來了。

顧沉舟看了自己的手機好一會,才克制住沒把電話按掉:“喂?”

“發生了什麽?”衛祥錦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說到了末了還打個哈欠,似乎沒睡夠的樣子。

“你昨晚上出任務了?”顧沉舟問。

“嗯,熬了一個晚上,”衛祥錦困倦地說,“正坐車回隊裏。”

“你在車上睡一會吧。”顧沉舟建議。

“別轉移話題啊,”一條褲子穿到大的,衛祥錦對自己這個兄弟知之甚深,“賀海樓怎麽你了,你發這麽大的火?”

顧沉舟不說話。

衛祥錦無聊瞎猜:“昨晚上賀海樓弄那麽大排場,追什麽人啊?你晚上又跟他去家裏……”他想了想,“他不會去追你看上的哪個了吧?”

神經病的世界果然沒有人能看明白!顧沉舟發現自己居然欣慰了,他說:“也沒什麽……”他非常快速地思索了一下,發現暫時也沒什麽好理由敷衍衛祥錦,兩害相權取其輕,順着衛祥錦地話往下說,“他知道我看上了一個,結果非得搞那麽大排場把人搞上手。”

“然後你就跟賀海樓好好算一算,還特地帶上人準備打群架?”衛祥錦覺得不可思議了,他調笑說,“呦,沖冠一怒為紅顏啊顧大少。”

顧沉舟實在不想讨論這個話題,他轉開了說:“就是玩玩而已,不說這個,你在那邊怎麽樣?”

“還能怎麽樣?當然挺好的。”衛祥錦說,“就是有時候——”他呵呵笑了一聲,“你知道昨天晚上我執行什麽任務嗎?全程軍隊護送一個公子哥進京,你說我們平常擺的架子算什麽呀?弱爆了!人家玩個欺男霸女還要把端着沖鋒槍的軍隊別在褲腰上炫耀炫耀呢。”

“這事怎麽會輪到你去?”對這種排場顧沉舟倒是沒有太多不适應,從小到大早看習慣了,他問這句話就是不解怎麽會輪到衛祥錦去。

“我自己要去的,”衛祥錦說回正題——這也是他撥電話給顧沉舟的根本目的——時,聲音低了一些,話裏也沒有那種睡不飽的感覺了,“你在京城裏頭注意一點,是姓汪的,他伯父調職入京,聽說要上面有意讓他進常委。”

顧沉舟說:“我知道。”

他沒有說錯,他真的知道——早在兩年前的那場噩夢裏。

汪博源,春慶市市委委員、常委、書記,中央政治局委員,當局屬意的新任太子,顧家第一次站錯隊的對象。

恍然如隔世。

挂掉跟衛祥錦的通話,顧沉舟有點疲憊地閉一下眼睛,心中油然升起這樣的感覺。

那場夢境給他的結果太過驚心,過程卻又太過模糊。

他還什麽都沒有查到,但夢境裏最重要的一次抉擇已經悄然而至。

這一次,顧家選擇了新任太子,可最後登頂的卻是老牌太子郁水峰。

夢境裏,顧家為什麽選擇了汪博源?是因為那場害死衛祥錦又陷害他的車禍,還是因為顧家本身就看好汪博源,又或者現任的太子黨并不想接受顧家?

而除了這一次之外,第二次的站錯隊……

顧沉舟想到了一點,突地一怔。

從做夢之後,他一直以為顧家是接連兩次站錯隊然後被一撸到底。可是回來了真正接觸了這些,他發現自己想得還是太簡單了。第一次是站錯隊不錯,可第二次的時候,太子黨已經登頂,顧家的常委位置卻是被老當政提起來的,是屬于老當政及已經失敗的新太子黨一派。

那會不會,這個第二次站錯隊,不是顧家站錯,而是礙了當局的眼,“被”站錯……

九常委九常委,九分之一的表決權,位高權重還不是自己人,誰能放心?

如果是我站在那個位置,顧沉舟扪心自問,我能放心嗎?

——當然不能。

如果是我,只要可能,我也會清除之前的勢力放上自己的人。沒有什麽對錯,這就是政治。

所以選擇只有一次,這一次不能選錯。

不然沒有這個理由,總還有另一個理由,沒有這一天,總還有另一天。

總要把你搞倒騰出位置來。

“汪博源,”天香山腳下的小院裏,顧沉舟坐在餐桌前,指節輕敲桌面,輕聲地、反複念叨,神情專注得如同要把這兩個名字牢牢刻在心上,“郁水峰。”

“汪博源,郁水峰;汪博源,郁水峰……”

汪博源進京之後的動作,比顧沉舟想象得高調許多。

但這并不太難以理解,作為被現任當局屬意的新任太子,在老太子已經定了幾乎有十年的情況下,他總要做出點什麽證明自己的存在。

而在顧沉舟這個三代的圈子裏,這樣的證明由汪博源的侄子,現年二十六歲的汪榮澤完成。

飯店的選擇依舊是圈子裏的人經常去的國色天香。

顧沉舟來到國色天香時,被迎賓小姐迎到最裏頭規格最高的那一棟小樓。

樹木掩映的小徑裏,他在昏暗中輕輕挑了一下眉梢:國色天香裏最高規格的獨棟樓,在平常一向是做部級官員宴請用途的,現在居然開放給一個三代……可見汪博源要代替郁水峰的“小道消息”,傳得有多猛烈了。

走進名叫“夜聽風荷”的獨棟小樓,被邀請的公子哥在大堂中已經坐得七七八八了。顧沉舟打眼一掃,就在一溜熟面孔中找出了唯一一個生面孔。

這是一個二十來歲的高瘦男人,穿着唐裝,脖子上挂着一枚綠得誇張的玉觀音,正側頭跟人說話,從顧沉舟這個位置,剛好看見對方眼下的陰影——顧沉舟想了想自己查到的資料——多半是玩女人玩多了的結果。

“顧少來了。”

“顧少到了。”

顧沉舟一進小樓,參差不齊的招呼聲就響起來,還有幾個人從椅子上站起來迎向顧沉舟。

顧沉舟含笑點點頭,快步走向汪榮澤的同時光明正大地看向對方,捕捉到對方眼裏一閃而逝的不悅。

氣量太小了。顧沉舟靜靜地想着。他也知道這位三代,汪博源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女兒,這個唯一的侄子據說很受寵,在汪博源當慶春市市委書記時更是第一太子,有時候風頭還能蓋過汪博源自己的女兒。

“汪少。”顧沉舟含笑着跟汪榮澤握了握手。

“顧少。”汪榮澤只跟顧沉舟淺淺一劃就收回自己的手,“久仰大名啊。”

“這話應該是我說,”顧沉舟笑笑,“汪少是走在我們前頭了啊。”他說的是汪榮澤已經進了體制的事。

汪榮澤一擺手:“都是家裏的要求,不進不行,混混日子罷了。顧少坐,快坐,人到齊了我們也可以開席了。”

這話是在隐晦地點出顧沉舟的架子大,在場的都是人精,誰聽不出來?

顧沉舟淡淡一笑:“這話說得是,上菜吧。”直接就反客為主,将了對方一軍。

汪榮澤臉上一黑,坐回椅子上不再說話。

顧沉舟跟着坐下去,拿桌上的毛巾簡單擦了擦手,又丢回盤子。

顧家直到現在還是中立,不傾向老太子也不傾向新太子,汪博源在夢境裏頭是失敗的,可政治這種東西,不到最後誰敢說結局一定如何?如果汪博源這次也是失敗,到時候汪榮澤不過是地上的一灘爛泥,不值一顧;而如果汪博源沒有失敗,汪榮澤到時候就是炙手可熱的大太子,他也沒有必要太得罪……現在這個時候,他沒有必要表現得靠近誰不靠近誰,只等他爸爸在政治上做出決定——現在也該是時候了。

這一次,結果又會怎麽樣呢?

顧沉舟在國色天香和汪榮澤吃飯的時候,正德園裏,顧老爺子和顧新軍也正在書房聊天。

他們說的剛剛好就是新舊太子的事情。顧新軍将那位的意思簡單說了一下,就等顧老爺子的反應。

顧老爺子修剪着一株盆栽榕樹,慢慢問道:“你自己的想法呢?”

顧新軍沉吟半晌:“有那位的支持,汪博源還是有一争之力的。”

這就是說他傾向汪博源了。

“你打算答應?”顧老爺子問。

顧新軍搖搖頭,摩挲着茶杯說:“汪博源和我共事過,我比較欣賞他的個性和觀點。但現在這個局勢……”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念頭在九常委的位置上打了個轉,還是說,“我退一退吧。”

顧老爺子緩緩點頭:“也好。”他拿着剪子,一小片一小片地修剪着面前榕樹的枝葉,“你退到地方幾年,再回來時九常委還是可以沖一沖的。郁水峰這十幾年來……”他不知為什麽,沒有說下去,“汪博源站不站得穩還是兩說,靠在他身上,沒有必要。你如果想進,我還活着,你的履歷也夠,顧家自己就有一争之力。”

“不要去摻合新舊太子的事情!”顧老爺子的聲音慢慢嚴厲起來,他咔嚓一聲,幹脆地剪掉一條枯了的分支,“顧家還沒有到要靠站位來博前程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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