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過了午,暴雨逐漸轉小,變成細密的小雨,被風一吹,斜斜地打到陽臺上。

沒多久,小雨也停了,太陽重新撥開雲霧,陽光不算猛烈,虛虛地照射下來,樹葉上的水珠折射出耀眼的光。

裴霁忙了起來,前幾天的事務堆積着,助見她開了視頻會議,以為教授有時間工作了,把能夠移動辦公的事務,都通過郵件的形式發了過來。

她的下午,就都用來了工作。

又有好些高校和研究所的邀請,其實研究院也好,l大也罷,都是贊同學術往來的,也鼓勵教授們作為學者或客座教授前往其他高校進行交流。

裴霁去年下半年就有個月的時間在新加坡的一所高校,開設了一門學科。

但是今年……

個月內,除了九月份的免疫學與病理學國際峰會,她沒有安排任何出差的工作內容。她得照顧小貓。

裴霁在鍵盤上按了幾個字母,轉頭看了宋迩一眼。

宋迩躺在病床上,見她望過去,迅速露出笑容。裴霁目光一頓,挪回到屏幕上。

宋迩心下嘆了口氣,垂下了眼簾。

她其實很忐忑的,因為教授冷漠,不理她。

她忐忑了一早上,還喪失了信心,教授外出買午飯時,她突然想到,如果教授真的讨厭她的話,就不會留在這裏了,畢竟時間對她來說,那麽寶貴,怎麽舍得浪費在一個讨厭的人身上。

這麽一想,宋迩的信心又回來了一點。

雨後的自然風帶着草木和泥土的清新氣息,穿過陽臺的門窗吹入病房。

“教授……”宋迩突然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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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擊鍵盤的聲音斷,裴霁擡頭,望向她。

宋迩的聲音穩穩的:“渴。”

這個字像一個指令,裴霁接收到之後,立刻站了起來,取了宋迩的杯子,倒了水,送到床邊。

因為宋迩還不宜坐起,裴霁用了吸管,宋迩喝了兩口,用推了一下杯子,表示不要了。

裴霁把杯子拿開,随放到床頭櫃上,詢問地看着宋迩。

宋迩看懂她眼神的詢問,說:“不要別的了。”

裴霁就放心地站了起來,坐回到電腦前。

随叫随到,沒有任何不耐煩,并且态度熱情。宋迩确定了,教授确實不讨厭她,她只是遇到了什麽事,不想和她說話了。

宋迩松了口氣,接着又犯愁,到底是什麽事?任憑她怎麽回想,都沒有發現端倪。

似乎是昨晚提起了裴藝,教授就不開心了。

但宋迩可以确定,教授對裴藝不至于讨厭,更不至于因為裴藝遷怒她。

那是為什麽?宋迩毫無頭緒。

傍晚的時候,夏清來了一趟,她每天都會來,但不會在病房裏待太久,往往是坐一會兒,看看宋迩的恢複情況,然後和裴霁閑聊上幾句,就會離開,好讓宋迩和裴霁單獨相處。

宋迩接連幾天觀察,裴霁和她媽媽說話時,态度端正,語氣平和,有時還會笑一下,沒有任何敷衍不尊敬的地方。

但一旦對上她,教授又會寡言少語,盡可能地避開和她眼神對視。

宋迩開始很難過,覺得教授在刻意冷落她,但幾天後,她發現不是,教授不是冷意冷落她,而是,她真的不知道要和她說什麽,她也不敢與她長時間地對視。

像是突然長出了一個蝸牛殼,她遇到了什麽事,害怕得躲了進去,但沒有完全地把自己封閉起來,還是會小心翼翼地探出她的觸角,試探地想要知道外面的情況,想要重新從蝸牛殼裏出來。

宋迩既無奈又心急,可她再心急,也不能去破壞那一層薄薄的殼,她只能盡可能地耐心,給教授很多很多的愛,把她從殼裏哄出來。

“教授……”宋迩靠在床上,她已經可以坐起來了,傷口愈合得不錯,只要不劇烈運動,把它撕裂,就不會有什麽問題。

裴霁坐在病床前削蘋果,開始她不太熟練,削皮器總是在果皮上打滑,但幾次後,她已經可以削一條完整的果皮,間不斷開了。

聽到宋迩叫她,她沒有擡頭,眼睛看着蘋果皮,但身子稍稍往前傾了一點,作為對宋迩的回應。

“裴霁。”宋迩又叫了一聲。

這次裴霁擡頭看了她一眼,然後抿了下唇,眼睛裏透着些抗拒,但出于條件反射,她還是說:“宋迩……”

停頓的時間微微有些長。

宋迩含笑看着她,裴霁不太情願,卻還是說:“小貓。”

說完,又在心裏補充了一句,不是我的。

宋迩不知道她心裏所想,卻覺得這樣的教授特別可愛。

她養成習慣以後,真的好難改變。

宋迩覺得很有安全感,如果有一天,教授養成了愛她的習慣,大概這輩子都不會停下愛她。

蘋果削好了,裴霁用水果刀切成小塊,擺在一個小碟子裏,然後送到宋迩的邊。宋迩吃了兩塊,說:“好無聊,我能不能出去走走?”

她在病房裏都待了半個月了,半個月沒踏出過病房門,快要無聊得長出蘑菇來了。

裴霁站起身,先看了看她的傷口,紗布完好地包着,接着看了看窗外的天氣。天氣晴朗,又是黃昏,她們的陽臺對出去的小花園人不多,且有風在吹,不會熱。

判斷過幾個影響宋迩外出的因素都還算有利,裴霁低頭對宋迩說了一句:“你等我一會兒。”

然後走了出去。

正當宋迩疑惑,想教授做什麽去了,裴霁就回來了,還推回來一輛輪椅。

宋迩微微睜大眼睛,又忍不住笑了起來,嗔怪地看着裴霁:“不用輪椅,我又不是腿傷了。”

“頭部受傷,需要減少震蕩。步行有震蕩。”裴霁認真地跟她解釋,把放在推上,“輪椅是閑置的。”

就是反正沒有人用,借用一下沒關系的意思。

宋迩只好聽她的。

她其實一點也不排斥教授這樣既認真又有些固執的關心,反而很高興。

裴霁過來扶她。傷口已經沒有那麽脆弱了,不會動一動就疼。宋迩把按在裴霁的上借力,站了起來。

裴霁穩穩地扶着她。

“教授,你為什麽不願意和我說話了?”宋迩看着她的側臉,問。

因為你不是我的小貓。裴霁在心裏想,沒有回答宋迩,也沒有看她一眼。

宋迩問過她好多次了,又失敗了一次,她抿了抿唇,不說話了。

已經過了盛夏,黃昏後隐約有一絲不明顯的秋涼。

醫院小花園的綠化做得很好,栽種了不少花,讓花園裏四季都有鮮花盛放。

夕陽已經不灼人了,濃密的綠蔭下更是清涼。

宋迩好久沒有出來,哪怕只是在小花園裏被裴霁安頓在輪椅上推着走走,也很開心。

經過一叢淡藍色小花時,宋迩忙讓裴霁停下。

這些小花長在花壇裏,茂密的一小片,宋迩伸碰了其一朵的花瓣,高興地回頭問裴霁:“好不好看?”

裴霁對植物、植物的細胞以及植物的免疫系統并不感興,看了一眼,沒有答話,但下一秒她裏就被塞入了一個。

“幫我和小花拍張合照吧。”宋迩眼睛亮亮地仰頭看她。

裴霁接過了,打開拍照功能,退到五六步遠的地方,對着宋迩和小花拍了一張,然後還給宋迩。

簡直和大學生在課堂上對着投屏拍ppt沒有任何區別。

宋迩看了看照片,很不滿意,她仰頭看着裴霁,用眼神譴責她。裴霁被她的眼神譴責到了,不得不開口:“怎麽了?”

還要問怎麽了。

宋迩生氣地說:“你就會敷衍我!”

裴霁:“……”

一大片花只拍進了一半,她的頭占據了照片分之一。宋迩看一眼都好生氣,她再也不想和裴霁說話了。

裴霁頓時無措,宋迩就是不理她。

裴霁想了一下,明白問題出在哪裏了,她說:“我給你重新拍,你可以教我怎麽樣産出優秀的照片。”

宋迩還是不理她,甚至自顧自地站了起來,自己沿着樹蔭慢慢地走,裴霁推着輪椅跟在她身後,她沒有讓她快坐回來,眼睛卻不停地朝她傷口上看,顯而易見地關切。

宋迩想說,你看,我不理你你是不是很不好受,那你不理我,我也很傷心啊。話都到了嘴邊,卻還是說不出來。

她停了下來,坐回了輪椅上,裴霁緊張的眼神這才平靜下來,但還是不斷地往宋迩的上瞄。

最後是宋迩被逗笑了,把交給了她,先告訴她要怎麽構圖,怎麽找角度才能拍得好看,然後就讓她自己實踐。

宋迩的職業素養,讓她在面對鏡頭時鎮定自若,曾經有個攝影師特別誇過她的鏡頭感,只要稍微懂點攝影,想把她拍得不好看都難。

裴霁學得非常快,稍微指點了幾句,她對着小花園裏的植物拍了幾張,再經過宋迩進一步的指點改進,她就初步掌握了怎麽拍好宋迩。

她往後走了八步,認真地找角度,找光線,一連拍了八張,宋迩滿意的有五張。

“教授好棒,這張,還有這張,完全可以和專業攝影師媲美。”宋迩大力誇獎。

這當然是誇張的說法,裴霁再聰明,也不至于在幾分鐘的時間裏就把一門新技能掌握到專業級別。但裴霁還是很開心。

明明剛才還是忐忑不安,唯恐宋迩會一直對她生氣。

可是只有十幾分過去,被宋迩這樣明顯誇張地誇了一句,裴霁就感覺到她的心像被填滿了,有一種類似完成了一個突破性實驗的成就感。

“你告訴我這幾天為什麽生氣吧。”宋迩拉住她的衣角。

她坐在輪椅上,只能仰頭和裴霁對視。裴霁目光閃躲,她還是不想說。

可這一次,宋迩堅持,她拉着裴霁的衣角,像一個突然間嚴厲起來的老師,讓裴霁無所适從。

夕陽短暫,城市裏的夕陽更是一晃而逝,小花園裏路燈亮了起來,西面的天邊還殘留着晚霞。

她們對峙了五分鐘,裴霁依然沒有開口的意思。

宋迩咬了下唇,還是不想再為難她了,她松了,想說回去吧,裴霁卻低下頭,看着自己被攥皺的衣角,和宋迩松開以後,垂放在腿上的。

宋迩逼她說的時候,她不想回答。可是她退讓以後,裴霁的心裏産生了一種奇異卻強烈的不忍。

她不想看到宋迩委屈自己,不想看到宋迩的退讓。

“我……”裴霁開了口。

她其實不是不想告訴宋迩她的介懷,只是她很難将這些負面的情緒表達出來。

她努力地想要把她的情緒整理成語句,卻是一片混沌。

裴霁感到煩躁,感到一種自卑,因為她連表達自己都做不到,沒有人會喜歡沉默寡言到不會說話的人。

裴霁陷入到更負面的情緒裏去。

“別着急。”宋迩捏了捏她的心。

裴霁看向她。

“你願意和我說,就很棒了。”宋迩笑着看她,“如果表達不好,可以不着急。”

裴霁愣了一下,她說可以不着急,可是她分明很想知道她的內心的。

“你可以不用顧忌任何事,任何看法,因為我不會嘲笑你,我很喜歡教授的。”宋迩極力細致極力溫柔地安撫她。

心裏有一道高而堅實的牆,猛然間破裂,裴霁張了張口,她不再排斥和宋迩傾訴,可又難免羞澀。所以,她盡力地簡潔,盡力要把她所有的情緒彙成一句話。

過了一會兒,就在宋迩以為今天聽不到教授為她敞開心扉時,教授看着她的眼睛,輕輕地說:“我想在裴藝之前認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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