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宗玉衡覺得他已經被逼進死角,實在沒辦法了——這時候他突然想到了馮濤。

一年多前,他把馮濤從家裏趕走,然後對自己發誓:宗玉衡的生活裏,不再有馮濤這個人。

可是才只有一年的時間,宗玉衡的生活就陷入了巨大的困境中,不得不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想起了馮濤。

若問一帆風順的生活環境何時開始惡化并最終演變成如此怒浪滔天的地步——一切都要從宗濟源突發心髒病入院開始。

半年前宗玉衡在公司上班的時候接到了父親病危的通知,大驚之下連忙趕到醫院。

父親的續弦邵穎抱着肩膀坐在手術室外,宗玉衡質問她為什麽會出現這樣的事情。

邵穎冷淡地說:“他從以前心髒就不是很好,每天要吃很多藥——這你知道的。”

确實,宗濟源的身體并不能稱之為健康,也許這一天恰巧忘了吃藥,或者他脆弱的冠狀動脈無法靠藥物維持下去了。

宗玉衡焦急也無濟于事,只能幹巴巴地和許多人一起等在手術室外。

除了宗家人,關注宗濟源結局的人還真不少,畢竟這一位是影響了隆安集團一方大局十數年的大人物,其中利益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宗濟源是死,或者活,仍舊可以影響隆安未來十數年的發展。

可以說下至販夫走卒上達省事各級政府都對他的倒下給予了相當程度的重視。

然而說到底,這其中真正因為宗濟源這個人而不是隆安的老總這個身份而動容的,除了家人還能有誰呢?

宗玉衡長大以來第一次發現原來爸爸竟然是個随時可以離開他的老人,小時候永遠可靠的身影如今漸漸被歲月洗歷成風燭殘年的背影。

如果爸爸醒不過來自己要怎麽辦?那全心全意為自己打算無條件地愛着自己位的爸爸如果再也無法睜開眼睛怎麽辦?——宗玉衡不安地坐在手術室外,忍不住全身微微地發抖。只有在可能失去的時候才會發現自己有多害怕失去。

手術室的等滅了,從醫生從裏面出來滿臉凝重地宣布,宗濟源的心髒最後經過多方搶救終于恢複了跳動,不過不幸的是由于過程中一度其心跳一度停止跳動長達一分多鐘,最後患者大腦由于缺氧而壞死大量細胞,結果很不樂觀。

宗濟源最為一個人的肉體總算是一時半會的不會消亡,然而他的魂魄大概已經被帶走,躺在病床上的也就只有肉體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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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各方面勢力紛紛送來花籃,各自表達了對宗濟源不幸遭遇的慰問,又紛紛撤離之後,在滿是鮮花的病房裏,最後剩下的還是家人。

宗玉衡看着父親病中安詳的睡容簡直不能相信他會長睡不醒的事實,跪在床前拉着他的手徒勞地叫着“爸爸”。

“爸爸你不是說最疼愛我?你睜開眼睛看看我……我是小玉。”宗玉衡流下眼淚,把臉貼在白色的床單上。

邵穎仿佛怕冷似的摩挲着自己的肩膀,語氣卻是接受事實的冷靜,“現在有好多裸官,把老婆孩子送到外面生活……可是他身體不好,需要人照顧,就沒這個條件。”

宗玉衡沒有留心聽着女人在說什麽,他正沉浸在傷心難過中,并且還抱着點希望想喚回他爸爸的神志。

宗濟源是在任期間倒下的,況且他本身在那個位置上,所以治療費用什麽的隆安全部負責。只是他那個崗位卻一時空出來,随後引發了激烈的奪嫡大戰。

邵穎也參與進來,在她看來由誰來坐宗濟源空出的位置直接決定了她的前途命運,她當然希望由一個宗濟源派系的人來繼承,這樣的話她作為前朝遺老地位仍舊顯赫。

然而,這麽大一塊蛋糕,想要的人很多,宗濟源本來就是靠前妻那一派系上位,根基不夠穩健雄厚,人在的時候尚且說得過去,現在人走茶涼,後繼乏力。最後的結局略有些出人意料——上面派了空降人員來接手工作。

當然此人也并非無名小卒,乃是根紅苗正的貴族出身,正是拼政績謀發展的時候,因此頗有幾分雷厲風行,不怕得罪人,敢于順藤摸瓜,撥亂反正。新官上任三把火燒得柴肥火旺,宗氏派系出身的紛紛落馬,而這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宗濟源的妻子邵穎。

邵穎之前做了幾年財務總,賬面上的事情哪能幹淨呢?她預感到大禍将至,于是在得到風聲之後做了一件非常果斷的事情——實際上她也為此準備了一段時間了——她趁自己還未被請去喝茶雙規之前收拾行李錢財,然後逃亡海外了。

出逃的那天早上,一切都如往常一樣行事,為了争取時間不引起別人的懷疑,她甚至沒有帶走自己的孩子。

邵穎的出逃惹惱了上面的人物,加速了宗家的敗落。

宗濟源在位時的許多決策被拿出來審視批評,他從一個完美的人物漸漸變成功過參半,然後是過大于功,最後變成了一個腐朽勢力的典型,甚至有人評價說:“隆安在宗濟源的領導下其發展落後了十年。”

這麽看來,宗濟源本人植物人化很難說是件壞事。

而事情到這裏當然沒有結束,既然改朝換代,也是時候清算。

邵穎貪的不是個小數目,這筆虧空當然要宗家來填補——雖然不可能填補上全部,但是有多少自然也就要出多少。

宗濟源是不知道他爸爸有多少存款,財産什麽的都放在什麽地方的。

有一次宗濟源是想和他交代下的,可是宗玉衡卻不耐煩聽,覺得自己父親身體尚好,聽他交代這個事情有點不吉利之嫌。

現在出了這種事情他只能任銀行來查抄家産,宗父的房子,裏面的字畫什麽的都将被拍賣還債。所幸,宗玉衡現在住的是從已故外祖那裏繼承來的,不至于被查抄流落街頭。

這個時候,爸爸唯一留下來到宗玉衡手裏的就只有他那個乳名叫“豆豆”的異母弟弟宗玉迪了。

關于這孩子,宗玉衡感情上很矛盾。他本來是不喜歡小孩子的,覺得是種讨厭的生物,還有點可怕;何況他還是那個女人的兒子,那女人之前做過的事情也就罷了,可是這次居然做出這樣落井下石,不,簡直就是罪魁禍首紅顏禍水的事情,看着她的兒子在那裏哭着喊媽媽什麽的,真讓宗玉衡氣不打一處來,就吼豆豆說:“喊什麽喊!你媽媽是個壞女人!已經不要你了!”

豆豆已經五歲多了,在幼兒園學了不少知識,大概也能理解一點了,特別是“不要你了”,他眼淚還挂在臉上,眼睛裏有新的眼淚,害怕地看着兇巴巴的“哥哥叔叔”,扭頭就往門的方向跑,“媽媽——媽媽——我要去找媽媽!”

宗濟源頭就更疼了,又不能讓這孩子就這麽跑出去和流浪貓流浪狗一樣,所以只好幾大步趕超,然後把門堵上,吼他:“你知道你媽媽在哪裏嗎?你到哪裏去找?你記住,你媽媽不要你了!你找到她她也不會要你的!你要是不想徹底成為沒人要的小孩就只有靠我了知道嗎?!你要聽我的話,要不然我也不要你了!”

宗逗逗吓得憋着嘴低着頭向上畏懼地看着,縮手縮腳的。

他雖然是個五歲的孩子,可是也敏感地感覺到了發生在自己周圍家裏的變化,媽媽和爸爸都不在了,眼前就只有這個偶爾能見到一眼的“哥哥叔叔”,不聽話就給丢出去,然後就永遠也找不到媽媽了,留下來也許媽媽還會回來接他的……他模模糊糊地有了這樣的想法。

在揉着眼睛哭鬧了一陣之後宗逗逗眼皮發沉,最後睡了過去。宗玉衡神色複雜地看着沙發上胖乎乎的孩子——理論上講,這是他在這個世界上除了爸爸外最親的親人了。就是看在昏迷的爸爸的份上他也不能給丢出去不管。

可是說實話,宗玉衡現在已經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

之前他辦公司,主要挂靠的就是隆安,進出口什麽的,規模不大,但是利潤可觀,他一直都覺得順風順水,沒有什麽難度。可是自從他家裏接二連三地出事,環境就變得險惡起來。

隆安那裏的關系被切斷,公司面臨巨大的生存壓力。宗玉衡也抖擻精神,想要在沒有他爸爸庇護的環境下闖出條生路來,畢竟他在這行裏也做了很久了,不至于就一敗塗地……可是結果卻正是一敗塗地那種。

很多小客戶也因為隆安的關系而不敢和他合作,因為覺得風險太大,不知道什麽時候宗玉衡這條船就會翻,與其那樣還是少沾為妙。

所以用不了多久,宗玉衡公司就門可羅雀了。

他當然不甘心,找自己之前的一些朋友幫忙……這些也不用說了。

他開始還想不通,為什麽那些人和之前對待自己的态度完全變了個樣,從前當是個貴人一樣恭維着,千方百計地想和他扯上點關系;而現在則當個上門讨食的門客一樣,語氣和眼神都夠着疏離、撇清和嘲諷,仿佛等着看他今天的笑話等了很久了。

其中也有幾位仍舊好言好語好吃好喝款待的,可是到最後宗玉衡才搞明白原來不是想和自己合作,而是想做了自己……趁人之危!落井下石!豬狗不如!——毫不留情地拒絕并辱罵那些對自己有非分想法的人。

而那些被罵的人也都不是省油的燈,會反唇相譏說:“現在我還敢碰你就已經是看得起你了!還以為自己是什麽千金大少爺嗎?!——想賺錢?”下流鄙視的眼神在他身上流連,“趁你樣子還過得去直接下水伺候人賺的比較快。”

宗玉衡一律不手軟地用武力捍衛自己的男性尊嚴。

也有不想和他打的那麽難看的,也有想霸王的,宗玉衡就喊說:“你敢動我一根手指頭試試!你以為我姓宗的就只有你這一點點門路?我要讓你身敗名裂!你試試!!”

這些人也都是有點頭臉的,雖然一直對宗玉衡心癢手癢的,好容易能吃到嘴裏,有點舍不得吐出這塊肉,可是看看宗玉衡那剛烈的樣子,聽他那話又怕他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到什麽人那裏又引出一段什麽事情來,為了這點二兩肉的事,不值。

于是就只好罷手。

宗玉衡的菊花算是勉勉強強地保住了,可是他的事業就沒這麽幸運了。

當他多方奔走終于接到了一筆大單的時候,沒想到卻是個精心設計的陷阱,而幕後的主使人直到最後他也沒搞清楚,也許是剛剛被他得罪的某個乘人之危的小人,也許是之前的宿敵……誰知道,反正他最後被黑了一大筆錢,還惹上官司,又莫名其妙地輸掉了官司賠了個底朝天,原先那點積蓄也沒了,他辛辛苦苦經營的公司最後也不得不倒閉了。

站在公司樓下,宗玉衡忍住心酸的淚眼,心想大不了從頭再來,不過是一時的不走運而已,這個時候不能露出軟弱的一面……不停地給自己打氣什麽的。

他盤算着,就算是錢沒了,公司也關了,家裏一窮二白的,還有個孩子要養,可是他這麽大個人總歸不能夠餓死,慢慢找工作吧。

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是他躺在病床上的爸爸。隆安這時候放話說不能夠全額支付宗濟源的醫療費用了,因為BLABLA的原因——其實歸根到底還不是秋後算賬把宗濟源打成歷史的罪人,罪人是不能像功臣一樣享有全額醫保的。

于是已經家道中落到很窮地步的宗玉衡馬上就必須負擔起每天幾百塊的醫療費,同時他還接到幼兒園的通知,讓他交下半年的學費,那個學費的單子讓他心頭一跳——從來沒想過原來宗逗逗上的一直是貴族幼兒園。

怎麽辦?這一老一小的,讓宗玉衡現在一個喪失了賺錢能力的人到那裏去搞錢?

他感覺到了生活的巨大壓力,壓在他身上幾乎令人喘不過氣來。之前有錢的日子就像魚在水裏,自由自然而沒有任何感覺;而他從來沒想過沒有錢就好比幹涸河床上泥淖中垂死甩尾掙紮的魚,無論多用力也跳不出個自由天地,最後大概就只能落得個曝屍荒野……這時候他想起了馮濤,久違了的馮濤。

其實他想起的是落在馮濤和他共同名下的那套房子——那房子現在想起來還是值點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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