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大殿的鲛紗吊頂上,鳳凰火悄無聲息地燃着。

擠滿了妖兵魔器的大殿裏,入魔神裔和她的侍女正目光灼灼地盯着那顆好看的龍蛋。

剛才聽見的聲音不假,這裏邊的龍難不成真要破殼了?

渚幽捧起那顆蛋,不知怎的,手略微發起顫來,就好像是她自己的蛋要破殼了一樣。

這龍蛋冷得就像是寒冬臘月裏的一捧雪,偏巧渚幽的手是溫熱的,這一冷一熱,像在故作僵持。

“這龍生出來會是什麽模樣?”撼竹緊張兮兮地盯着,暗暗吞咽了一下。

“不知。”渚幽捧着那顆蛋看了好一會,可卻連一道裂紋也沒看見,難不成是裏邊的什麽東西碎了……

總不能是龍碎了。

她慌了,顫着手把蛋擱在了邊上,生怕手心太燙,把蛋給捂化了。

雖然凍手,可到底不是冰雕的,大抵不會化吧。

渚幽不怕牽扯什麽因果,她在九天之上奪了懲戒劍斬了縛神索,魔氣源源不斷灌入靈海,周遭全是斥責唾罵之聲,她雙耳嗡鳴頭痛欲裂,雙眼如被血霧掩蒙,一路朝黃泉天井走去時,也看不清自己究竟傷了誰,又奪了誰的命……那一路她已牽扯了許多因果,這一世怕都還不完了。

可既已入魔,又何必遵天道,何須再還什麽因果。

她不過是許久不曾見到這般脆弱又純淨的神裔了,還在蛋裏,善或惡全憑她如何教,于是就這麽來了興致。

“龍族小龍子百日之時,我曾在龍宮見過他穿着紅肚兜的模樣。”渚幽緊張道,“那小孩兒長得人模人樣的,胖胳膊胖腿,頭頂上立着兩個嫩乎乎的角,還挺有意思。”

“生出來就能化人形了嗎?”撼竹眼裏露出豔羨的光。

渚幽微微颔首,就連氣息也略微收斂了些,生怕一口氣就把這蛋給吹裂了,“不錯,鳳凰也是如此,生來便能化形。”

只不過蛋這玩意,就要小心翼翼地呵護,不能強行将殼給掰碎了,否則生出來的龍崽鳳崽會很脆弱,這本質上,就和雞鴨一樣。

“真好啊。”撼竹搓了搓手,“那、那屬下要去準備些小衣裳嗎,還未生過孩子,也不知該怎麽照料,這龍生出來要喝奶嗎?”

渚幽頓時有些茫然,過會眼皮一掀,朝撼竹不鹹不淡地睨了一眼,“我又沒生過,問我有何用。”

撼竹本來想說,您好歹也是當過仙的,和龍族那般熟稔,哪會不知道。可話剛到嘴邊,她連忙又咽了下去。

她家這尊主,可是比誰都憎惡天上那群仙人,也比這魔界裏的魔更認真做魔,說她當過仙,怪像是羞辱。

撼竹縮了縮脖頸,心說幸好她沒把話說出來,否則腦袋就該搬家了。

那龍蛋只在方才咔的響了一聲,随後又沒了動靜,像是裏面的東西跟她們開了個玩笑。

可渚幽是開不得玩笑的,她端坐在軟榻上,一嚴肅起來,那模樣就冷得很。白發冰肌,素白的肩頸、手臂和腿上皆纏着魔紋,真真比這些見不得光的魔更像魔。

過了好一會,撼竹又緊張地咽了一下唾沫,咕嚕一聲,甚是清晰。

渚幽懷疑道:“莫不是又餓了?”

“什麽餓了?”撼竹心下一慌,她雖吞了唾沫,可真不是想吃這龍蛋。

渚幽素手一擡,伸出一根細長的食指朝遠處指去,“這些、那些靈石,都是這顆蛋用的。”

灰撲撲的靈石四處散落着,有些許還堆高了,像座假山一般。

“這蛋還會吞靈氣?”撼竹不着痕跡地後退了兩步,瞳孔陡然一顫。

渚幽微微颔首,“抱着它回來的那日,我明明已經神識歸體,但雙目依舊不能視物,體內已無多餘的靈力供我壓制眸中毒霧,後來我才發覺,竟是這規求無度的龍蛋在偷我的靈力。”

說完,她還輕呵了一聲。

撼竹心道,誰冒犯自家尊主都免不了被報複一遭,也就這龍蛋只被輕呵了一聲,甚至還能好端端地立在軟榻的另一邊。

“那要不再給它弄點靈石?”撼竹說完才想起來,大殿裏的靈石大概已經耗光了。

一道目光斜了過來,上上下下的将她端詳了一遍。

那将目光投來的人,自然是她家尊主了。

渚幽看了看那縮着脖子站在邊上的侍女,問道:“你的靈力恢複了幾成。”

撼竹連忙回答:“屬下不争氣,才恢複不到一成!”

渚幽面露遺憾,屈起食指在雕了幾朵梧桐花的扶手上敲了敲,“魔不愧是魔,出爾反爾,言而無信。說了要多給靈石我才能辦事,這靈石不到位,我如何去得了人間。”

撼竹哪敢應聲,她隐約覺得這話有點熟悉,腦子一動,她忽地響起,出爾反爾諸如此類的話,不是自家尊主好好做魔的宗旨麽。

“駱清進問心岩有多久了。”渚幽問道。

“約莫有兩個時辰了。”撼竹掰着手指算了算。

“兩個時辰……”渚幽似嘀咕一般,“太久了,法晶裏的那一縷魂怕是出事了。”

撼竹愣住了,“那可是魔主的一魂,即便是只餘一魂,其上附着的靈力也是別的魔望塵莫及的,怎麽可能會出事。”

渚幽想到曾經呼風喚雨的魔主落得如今這下場,多少有點遺憾,“三魂冥冥中是有所牽連的,如若三魂其一得幸轉世,懷胎十月生出來的必會是個三魂不齊的傻子,其餘兩魂為保那傻子慧根齊全,怕是會自削靈力,最後消失于塵世之中。”

“可法晶中的那一縷魂……聽聞還留着魔主的記憶啊,怎能說消失就消失。”撼竹急道。

“不錯,怎能說消失就消失。”渚幽饒有興味地點了頭,“所以第二主才在問心岩裏不肯出來,他不能讓魔主的那一縷魂消失。”

撼竹默默無言,琢磨不透自家尊主的心思。

渚幽擺擺手說:“你去稍稍玩弄花盆裏那株荷花。”

“玩弄”二字一出,撼竹嚴肅而緊張的神色稍有破裂。

“快去,就是你親手放進花盆裏的那株,別找錯了。”渚幽連忙又說。

說完,她低頭又看向了那顆龍蛋,心說她真是為了這蛋付出了太多。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魔域疾苦,見不到驕陽明月也就罷了,還到處皆是黃沙,魔族的人還生性懶散,做生意老愛偷奸耍滑,到頭來誰也掙不着錢,窮得很。

這龍蛋跟了她,也只能過苦日子了。

幸而她還有這麽一座衆魔騰出來的宮殿,否則就得大漠拾荒,四海為家了。

殿門一側花盆裏的荷花飽受欺淩,差點被掐出汁來。

蹲在花盆前的撼竹,一邊掰着荷花的花瓣,邊在心裏賠罪,這是尊主讓她做的,她本意并非如此。

想着想着,似乎是終于悟到了自己身後有人撐腰一般,掰得還更起勁了,反正這鍋不是她背。

過了好一陣,殿門外又響起了那荷花妖的聲音,和上次比起來,這聲音戰戰巍巍的,細得就跟要斷氣了一樣。

端坐在軟榻上的黑衣尊主揮了一下手,殿門便自行打開了。

紅蕖剛邁進漆紅的門檻便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聲淚俱下道:“大人可饒了我這賤命吧。”

整個大殿回蕩起她的哭喊聲,那陣仗,想要把屋梁哭塌般。

渚幽覺得有點丢人,又動了一下手指,大開的殿門登時又合上了,那繞梁的哭啼聲頓時被隔在了大殿裏。

“饒你可以,但你得替我做一件事。”渚幽好商量地道。

“大人盡管吩咐。”紅蕖磕了一下頭,在把頭低下來的時候,悄悄往那盛着她本體的花盆斜了一眼。

撼竹早在紅蕖進門時就收了手,下颌一擡,事不關己高高挂起。

渚幽彎了一下唇,“你去問心岩,告訴第二主,我這雜毛鳥眼裏只有靈石,無惡不作,還拿本體來威脅你,其心可誅,這樣的神裔哪能和魔族一心。”

紅蕖一聽就懵了,這些話她雖然沒少說,可被人抓包還是怪尴尬的,“我、我……”

“先前不是還伶牙俐齒的,怎現在就犯口吃了。”渚幽假心假意地擔憂道,偏偏她眉一皺,本就低垂的眼梢竟透出了幾分真誠來。

“大人,我知錯了!”紅蕖連忙道。

“諒在你是魔,人前人後兩幅面孔也情有可原,只是你若不幫我把話帶到,我仍是會剪了你的根莖。”渚幽認真道。

紅蕖連連應聲,連滾帶爬地走了。

半晌,大殿裏又只剩下渚幽和她的侍女,還有那顆沒有動靜的龍蛋了。

殿門一合,剛刮進來的一股裹挾着黃沙的風朝軟榻撲了過去。

軟榻上端坐的人眼皮微掀,銀發上墨色的珠串微微動了動,她連手也沒動,撲來的黃沙登時被撥到了兩側。

撼竹這才問道:“尊主為何要讓她到第二主面前說那樣的話。”

渚幽本不想解釋太多,可偏偏這綠毛孔雀一副勤學好問的模樣,只好說道:“讓荷花妖到駱清面前将我貶損一番,顯得我孤立伶仃,二來,好催催他快些将靈石交出來。”

“三來,駱清便知曉我早得知了他進問心岩這事。我知道他進了問心岩,自然也能猜得出他在問心岩裏做了什麽,他瞞無可瞞,為了保那一魂,思來想去只能托荷花妖把我請過去。”渚幽往後一倚,頓時又坐不端了。

撼竹恍然大悟,“可若是第二主不請呢。”

“那我便只能硬闖了,只是此舉多少有點自貶身價。”渚幽有點愁。

話音剛落,立在一邊的龍蛋又咯吱響了一聲。

渚幽頭一扭,只見那蛋殼破開了個尾指指頭那麽大的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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