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恐無緣分

但願上帝保佑你

——普希金

一晃快兩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時間，四季輪回日月交替，不到一千個晝夜，短不過須臾，長無非生死。

其間，孫擇良的姑姑和姑父分居又複合，郭天奉和郭問的後媽離了婚，而樊演，則還锲而不舍地在追求趙佳欣。

可她卻離開快兩年了，杳無音訊……

“三哥？”張良碰碰孫擇良的肩膀提醒到，“又發呆！二哥問你話呢。”

“什麽。”孫擇良回過神兒來，看一眼張良後，又神色淡然地看向曹炎生。

樊演看不下去了，端着酒杯把張良擠開坐過來，他把胳膊往孫擇良肩膀上一搭，擠眉弄眼地問：“不帶小蚯蚓出來玩兒就算了，那個誰，童老師呢，怎麽不叫出來一起玩兒？”

“不知道。”孫擇良給自己點上一根煙，微微皺着眉慢慢抽起來。

樊演最近在戒煙，聞見煙味只能悻悻地躲去一邊，心裏暗嘆，三哥還真是終結話題的高手。

昨天是孫擇良三十歲生日，家裏人在家給他慶祝生日後，今天他又被這幫兄弟們拉出來玩。

錢飛鴻擺桌子打麻将，幾個人都湊過去玩，孫擇良獨自坐在沙發角落裏抽了一會煙，最後無聊地起身要離開。

“走這麽早？”郭天奉擺着牌問。

“明天有手術……”孫擇良手裏拿着外套，嘴裏咬着煙，含糊不清地回答，小蚯蚓不到一歲半的時候，他又被調回了骨三科。

“怪不得又不喝酒呢。”樊演嘴角叼着一根沒點燃的煙，眯着眼胡亂打出一張牌，“東風。”

“碰。”曹炎生笑眯眯地伸手将東風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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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海客瀛洲出來才晚上十點多，孫擇良不想回大院，便徑直驅車來了醫院。

他從門診大廳路過，碰見急救車拉來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說是加班時突發胃出血。

“博望路的上班族，為數不多的比咱們還不要命的人群。”急診裘醫生搖着頭感嘆，“也都這個歲數的人了，怎麽就不知道顧及一下自己的身體呢……想想丈夫孩子也好啊……”

博望路三個字讓眉眼淡然的人內心産生了一絲波動，孫擇良依舊神色淡漠，淡淡的轉身朝骨三科走去。

他想，或許那個女人不是不知道記挂丈夫與孩子，或許那個女人只是和他一樣，有奮鬥的理由卻孤寂一身。

今天的班是何敬宗值一線陸蒙恩值二線，孫擇良百無聊賴地坐在值班醫生休息室的床上浏覽病歷。

有電話打進來時孫擇良剛有一點點困意，他捏捏眉心接起手機。

“打擾你休息了嗎？”童畫的聲音輕輕柔柔，不急不躁。

“還好。”孫擇良合起筆記本電腦，聲音淡漠，大齡未婚女一直追着他這個單身爸爸，孫擇良怎麽會不明白。

電話那邊，童畫的神情有些失落，認識這麽久，孫擇良一直都是這樣不冷不熱少言寡語。

“我剛下飛機，還在回去的路上……”童畫的一只手搭在腿上的相機包上，手指不安地撥弄着背帶，“聽說你昨天過生日，怎麽不告訴我呢？明天就見一面吧，我給你和小蚯蚓帶了禮物回來。”

怕他拒絕，童畫急忙補充說：“你就當是給我接風了呗。”

孫擇良抿抿嘴，擡眸看一眼牆上的石英表，“你剛回來，好好休息。”

“……好吧，我後天會去我姥爺他們家，到時候肯定要去拜訪孫奶奶和孫爺爺，你要不要一起？或者我可以在你家遇見你？”這個男人連拒絕都是這樣直接，童畫側過頭看着外面極速後退的霓虹燈，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她向來優秀，向來不缺追求者，可為什麽孫擇良總是無動于衷呢。

“再說吧。”孫擇良躺下來，試圖讓自己放松。

“那我就不打擾你了，好好休息，晚安。”

“嗯。”

男人利落地挂掉她的電話，童畫握着手機暗下決心，但是，孫擇良，你越是這樣我越不會放棄，我童畫此生，等的就是像你這樣的男人。

挂掉手機，孫擇良閉上眼強迫自己入睡，胃裏有些隐隐的灼燒感，他把被子扯到身上，眉頭緊蹙地強迫自己入睡。

片刻的安靜後，男人略微沙啞的聲音在房間低低響起，“阿呆，我這邊已經很晚了，你那裏呢？”

和過去無數個深夜一樣，回應他的只有無聲無息，一室靜谧。

///

昨晚，與童畫同一個航班從美國飛回來的還有邱萱。

她特意選擇夜裏抵達的這趟班機，這樣，當她一個人走出來時，至少不會因為沒人來接機而有情緒上的起伏，同時也降低了巧遇見熟人的幾率。

呵，熟人，只怕就是怕某一個吧，她自嘲一笑。

說實話，她的終點站原本在林市，可是在北京轉機時她接到徐麗的消息，說老顧突發胃出血住院了。

邱萱毫不猶豫地改簽機票回來探望顧梨棠。

一年多前，她和那個人離婚，哥哥沒有出面，嫂子說哥哥對她失望至極，并放話說沒有她這麽一個不知廉恥的妹妹，姐姐邱陽打算讓她暫時離開，出去玩一玩放松放松。

邱萱是無助的，經歷坎坷後，除了姐姐的安慰她再沒能得到其他任何親人的關心，也是，這世上她哪裏還有什麽親人啊。

那個時候，是顧梨棠，顧梨棠給她聯系了她美國那邊的朋友，讓她離開這裏去美國投奔她的那位朋友，顧梨棠對邱萱說，你可以邊走走玩玩，邊去那些高等學府旁聽一下感興趣的課程。

翌日一早，邱萱先去的雜志社看望了以前的同事，告訴老板她可能會晚幾天再去林市那邊就職，老板對她的回來頗為驚喜，并希望她能留在這邊。

呵，她怎麽能留下來呢，編輯部是老顧的天下，這幾年徐麗身為副主編一直兢兢業業，就算老顧不在，幫她頂班的也只能是徐麗或者另一位副主編，她不能破壞現有的平衡，況且她也沒有任何理由留在這裏。

聽說老顧的情況已經穩定，只是需要靜養，邱萱回來後第三天才來醫院看望老顧。

S市大大小小幾十家醫院，邱萱最熟悉也最怕的莫過于S大附屬醫院。

還好，內科的住院部在最東邊的這棟住院大樓裏，與骨科的遙遙相望。

徐麗說幾年前攝制組拍的紀錄片已經完成了，現在正在各大電視臺與網站播放，名字叫《人間》。

這棟住院大樓和那邊的大樓建築格局一模一樣，一樓的LED顯示屏上就正在播放《人間》的先導片。

“……這部紀錄片裏我們記錄了急診、兒科等十一個科室，從呱呱墜地的新生兒到ICU裏渾身插滿管子的重症……”

來來往往的人很多，邱萱戴着頂棒球帽站在人堆裏等電梯。

電梯到了，等候的人群守着先出後進的規矩等待着電梯裏的人往外走，最後出來的是一個推着輪椅的男人。

輪椅上坐着一個女人，女人懷裏抱着個七八個月大的孩子，輪椅旁跟着一個兩三歲大的男孩。

推着輪椅的男人剛剛走出電梯，外面等候的人便擁擠着争前恐後地朝電梯裏進，小男孩緊緊拉着爸爸的褲子，結果還是差點被人群擠倒，是邱萱抱起了他。

這一趟電梯開始上升，邱萱幫着男人把孩子抱到大樓外。

“謝謝，謝謝你大妹子。”男人停放好輪椅，輕和地把自己兒子接過去，對孩子說：“快謝謝阿姨！”

“謝謝阿姨！”小男孩的聲音奶細清脆地朝邱萱伸出右手。

“不客氣。”邱萱和像模像樣的小男孩握手，不禁又問他，“你幾歲了？”

“兩歲半。”小男孩認真的說。

邱萱神情一時恍惚，兩歲半啊……

這邊住院部來往的人真的很多，邱萱又等了一趟電梯才得以來到顧梨棠所在的十一樓。

“你真的是空着手來的？”顧梨棠坐在病床上喝水，悠悠的打量兩手空空的邱萱。

“咹，空着手，但我的一顆心裏裝來了滿滿的愛啊。”邱萱嬉皮笑臉地坐過來，“怎麽樣，老女人你有什麽需要的就盡管開口，老娘親自給你跑腿。”

“長出息了啊你！”顧梨棠伸手拿一個蘋果扔給邱萱，“皮削了再切塊，用開水燙一燙再給老娘吃。”

“喳，奴婢謹遵娘娘令。”邱萱拿着蘋果站到垃圾桶旁邊開始削皮，“你找的護工呢？”

“到飯點就來了。”顧梨棠捧着杯子靠到床頭，“說實話，如果不是要來看望我，你還會回來嗎？”

回來？邱萱手裏的水果刀一停，連着削兩圈半的蘋果皮斷了。

女人從來善于掩藏，搖頭晃腦故作深沉地說：“這裏還有哪個地方可以讓我用‘回’這個字來形容麽，芸芸衆生哪個不是過客？阿彌陀佛……”

“你給我正經點！”這是顧梨棠自認識邱萱以來對她說過的次數最多的話。

“人家正經着呢。”邱萱認真的削着蘋果皮，“這幾年把積蓄花的精光，得提前為以後做準備啊，不然死了都沒錢買棺材。”

“你個半吊子……”顧梨棠目光深沉，邱萱說的沒錯，必須為以後做準備，所以她才會那麽拼命工作，只是，她不想讓愛徒步自己的後塵。

“在國外就沒談個男朋友？”顧梨棠彎起嘴角，唇邊梨窩深深。

“沒有，那邊的男人都喜歡皮膚白的女人，可惜加州的陽光唯獨對我很寵愛有加……”削好皮的蘋果洗幹淨切塊，熱水壺裏卻沒有水。

邱萱回過頭，一臉肉疼地望着顧梨棠，“哎，你們VIP單人間的病人也都要去熱水房提水嗎？”

“V什麽IP啊，我這病房目前只住了我一個！護士說這邊供水壞了，大概下午能修好。”顧梨棠莫名被邱萱逗樂，笑着說：“出門右轉，護士站的後面好像就是熱水房，找不到的話就問一下人家護士。”

邱萱提着熱水壺晃晃悠悠地出去了。

不得不再說一次，這邊的建築和那邊的住院部大樓一模一樣，去水房要路過醫生辦公室。

邱萱往裏面瞥了一眼，嗯，裏面放着一張公用大辦公桌，放着幾臺觀片燈，只是裏面沒有高高大大的骨頭架，穿白袍的人裏也沒有他……

邱萱抿抿嘴快步走過去，自己在期待什麽？兩年了，不舍也好，貪戀也罷，所有的情緒都該淡了的，自己與他，注定無緣無份。

///

真的說不清楚是出于什麽樣的心裏想法，邱萱主動要留下來照顧顧梨棠。

“我又不是缺胳膊斷腿了，不用你大晚上陪在這裏。”顧梨棠翻看着手機新聞，淡淡地說，“不過你真要住的話我可沒護工費給你啊。”

“知道了，瞧把你給小氣的，哎呦哎呦……”

邱萱碎碎念着鎖好房門，然後關掉屋子裏的大燈只留下四角的小燈，最後，她把另一張病床上的被子鋪開徑直躺上去……

不知道不甘心什麽，不知道在希冀什麽，邱萱在這裏已經兩天，一切都按照原有的軌道運行，安然無恙。

邱萱開始喜歡在病房裏睡覺。

空氣裏隐隐漂浮着消毒水的味道，枕頭上也有，床旁櫃上放着大老板派人送來的百合，正倒着時差的邱萱竟然也漸漸有了睡意……

或許這幾年來邱萱貪戀的，就是這種淡淡的消毒水味，它有回憶的味道，而味道裏，有那個人的回憶。

顧梨棠快到出院的時候了，邱萱最後一次夜裏過來陪她，抱着不知道什麽樣的心情。

今天睡得早，卻不知何時，外面突然響起呼救聲，是一道上了年紀的男人的聲音，“來人吶！救命啊！醫生！護士！快來人啊……”

叫喊聲就在她們病房的門外，屋裏的兩人幾乎同時驚醒，邱萱抓起手機打開大燈，顧梨棠示意她先不要貿然出去。

大爺的呼救聲不僅引來了醫護，附近病房裏住着的人也紛紛出來，外面一時混亂，只能通過聲音辨認人物。

有人讓趕緊把人擡回病房，有人說不能随意挪動，有人說趕緊開窗戶通風，有人說不能亂動小心是突然中風，總之七嘴八舌，各有見解。

“怎麽回事，怎麽摔了？”一道急切卻有力量的聲音響起，是值班護士特有的霸氣。

“什麽情況？”接着響起的這個男聲，應該是值班醫生。

邱萱在屋裏聽得清晰，這個男人的聲音響起來後，外面的嘈雜紛亂被悉數壓下去，這醫生很有氣場呢。

求救者語無倫次地說了個大概，他老伴兒夜裏睡不着想起來走走，結果走到這裏突然摔到在地說不出話來。

“沒什麽大礙啊大爺。”醫生可能對摔到在地的患者進行了初步診斷，“控制進鹽量引起的無力，不用擔心，大娘，沒事啊沒事，來您動一動，我看摔到哪兒了沒？”

患者胳膊擡不起來，醫生的聲音沉穩地響起，“小真，聯系骨科讓派人過來看看，患者77歲，無特殊病史。”

“好的劉醫生。”護士應聲。

“哎等等！”劉醫生的聲音又及時時攔住護士，“不用打電話了，去1124職工病房，那屋住有骨科的，來的快。”

“好的。”護士說，一串兒腳步聲接着響起。

“沒事。”顧梨棠說，“萱吶，睡吧。”

“嗯。”邱萱關掉大燈躺了回去，骨科醫生，護士去找骨科醫生了……

片刻，外面又一陣短暫騷動響起。

“劉醫生，人來了。”是剛才的護士。

“摔倒，胳膊擡不起來，剛又說胯骨疼。”劉醫生對來者簡述患者的情況。

邱萱所在的病房裏燈光昏黃，外面圍觀的人好像悉數散去了，邱萱閉着眼躺在床上，這時候的她聽覺十分靈敏，外面的人小聲說話她也能聽見。

劉醫生說完話，一道男人的聲音，低沉又淡漠地在深夜的病房走廊上穩穩的響起。

男醫生說， “我看一下。”

我看一下……屋裏的邱萱覺的腦袋嗡一聲蜂鳴，整個頭皮都在發麻，身上甚至起了雞皮疙瘩。

某些被她強行塵封的回憶在剛才那道聲音的召喚下，一路過關斬将，順利沖出牢籠。

曾經，那道聲音在她餓了的時候給她說，你想吃什麽，我去做。

曾經，那道聲音在她心情低落的時候給她說，給你講個笑話呀。

曾經，那道聲音在她茫然無助的時候給她說，邱萱，我們結婚吧。

……

曾經，邱萱為了确定自己的心髒還在跳動，她去蹦極，去坐跳樓機，去玩各種刺激的運動和游戲，可是興奮過後，剩下的只是無邊無際鋪天蓋地的空虛。

可是，在她決定改簽機票到S市的時候，她的心裏确實産生了波動，不知所起。

為了确定什麽她故意滞留在這裏，她告訴自己，如果還是沒有一點消息，那就永遠死了這條心，呵呵，上天還真是垂愛她，在這最後一天的夜裏讓她聽見這個聲音。

最後一次聽見這個聲音是在兩年前的民政局外，聲音的主人站在初春的寒冷中，面色淡然地給她說，“有”。

“你有沒有過喜歡的人？”

“有。”

……

腦子裏不受控制地被回憶牽引出一句話來——邱萱，我們之間，從來沒有矛盾。

是，我們之間從來沒有矛盾，我們之間也從來沒有理由。分開的矛盾和在一起理由，我們都沒有。

相見是緣相交是份，若說有緣無份是一場悲劇，那麽無緣無份就是一部默片。

孫擇良，我曾經愛過你，默默的，不為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