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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樹溝是個小村莊,攏共百來戶人家。
可別看榆樹溝小,這小村在附近幾個市裏頭,算得上是頗有名氣。
一來,榆樹溝靠山。山上的沙土地種莊稼不行,可是從夏天的香瓜到秋天的地瓜都甜得不行,誰還沒吃過榆樹溝的瓜呢?
二來,榆樹溝這兩年,出了個賊靈驗的劉大仙。
這劉大仙頗有些傳奇,村裏人人都知道,這劉大仙本名劉老六,前些年就是個賣耗子藥幫人哭喪的盲流子。這幾年突然搖身一變,變成傳說中極其靈驗的算命先生了。八字之類的他不算,可是找他求簽,要多靈驗有多靈驗。
不過,自打秋收以來,劉大仙借口家裏農活忙,有一個多月沒接待過上門求簽的人了。
來求簽的外地人都悻悻地回去了,可榆樹溝本地人知道——這劉老六要不是懶得不行,能四十來歲就給人家馬寡婦倒插門?馬寡婦的兒子都二十五了!這老盲流寧可要飯都不會下地幹活的。
和村裏人想得一樣,劉老六的确不是因為農忙,他這會兒正在家裏頭着急上火呢。
——他的簽子突然就不靈了!
“這死丫頭片子,家裏頭熱炕好好的不待,一個沒看住就跑出去一宿!跑回來抽的簽子就再也沒靈驗過!”
“前段時間那個大肚子孕婦來問男女,結果居然抽着個八十三簽,八十三簽的簽文說的可是沒有懷孕!要不是我這些年坑蒙拐……走街串巷,差點就忽悠不過去了!”
他一直只給這孩子吃全素、還不讓她出門見人,不就是怕她不靈了嗎?結果一個沒看住,這死丫頭片子居然自己跑出去一宿。
狗血潑那孩子他也試過了,拿生糯米叫她吃他也試過了,都不好使。今天下了瓢潑大雨,他想起古書上服藥都用雨水下藥,也打算試試。雨水是無根水,古書上都說拿這水送藥最好,說不定把這丫頭泡上一天就靈驗了。
“這些水夠了吧?”
劉老六在屋檐下抽着煙,現在他可不抽旱煙了,早改成了過濾嘴。
“湊個一桶就行,叫她進去泡着,”自打簽子不靈了,劉老六借口秋收不算了,好容易等着這麽一場大雨,“對,就擱那個木桶,都倒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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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寡婦冒着雨,把鍋碗瓢盆裏頭接的雨水都倒進了木桶裏,背對着劉老六翻了個白眼。這劉老六倒插門之前說得千好萬好,結果到頭來連喝口水都得使喚她。
她都五十多了,還得天天伺候個小丫頭!剛開始她還給那丫頭片子做點白菜土豆,後來懶得動兩次火,索性就叫那丫頭天天苞米面餅就鹹菜。
“這半桶夠了吧?我瞅着這雨也要停了,就叫她泡裏頭?”
看着劉老六還躲在屋檐底下不動彈,馬寡婦心裏頭罵了兩句,自己把一桶水提到下屋裏頭,沒好氣地對小丫頭吆喝:“進去泡泡!”
老劉家的下屋裏堆滿了雜物,只是給這小丫頭多砌了一道土炕而已,窗戶上連玻璃也沒有,橫七豎八地釘了幾根鐵欄杆,風和着雨往裏頭鑽。
妙妙穿着一身黑得油光發亮的棉襖,緊緊地縮在露出棉絮的被子裏頭,馬寡婦只肯每天晚上給這炕燒一把柴火,這會兒早就冰涼了。
“幹媽,我冷……”
“這會兒知道冷了,那天大半夜出去跑一宿你不冷?”
馬寡婦板着臉,一把就把這小丫頭拽過去,扒了她身上的棉襖棉褲就要往那桶裏扔。不知道腳下怎麽一滑,一腳踢倒了木桶,好不容易接的一桶水全灑在地上,一滴都不剩。
劉老六才進來就看見這一幕,氣得直跳腳:“我說你個死老婆子,千辛萬苦才接這麽一桶水,咋就叫你一腳給踢灑了?”
顧不上多罵馬寡婦,劉老六拎上孩子就要往出走。
泡不了雨水,就直接出去淋淋雨算了!
說來也怪,他抱起來這孩子,還不等走出門口,好似天漏了一樣的大雨就直接停下來了。
“咋這麽倒黴!這雨下得跟天漏了似的,這要用上的時候倒說停就停了!”
劉老六沒好氣地把這孩子往馬寡婦手裏一塞。
“要我說,不靈了就是不靈了,幹脆給人得了,”馬寡婦老早就不想繼續伺候這孩子了,“現在咱家大瓦房蓋了、豬也養了,我兒子這眼瞅着對象也處上了,你消消停停等着抱孫子不行?還怕餓着你啊?”
她把妙妙重新鎖回下屋,壓低聲音跟劉老六商量:“說來,你有沒有覺着,自打那天這孩子跑出去一宿,就有點邪性!”
“今天就不說了,她跑回來那天,你腦袋磕門框上了,我也把腳崴了。從那天開始,咱家幹啥都不順,你忘了?玻璃杯都無緣無故炸兩個了!”
“這孩子以前抽簽靈就邪性得很,現在不靈了簡直是掃把星!”
劉老六本來隐隐約約有點感覺,叫馬寡婦這麽一說,心裏頭也有點懷疑。
劉老六有些心動。
這人啊,總是覺得自己有本事的,哪怕是借來的靈驗,時間一長也就真當成是自己的了。
瞅着劉老六有點心動,馬寡婦趁熱打鐵:“之前她靈驗的時候咱供着她,現在變成喪門星了你還供着她?我這兩天琢磨着,那天她回來咱倆教訓完她,你腳也崴了,我也磕門框子上了。以前不讓她沾地,現在破了戒了,可不就變成喪門星了?”
馬寡婦心裏頭小算盤打得可足了。
橫豎這孩子現在也不靈驗了,趁着人還小模樣又好送出去就是了,養活個丫頭片子,不就是加雙筷子的事兒麽!
“能送出去嗎?”劉老六有點心動了,又擔心送不出去,“之前也挺靈驗的,随便送出去萬一損了我道行……”
馬寡婦在心裏頭暗暗呸了兩聲,以前就是個收錢哭喪的,最多給人跳過幾次大神,這會兒真以為自己有道行了?
“咱找人家送出去還不行?就這個掃把星,沒扔到道上不錯了!咱不往出說,誰知道她是童子命?”
馬寡婦想得挺好,可是真到了找人家的時候,卻沒有她想象中的那麽順利。
雖然村裏頭也年年破除迷信,可是大部分人還是挺在意這些說道的。這小姑娘漂亮得出奇,有那上年歲的老人一看就知道,這可不就是個“童子命”?
且不說這童子命的孩子養不大、對家裏頭不會有什麽助力,就是不談助力這一層,養貓養狗都還有感情呢,養個孩子結果活不過成年,到時候這心裏頭咋受得住呢?
眼看着這丫頭送不出去,劉老六也着急了。馬上就進十一月份了,他也不能一直說自己要忙農活不算卦啊!
這事兒慢慢傳出了榆樹溝,離着榆樹溝不遠的下屯有人聽說了,專程跑過來想要收養妙妙。
劉老六瞧着這人眼生,一問,姓皮。這姓少見,再加上人是下屯的,他立刻知道這人是誰了。
這是下屯那個老王八!
都是好吃懶做,這人卻算得上是沒人性。為啥大家叫他王八,就因為這人不但做拉皮條的營生,還連自己媳婦的皮條都拉。
“劉大仙兒啊,最近這兩天歇挺好?”
馬寡婦也認出這人是誰了,她拿個有缺口的破碗換了茶缸子倒上開水,皮笑肉不笑地遞過去。
“皮老哥,喝點熱水!”
姓皮的長了一雙綠豆眼,沖着馬寡婦笑了笑:“嫂子,你家那孩子呢,咋沒出來?”
馬寡婦轉身要去下屋抱人,卻叫劉老六攔了一下。
他張了張嘴,眼睛避開了點姓皮的:“皮老哥,我也不能坑你。我實話說,這孩子打小就身子骨弱,‘童子命’你知道是啥吧?可能養不大。”
雖然急着要把孩子送出去,可是送給這樣的人家,叫別人知道了,他的名聲可就臭了。這時候劉老六說這句話,是想暗示這個姓皮的,他的打算可能會落空。
姓皮的咧嘴笑了一下,牽動得嘴邊的痘痘差點冒白漿,連馬寡婦都覺得這老頭笑得像是《地道戰》裏的日本鬼子。
“不妨事,沒事!我就想要個小姑娘,小的那才好呢,”他見着這兩口子有點猶豫似的,“你倆這孩子也張羅着往出送張羅了半個月了,除了我可有別人兒來沒?”
他又抛出了個籌碼:“要是這孩子我有眼緣,我再貼補你們五十塊錢,這總行了吧!”
五十塊是不少,可是這孩子叫他抱回去養上兩年,那可就是搖錢樹了!
劉老六還在猶豫,馬寡婦心一橫,轉身去下屋把孩子抱了出來——她可不想再天天伺候這個丫頭片子了!再說,還有五十塊錢吶!
她抱着妙妙進了堂屋,劉老六也沒料到她真的把孩子抱過來了,站起來想攔一下。
“哎喲,這小閨女可太俊了,帶勁!長得真帶勁!叫我瞅瞅!”
姓皮的眼睛放着光似的,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來了。
被他盯着,在馬寡婦懷裏的妙妙感覺全身上下都不舒服,像是叫什麽毒蛇盯上了一樣。
雖然已經六歲了,可是因為常年不出門又不沾葷腥,妙妙的個頭比一般的六歲孩子要矮一些,人看着也有點木。再加上她精致的五官和雪白的皮膚,倒像瓷娃娃多過像小孩子。
她掙紮了一下:“幹媽,我再也不出門了!”
馬寡婦手上依舊把她抓得死緊,妙妙慌得眼睛裏帶上了水光,扭頭看向劉老六:“幹爸!爸!”
她覺得心裏頭砰砰跳個不停,像是有人在叫她快跑一樣,本來嫩嫩的小嗓子尖叫得出了破音,震得窗外的大蘋果樹上撲棱棱炸出五六個喜鵲。
馬寡婦看出劉老六有點猶豫,她猛勁兒踩了劉老六一腳,臉上堆出些笑來:“皮老哥,你看……”
挨着馬寡婦這一腳,劉老六想起來自家這些天的不順利,還是把阻攔的話給咽回去了。
左右是個養不大的童子命,送哪兒去又有啥區別?
就在這時候,有人掀了外屋的門簾進來了。
“劉老弟啊,我這頭頂上不知道叫什麽雀兒扔了個爛蘋果,能不能借你們家水盆洗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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