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宋迩牽住她的手, 就帶着她往外走。

裴霁順從地跟着她。明明宋迩看不見,明明開始時是宋迩牽着她, 後面就是她握着宋迩的手, 比她走得快半步, 替她看路。

可裴霁卻莫名地覺得,是宋迩領着她回家。

她們坐到車上後,宋迩也沒有松開她的手, 還是牢牢地握着。她和司機說了地址,然後告訴裴霁她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我想給你一個驚喜,在酒店外等你一起回家。”宋迩說了起來, “看到你坐上了一位先生的車, 我就跟上來了。我有給你微信,你看到了嗎?”

“沒有。”宋迩聽見裴霁說,下一秒裴霁的手從她手心抽了出去, 然後傳來一些窸窣的響聲。

宋迩睜着眼睛聽,猜想教授應該是去看微信了。

她感覺手心空空的, 上面還殘留着牽着教授時的觸感, 宋迩蜷起手指, 指腹在手心輕輕地摩挲了兩下。

“那個人是我爸。”裴霁突然說道。

宋迩輕輕地啊了一聲,想了想,才謹慎地問:“他是不是說你什麽了?”

随着她這句話,裴裕安說的那些話被裴霁一字不差地想了起來,她不可避免地感覺到心口有一種尖銳的疼,然後是強烈的窒息感, 仿佛有什麽東西堵住了她的氣管,讓她喘不上氣。

裴霁張了張嘴,她分不清自己是想說話還是想呼吸,她有許多的話想對宋迩說,想告訴她家裏對她不好,她覺得很傷心,她不理解父母的做法,她還想問問宋迩,她真的很怪嗎?

但她能表達出來的卻很少,少到只有一個字:“是。”

她答得很慢,宋迩能感覺到她說得很艱難。

“說什麽了?”宋迩接着問。

這次,裴霁沒有回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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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迩猜得到,教授多半不會說。她明白有些東西要對人說出來,就像把心掏出來給別人看那麽難。

何況教授還是那麽內斂的一個人。

但那些東西,如果一直悶在心裏是不會好的,反而會紮下根,越長越牢,最後和血肉生在一起,想要□□,會越來越難,越來越傷筋動骨。

宋迩試圖引導裴霁講出來:“你要不要和我說一說?”

裴霁沒有出聲。

宋迩就不

敢再問了,因為她看不見裴霁的表情,她不知道裴霁對她這樣追根究底,是只是沉默了不想說,還是反感她多事。

宋迩還是很擔心她,但教授的情緒實在太內斂了,她的話語很少,聲音裏甚至聽不出語氣。宋迩恨不得可以親眼看一看,偏偏這對她來說又是不可能的。

一股煩悶從她心底升起,蔓延到了全身,宋迩低着頭,不再說話了。

車子仍在行駛,也不知到了哪裏,距離裴霁家還有多遠。

宋迩心裏亂糟糟的,她把放在腿上的手移到身側,指尖碰到了一個東西。宋迩過了一會兒,才想起來,是花。

她帶了花,開開心心地來找教授的。

但被裴裕安破壞了。

宋迩心裏嘆了口氣,她把花拿了起來,朝着裴霁那邊微微側身:“教授。”

裴霁沒有出聲,但宋迩卻能想象出教授轉頭看過來的樣子。她雙手捧着花送了過去:“這是送給你的。”

花束被接過去了,裴霁說:“謝謝。”

宋迩想到剛剛她下車的時候很急,花幾乎是被她甩開的,可能被壓壞了,就說:“是不是被壓壞了?我下次一定送你一束完好的。”

一般人聽到這樣的話,不論是真心還是假意,多半會說沒有壓壞,還是完好的,或者,還是很漂亮啊,一點也不影響。但裴霁沒有。

裴霁順着宋迩的話,細細将花束端詳了一番,才告訴宋迩:“白色的小花被壓壞了三朵,大花有兩朵,花瓣被折了。”

觀察得非常仔細。

坐在副駕駛上的助理都震驚了,居然有這麽憨的教授。

宋迩卻一點也不覺得冒犯,她笑了起來,聲音裏滿是笑意:“你好呆,什麽大花小花,是玫瑰和風車茉莉。”

裴霁“哦”了一聲,不太上心的樣子。

宋迩狀似無意地追加了一句:“玫瑰象征愛情哦。”

筆直筆直的鋼鐵直男司機聽到這句都感受到宋小姐的瘋狂暗示了,他沒敢回頭,只是看了眼後視鏡。

看到裴教授一無所覺:“是嗎?好看。”

司機暗自嘆息着收回目光,同樣暗自嘆息的還有助理。

宋迩卻早就習慣了,失望是難免,但她已經能很好地處理自己的情緒。

到家後,宋迩讓司機和助理都回去了,并讓他們帶話給夏清,就說她今天不回家。

裴霁在邊上聽說她今天不回家,眼中有了笑意,她單手拿花,騰出一只手來,去扶宋迩。宋迩很自然地任由她攙着,她們一起往裏走。

走進家門的時候,宋迩瞬間感覺到了一種安心。這裏的氣息,她很熟悉。

裴霁松開她的手,宋迩在家裏,是可以很熟練地脫離導盲杖和攙扶行走的。

她朝裏走了兩步,想起什麽,回頭說:“要把花插起來。”

雖然被壓壞了三朵小花,折了兩朵大花的花瓣,但這是她第一次送教授花,具有特別的意義。

“好。”裴霁答應。

宋迩這才放心地往裏走了。

已經過了十一點,不算早了,宋迩回到自己的房間,房間裏都是她自己的味道。宋迩緩緩走進去,摸到床,摸到小毯子,摸到床頭的睡眠燈,全部都在原來的位置上放着。

她感覺很安心,仿佛她已經在教授的家裏有了固定的位置,仿佛這裏真的是她們的家了。

宋迩很開心,心被喜悅填得滿滿的。但并沒有太久,她想到在咖啡館外,助理向她描述:“裴教授一個人坐着,她沒動,只是坐在那裏,好像是在想事情。”

“裴教授低着頭,看着咖啡杯,她表情好像有點落寞,但是看得不是很清楚。”

“裴霁一直維持着這個動作沒有變,雖然看得不太清楚,但感覺教授就很低落很傷心的樣子。”

她沒法再聽下去了,直接推開車門出去,下車的時候太急,踩空了人行道的臺階,險些摔倒,被助理扶住。

宋迩那時滿腦子都是,為什麽心愛的人的傷心,她都要通過別人的描述才能知道。

家裏沒有花瓶,裴霁找了一只大大長長的杯子,又把花枝修剪了一下,然後就把所有的花都插在了那只杯子裏。

她把裝了花的杯子放在餐桌上的兩條對角線相交的那個點上。

站在邊上看了一會兒,摸了一下大花的花瓣,又碰了一下小花的花托,才回了房間洗澡。

等洗完,已經接近十二點了,距離她的睡覺時間只剩了半個小時。

裴霁拿了本書,靠在床頭看,看了不到兩頁,門就被敲響了。

家裏除了她,就是

宋迩。裴霁沒有說進了,而是去給宋迩開了門,宋迩穿着一件看起來就很柔軟舒适的睡裙站在門外。

“我能進去嗎?”她的眼睛對着裴霁下巴的位置,軟軟地詢問她的允許。

裴霁讓開了身,說:“能。”

宋迩慢慢走了進來,她走進來後,身後就響起了門合上的聲音。宋迩的心随着那個聲音,莫名地顫了一下。

她接着往前走,裴霁在身後提醒她:“往前三步是床。”

宋迩就慢下步子,等到了床邊,才彎身摸着床沿,朝前走。

這個卧室,她進來過的,就在教授為了她,換家裏的家具的那一天。但對宋迩而言,這裏的環境還是陌生了些,她無法安心地行走。

最後,她在床邊坐下了。

“你開着燈嗎?”宋迩問道。

“開着。”裴霁的聲音就在身前。

“你剛剛在做什麽?”宋迩又問。

“看書。”裴霁的聲音到了她身邊,她在她身邊坐下了。

宋迩驀然間緊張起來,她想教授坐在她身邊,她是不是在看她,還是只是随意地看一個地方。

“我能不能……”宋迩抓住了自己的裙邊,她勇敢地說下去,“躺在你的床上?”

這次,裴霁過了一會兒,才說:“能。”

宋迩不願去想,教授沒有馬上回答,是因為疑惑,還是別的什麽,她小心翼翼地爬上了床,找到了枕頭,躺下了,她把薄薄的空調被,扯過來,蓋在身上,一直蓋到脖子下方。

裴霁還是坐在那裏沒有動,她有點鬧不明白宋迩為什麽躺到她的床上來了,她房間的床壞了嗎?

但沒等她決定要不要去宋迩的房間,替她看看她的床有沒有出問題,就聽宋迩說:“你也躺下好不好?”

她聲音裏的緊張很明顯,明顯到顫抖。

裴霁的茫然更深。

“好不好?”宋迩又問了一聲。

裴霁像是沒的選了,她說:“好。”然後在宋迩的身邊躺了下來。

她睡左側,靠着床邊,宋迩睡右側,靠着裴霁。

她們都平躺着,裴霁看着天花板,很迷惑,宋迩看不見,很忐忑。

“教授。”她叫了一聲,停頓一下,又叫,“裴霁。”

裴霁已經被她教得很好了,幾乎是條件反射。

“宋迩。”她嚴謹地遵守格式,“小貓。”

宋迩的臉再度紅透,她咬住了下唇,心也軟得不像話。

“教授,你想不想聽我的秘密。”她輕聲地問。

裴霁沒有說話,但宋迩感覺到枕頭傳遞過來的動靜,還有頭發和布料摩擦的聲音。教授轉頭看向她了。

宋迩笑了一下,她說:“我剛失明的時候,很害怕。一方面是害怕無法複明,另一方面是任何事物,任何聲音,都讓我很恐懼。”

裴霁看着她,聽得很專注,宋迩的嘴唇很幹,她微微地側了下頭,那雙看不見光的眼睛,讓她看起來很脆弱。

“教授,這些恐懼,我沒有和任何人說過,我不敢說,我也不想和人示弱。我把它們告訴你,交換你心裏的那些難以啓齒,可以嗎?”宋迩問道。

許多事情是無法輕易地表達出來的,說出來,就像是把心掏出來給別人打量評價一般。

但是如果是教授的話,她願意心甘情願地把心捧出來,給她看,任她用任何眼神打量,她想用自己的心,換教授撤下一點點心防。

裴霁沒想到她是這樣的目的,意外,又無措。

宋迩的臉色在燈光下很蒼白,她等了一會兒,沒聽到裴霁的聲音,心有一點點悶悶的疼。

她把手伸出被子,摸索着把被子分給裴霁一半。

裴霁看着她的面容,看着她那雙眼睛,莫名地浮躁起來。

“不然,你先聽我講,聽完了,不想和我交換也沒關系,這樣好不好?”宋迩又問。

她是笑着的,她發現,原來,對教授,她可以毫無目的,她願意把心給她,哪怕換不來一顆相同的心也沒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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