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相識相知(二)
春天的風裏,總或多或少夾雜着一些土腥味兒,太陽有點耀武揚威的意思,陽光透過霧霾照在人身上,發出半死不活的呻-吟。
前天晚上,他按照大-姨-媽的頻率,回到軍區大院的家裏。父親高擎自然不在家,他對父親的情況,都是從新聞裏了解的,這一點他早習慣了。弟弟妹妹都在美國上大學,沒有特殊情況回不來。沙發上等候已久的,只有他的母親,賀芝娴。
“回來了?”賀芝娴把手裏的插花放下,伸出保養得宜的手,指了指旁邊的沙發。
高煜琪一看這架勢,就知道,今天又得迎接一頓說教。他皺眉反思了一下,沒覺得最近做什麽出格的事兒,或許賀女士更年期了,他想。
身為将軍之女,賀芝娴從小就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控制欲,想當年,威風八面的賀将軍也拿她毫無辦法。20歲那年,她毅然從A大退學,選擇了婚姻,之後,輔佐丈夫高擎一路走到現在的高度。
這個強悍的女人,在做了母親之後,又以控制自己的兒女為樂。大兒子高煜文年前剛調任某市市長,前途一片光明,可以說,是高家重點培養的對象;小兒子在西點軍校就讀,雖然成績不算出挑,但回國後肯定能得到重用;雙胞胎女兒在耶魯大學學習新聞傳播專業,不論是回國還是留在國外,都不用擔心她的發展。
偏偏,偏偏有了高煜琪這個異數。
老天爺好像見不得她事事順心,非得搞點平衡,拉低她控制力的平均值。從小,高煜琪就不是個省油的燈,其他三個孩子加一塊兒,都沒他讓人操心。三歲從二樓窗戶上掉下來摔斷了腿,她遍尋名醫才給治得沒留下什麽後遺症;五歲把鞭炮裝玻璃瓶子裏帶到幼兒園,點燃後,扔進了學校廁所馬桶裏,炸得三樓廁所漏了個大洞,穢物淌得到處都是;十二歲把鄰居家小男孩褲子扒了,非要看看人家是男是女,好在人家父母不追究;十五歲高一,因為見不得同學欺負新來的老師,把人家揍得腦震蕩,被高擎罰跪了一天一夜;十七歲突然轉性,說要離開家獨自闖蕩,出門做生意……好不容易堅持出國上了大學,人家又來了一出爆炸性的出櫃,堅持說自己喜歡男人!
賀芝娴到現在還記得,那是九年前,高煜琪在美國讀書的時候。她和高擎在那一瞬間,突然覺得,他們就是上輩子欠了他的,才要在這輩子當他的父母還債。
賀芝娴控制欲發作,本想殺到美國好好問清楚,順便請幾個心理醫生好好治治他的“病”,甚至想去問問那個早就脫離她掌控的弟弟那當面對質……可是,此時此刻的高煜琪已經和他的小情兒創立了屬于自己的上市公司,經濟獨立的他,再也不是她能随便控制的了。
當然,以她的手腕,想搞垮一兩個小公司、弄走他身邊的男孩,還是綽綽有餘的,只是,這種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戰術,非到萬不得已,她也不願去做。
有弟弟賀芝行的例子在前,她或多或少覺得,是自己報應來了。
所以,在那之後的兩年裏,她一直努力維持着母子之間的平衡,直到七年前,高煜琪和他的情人分手。
那時候,賀芝娴想到一句詩:守得雲開見月明,又有些幸災樂禍地想:惡人自有惡人磨。
但是,她沒想到,自己的兒子竟然那麽迷戀那個叫方邈的男人,不但把在美國打拼的一切給了他,“兩袖清風”地回國,更堅持……不會喜歡女人。
無奈之下,賀芝娴只有退而求其次,在高煜琪二十七歲的時候,請代孕,弄了個試管嬰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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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她覺得自己是用一個孩子,拴住了兒子的心。事實上,卻是自己的兒子,用一個孩子,堵住了她的嘴。
于是,三年來,她獨自一人忙着伺候這個來之不易的小孫子,每每想到兒子冷漠疏離的态度,就恨得壓根癢癢。
“煜琪,維尼上幼兒園了,你怎麽也不來看看他?”賀芝娴讓保姆沏上茶,親自給兒子斟了一杯。
這是要長談了,看來孫子進幼兒園,讓她有多餘的時間想些有的沒的。高煜琪扯了扯領口,大派派地坐下,說:“剛做好華宇的項目,一直忙得腳不沾地。”
他對這個從培養液裏提取出來的兒子沒有任何感覺,對他來說,那只是一個生物實驗的産物,在這個實驗中,自己不過充當了一回活體标本。
他原本已經對子嗣斷了念想,并且,也從未有為人父的自覺,現在雖然有了一個“父親”這個社會角色,但誰也沒有辦法逼他“粉墨登場”。不是他心狠,他只是不願做砧板上的肉而已。
“你看看,”賀芝娴打開手機相冊,遞到他面前,“看看你兒子,都這麽大了。小家夥兒越長越像你……”
皺了皺眉,敷衍地看了兩眼,高煜琪有點不能理解孩子的成長速度。他記得,上次看到這個孩子,好像還是個小女孩的模樣,眉眼都沒長開,穿着定制的小唐裝,拼命往賀芝娴身後躲,躲着躲着,就摔到地上,哭得不成樣子,只能被保姆抱走。于是,過年時難得的一見,就這樣尴尬收場。
現在,小東西穿着幼兒園統一的蘇格蘭風小校服,已經挺有個人樣兒了。小玩意兒好像長高不少,不過那一臉怯怯的表情,和自己是一點兒也不像。
高煜琪有點厭煩,假意喝茶,把手機推還給她,說:“今天有什麽事嗎?”
賀芝娴視線垂了垂,把氣壓了壓,放緩聲音說:“做母親的,就不能想念自己的兒子,和他說說話?”
“成吧,那就聊聊。”高煜琪點點頭,“我聽袁林說你和他,前一陣子去做了全面體檢,怎麽樣?結果出來了嗎?”
賀芝娴終于露出今天第一個笑容,“我都把這事兒忘了,”端起茶輕輕抿了一口,“本來是很快就能出結果的,你爸不讓我跟他們打招呼,就算了。明天讓警衛處的小徐去把報告拿回來。”
“嗯,讓體檢處的黃大夫也過來看看。”
一時無話,母子二人又喝了口茶。
“煜琪,你……你還記得齊勁,齊叔叔嗎?”賀芝娴想了想,還是得她把話挑明了,這個兒子耐心有限。
高煜琪用手按了按眉心,“沒什麽印象……姓齊,哪個齊?耳刀祁?”
“不不,就是……”賀芝娴露出一副惋惜的表情,“你十三歲那年,殉職的那個。他還給你做過一個坦克模型。”
高煜琪努力回想,終于有點印象。齊勁,是個眼睛特別大,眼神特別犀利的軍人。以齊家的出身,本來不能進他們這個大院。但聽說他是立了特等功,上面嘉獎,才給他分了一套房子。但是可惜,齊勁一家人搬來不到一年,他就在執行任務時殉職了。
他還記得齊勁的妻子,長得特別漂亮,在整個大院都是拔了尖兒的,他還有個……
“他兒子,小齊時,你還記得嗎?”賀芝娴微微擡了擡下巴,目光卻落在他的手腕處,邊說邊揶揄地笑,“你啊,當初可把人家得罪不輕。”
高煜琪也不禁笑了笑,和賀芝娴一起看向他的右手腕——腕上帶着一塊看似樸素的手表,表盤朝外,金屬的表帶恰到好處地貼合着皮膚。
看着看着,他的腦海裏不禁浮現出一雙大得出奇的眼睛,那水潤的澄澈的大眼睛啊……
齊勁一家人,眼睛都特別大。這皂白分明的眼睛,長在齊勁臉上,就是剛正不阿,威武犀利;長在他妻子及敏臉上,就是“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長在齊時臉上,就是晶瑩透剔充滿靈氣,讓人恨不能把那兩顆葡萄一樣的眸子含在嘴裏。
一時陷入回憶,高煜琪不由得轉了轉腕上的表。
賀芝娴微挑了一下眉,繼續不動聲色地說:“前陣子我去茗遠做美容,竟然見到了齊勁的妻子及敏。”看到兒子頗為專注的眼神,她繼續說道,“這個女人不簡單啊,當初齊勁殉職,她拿了撫恤金,就帶着兒子搬走了。十幾年時間,不但養大了兒子,還做上了茗遠的股東。”
高煜琪也有些驚訝,當初及敏搬出去,他是知道的,但是由于年紀小,也沒有太多關注,只是有點舍不得那雙水靈得讓人想嘗一嘗的大眼睛。
“我和她聊了一會兒,大概知道她這些年的不易。但是,最讓我驚訝的是,她說她的兒子啊……”賀芝娴故意停了一下,直到兒子看過來才繼續道,“她說他兒子也……喜歡男人。”
高煜琪有些不屑地笑了一下,又恢複了剛進門時有些防備的姿态:“你想說什麽,說好了。”
“小齊時,你印象深吧?那是三四歲的時候吧?漂亮得什麽似的,比小姑娘都伶俐,想必現在也是個俊秀的男孩。我算了一下,他現在大概是二十三四歲。”賀芝娴越說越有興致,“我聽及敏說,他在A大讀通信工程,可見頭腦也是夠用的……”
“您有話直說吧。”
“好,那就挑明了說,”賀芝娴保持微笑說,“這世上,守家過日子甚至願意在背後支持你的女人很多,但願意真心實意對你好的男人就鳳毛麟角。當年那個誰……”餘光看到兒子面色不虞,及時停住話頭繼續說,“我覺得,既然你依然堅持喜歡男人,那不如就找一個知根知底的,你說呢?”
“呵,”高煜琪聲音壓得很低,低到賀芝娴以為那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你這是擔心我沒人要,還是要找個人看着我?”
他覺得這一點,彼此心照不宣,但他說出來,是不想賀芝娴覺得自己是任她擺布的木偶兒子。
賀芝娴心裏長嘆一聲,嘴上還是堅持:“只是認識一下,見個面,就當是老朋友敘舊?”
“哦?是嗎?”
“你自己也說過,你也不是随便什麽人都弄來喜歡的。可是你自己說,這些年你都做了些什麽?動不動就去酒吧搞一夜情,我是你媽,我也會擔心!”
“呵,你還是顧好大哥和小傑吧。”高煜琪已經準備離開了。
“就算不行,你也可以和他做朋友啊!像你和江新宇他們,又有什麽不同?”
當然不一樣,江新宇他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哥們兒,而這個什麽多年沒見的齊時,卻是你要硬塞給我的。
高煜琪覺得無話可說,起身就走。
“煜琪,你……”賀芝娴嘆了口氣,“作為兒子,希望你也想想自己年過六旬的父親!”任何身體檢查,都不如兒女的平安喜樂更讓父母欣慰,“還有……還有已經殉職的齊勁!”
高煜琪身子頓了頓,伸手拉開了門。
“後天,我把見面地址發你手機上,你……”賀芝娴恨恨地說,“你自己看着辦!”
回應她的,是毫不猶豫的關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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