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一】

空靈谷中剛蕭蕭下過一場細雨,萬物複蘇,潤澤大地,一片綠意。

她着嫩芽黃衫,頭綁着錦緞發束,濃眉,黑發,年約六七歲,許是年紀輕,遠遠看去,只覺像個男孩。

這是千愁第一次見女孩的印象,談不上好壞,只覺她與衆人不同。當時他十七八歲,年紀也不大,未見過失态蒼涼,也道不出為何覺這小女孩與他人不同,只覺得她小小人兒,眼神中滿是愁苦,沒有半點歡快之意,仿佛小小年歲就看透蒼生,便想上去逗一逗她。

他雙手握拳,上前,行禮,然後便是無話。

那時女孩身邊還有幾個幼童,三男,一女,見千愁如此,都乖乖的喊他道:“哥哥,哥哥,給糖吃,給糖吃。”

只女孩一個,冷眼旁觀,緊抿着嘴巴,倒是身後的姨娘見了,從身後推了他一把,見她依舊無動于衷,開口道:“快喊人啊。”

她不喊他,只擡頭看他一眼,隐約記得,一襲白衣,一雙玉手,腰配綠蕭,也不十分俊俏,只覺幹淨出塵。

他見她不敷衍讨好,心裏也不惱,臉上也無怒,只露出笑容,空靈谷剛下過雨,他一笑,深藏在柳葉頂端的冰霜化成露珠,慢慢落下,潤了大地,只覺冬再也不來,徹底溫暖起來。

“你叫什麽名?來,過來,我帶你去山谷玩。”

“好好好。”其他孩子天真浪漫的追他而去,只女孩愣在原地,也不看他,只伸手往一旁草叢中摘了片葉子,低頭撕了起來。

那是他第一次見她的場景,在他茫茫人世中,有很多生死攸關的瞬間比這刻重要,但不知為何,他這一生中回想最多的是見她的這一刻。

少年上前拉小女孩的手,女孩明顯往後躲避,但礙于有長輩在此,最後還是妥協了。

空靈谷後山有一條小溪,那裏開滿鮮花。漫山的珊瑚粉、松花綠、丁香紫、月白、嫩黃……遠遠看去,宛若置身于仙境,如果下雨天或剛下過雨,那看上去更美。

千愁不說話,小女孩也不說話,只是一起前往花海中。他們身後跟着鬧騰的孩子。

千愁問:“你叫什麽名字?”

女孩回:“我幹嘛要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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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愁笑,自己開口:“我叫解千愁,是空靈派第十八代弟子。”

女孩聽了,不在意的往前走了幾步,摘下一朵紅花兒,放在手中搖晃。

她回頭看向少年,說:“我叫惹禍精。”

千愁大笑頻頻搖頭,他上前走到女孩面前,伸手撫摸女孩的腦袋,說:“你不想告訴我,我也不逼你說,可你也不用說這樣的謊話騙我呀。”

女孩睜大眼睛,看少年,道:“你覺得我在騙你?我沒有騙你啊,我爹爹就叫我惹禍精,我爹爹總不會騙人吧,爹爹叫我是惹禍精我就叫惹禍精啦!”

“好,惹禍精,那我問你,你爹爹叫什麽名字啊?”

女孩聽了這話,眼珠子一轉,回千愁道:“你怎麽那麽笨啊,我都告訴你我叫惹禍精,你還不知道我爹爹叫什麽?”

千愁搖頭。

“我是小惹禍精,我爹爹就是大惹禍精啦。”

千愁“噗嗤”笑出了聲,看着這與剛才在姨娘身邊判若兩人的女孩說:“那惹禍精姑娘,請問……”。

“等等,你在胡說什麽啊?”

“你不是說你叫惹禍精嗎?”

“是啊,我是叫惹禍精,可我不是姑娘啊!你怎麽笨的連男女都搞不清楚。”

“怎麽……”。

“你想說怎麽可能?你哪只眼睛看見我是姑娘啦?”

“你穿得……”。千愁有些被搞糊塗了,眼前的孩子只有六七歲的模樣,沒有發育完全,她也沒有戴花塗粉的,千愁更加不知對方說的真假了。

“我是穿了女裝,可穿女裝不代表就是女的啊。”

“你這話哪裏來的根據?哪有男孩穿女裝的啊?”

“那戲臺上的戲子不是都是男人扮演的,那皇城裏面伺候皇帝的太監還是不男不女的呢。這個世界上那麽多那麽多人,你怎麽能認定你一眼看去的就是正确的。你怎麽就能肯定我就是女的呢?”

“我……”。千愁糾結半天,回女孩:“我現在是不能肯定了。”

千愁見女孩瞳孔中泛着狡黠,心裏打定注意,她說的是謊言。

他再次開口:“可……我就覺得你是女孩。”

女孩倒也不驚訝,她回頭,沖他道:“你不信我說的話,那你就自己來驗證啊,只要把我衣服脫了,你就知道我是男是女,我說的話到底是真是假了。”

“那不行。”

“這也不行,那也行,你既不能驗證,我說的你又不信,我也不知道要怎麽辦好了。”女孩瞥少年一眼,道:“只好這樣了,你當我是女孩我也只好是女孩啦,反正我怎麽說你都是不信的。”

千愁聽了這話,心想:看來真是自己弄錯了。

他開口:“我相信你,真是不好意思竟誤把你當做女孩了。”

“算了,我不生氣,誰叫我親娘死了,姨娘又很壞,出門總給我穿女裝,我爹爹也不管我。”

千愁聽到小鬼的日常起居,心裏更覺他可憐,心疼他。

那日午後,千愁在後山摘了很多花朵,第二天他就做了花環去找“惹禍精”。可是剛進門,就被其他孩子搶走了。

惹禍精正好走出來,他見了千愁就問:“你來找我幹嘛?”

千愁兩手空空,道:“本想問你要不要花環,可是一進門就被其他門派的小鬼搶走了。”

惹禍精笑着回:“你問我要不要,我當然說我不要的,你若直接摘了送我,我也不好扔掉,自然捧在手裏拿着了。你啊,怎麽那麽笨,這點道理也不懂,以後怎麽娶得到老婆。”

千愁心裏想:我是笨,可他還和我說這個道理,可見他不讨厭我。

惹禍精看了千愁一眼,說:“你怎麽日日都穿一件白衣,又不洗,真不愛幹淨。”

千愁回他:“我在守靈,自然只能穿白的啦。”

“什麽是守靈?”

“也有你惹禍精不知道的事情嗎?”

“天下那麽大,我又那麽小,你都看不出我是男是女,我不知道守靈是什麽,又有何不可。”

千愁承認他說不過眼前的小矮個。他回道:“守靈就是為逝去的死者守護靈魂。”

“誰死了?”

“空靈派掌門,我師父。”

“那你怎麽不傷心?”

“你怎麽知道我不傷心?”

“因為你一直沖我笑啊。”

“那是因為你令我開心啊。”

“所以你也是傷心也會笑的人咯。”

千愁不在說話,只是伸手摸摸他的頭發。

此時,惹禍精的二姨娘走了出來。由于空靈派掌門逝世,武林各大門派都趕往空靈山谷吊唁,所有人都只着素服。不過二姨娘這樣的美人,即使穿着素服,也蓋不住風華。

“你要去幹嘛?”

“我要去找爹爹。”

“哼,小鬼,一見我就跑。”二姨娘說了這話才發現千愁就在她面前。她沖千愁說:“你可別被她騙了,別看她小小年紀,說謊的本領可不小,總是騙得大人團團轉,長大了不知怎麽得了,我看他爹早些把她送素女崖的好。”

千愁聽了只笑,不語。

二姨娘以為這小子不信她的話,冷言道:“她是不是和你說她是個男孩?”

千愁不語,神情中卻多了份驚訝。

“她有沒有和你說她是前朝公主,身份尊貴?”

“這倒沒有,她……她只說她叫惹禍精。”

“呵。這話倒是對了,她就是個惹禍精,我勸你離她遠一些。”千愁剛想問她叫什麽名字,二姨娘就轉身進屋了。

他想她剛才說要去找他爹,武林各大門派掌門都彙聚在前方靈堂守靈,為了找她,他也往靈堂走。

千愁見到了她。

“惹禍精,不對……你到底叫什麽?”

“我就叫惹禍精啊。”

“你少騙我,你姨娘什麽都告訴我了,你是個女孩子,怎麽可以對我說那些話。要是我告訴你爹,看他怎麽教訓你。”

“好,我告訴你真名,我叫江城子。”

“江城子,這哪裏像是女孩名字?”

“誰說女孩就一定要取女孩名字啊,可能我娘生我的時候,我爹以為我是男孩啊。再說了,你不知道蘇轼的詩詞《江城子》麽,裏面有一句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那就是我爹對我死去娘的思念之情。所以我才叫我江城子。”

“我知道蘇轼的這首詩,只是不知道你的名字有這樣的含義。”

“只可惜,蘇轼寫完十年生死兩茫茫,不久後就娶了亡妻的堂妹,後來又娶了個歌姬。我爹給我取了這個名字,也娶了我二姨娘。你說他們好不好笑?”

千愁不語。

“江柳絮,誰讓你在靈堂外面亂晃悠的,還不趕快回去。”

千愁回頭看去,一位身着素服,身高挺拔的魁梧壯年站在他身後。

江南風上前給千愁賠禮道:“小女自幼嬌慣,不知天高地厚,還望新任掌門海涵。”

千愁心裏只想着:我又被騙了,真當她叫做江城子了。原來叫做江柳絮,春風不解禁楊花①,蒙蒙亂撲行人面,是個好名字。

對于江南風的道歉,他沒有一絲放在心上,匆匆別過,就離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 ①楊花指柳絮。

宋 晏殊 踏莎行 小徑紅稀,芳郊綠遍,高臺樹色陰陰見。春風不解禁楊花,蒙蒙亂撲行人面。翠葉藏莺,朱簾隔燕,爐香靜逐游絲轉。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

寫的是離別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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