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在劉老六的想象中, 自己打開石頭屋第一眼,應該看到的是可憐兮兮蜷縮在地上的、終于聽話的財神娃娃。
絕對不應該像是現在這樣, 一開門直接看見三個壯漢!
“這啥啊……”
他的一句話還沒說出來,被苗老三迎面一把薅住了脖領子,一拳正打在他的鼻子上!
劉老六覺得鼻子一陣酸痛, 嘴巴裏頭全是鐵鏽味,一股熱流順着鼻子往下流……還不等他反應過來,肋下又是一拳!還有人往他的腿彎上踢了一腳,讓這老小子不得不跪了下來。
不光是苗老三,連留在這幫忙的大民和李二哥都氣壞了!
剛剛幾個人在這屋裏頭待着聊天,苗老三把自己知道的事情都說得差不多了。這劉老六當初說不要妙妙就不要, 還要把孩子送到皮王八那去。
好不容易孩子被苗老師領養了,現在又跑去偷孩子?
尤其是剛剛聽見他那幾句賤嗖嗖的話, 誰聽着不想給他來兩下?這大冷天把六歲小姑娘扔到這石頭房子裏頭半天,還說話那麽賤?
這人是個畜生啊!
“我是你爸爸!”
劉老六還沒反應過怎麽回事呢, 就被幾個彪形大漢揍了個七葷八素。苗老三恨極了他把小侄女放在這石頭房子裏頭挨凍,還把他的棉襖脫下來綁住手,叫他也嘗一嘗受凍的滋味!
“老三,行了,接下來咋整?”
“送派出所去,這可是拐賣兒童!”
劉老六的嘴巴被苗老三拿地上的紙給團成團塞住了, 李二哥看了有點奇怪:“這地方哪來這麽多沒燒着的紙啊?”
石頭屋裏黑,他拿了幾張紙出去一看,居然是沒拆封的信。只不過上面的郵票被撕了下去, 只留下半個郵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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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大民,你們快看!”
榆樹溝和附近幾個屯子一直共用同一個郵差,很久之前就有人說老是丢信,可是沒有确鑿的證據,也只能罷了。沒想到,居然在這找到了這麽多沒開封的信!
“估計是偷郵票的!偷完了郵票,怕人家家屬問,就把這些信都放這燒。”
幾個人又去灰堆裏扒拉了一下,把沒燒掉的信件都整理出來,一人一堆抱着下山了。
劉老六身上青一塊腫一塊,上身只穿着秋衣走在前頭,走得慢了還要挨罵。
路上有人見了問,聽說這老小子是偷了苗老師家的孩子,甚至還要上來再給兩下。
誰不恨偷孩子的壞蛋?
苗老三親自把這孩子送去派出所,民警看見劉老六可憐兮兮的樣子,本來還要問問咋回事,聽說這老小子不但偷孩子,還把小孩兒關到山上石頭房子裏不給吃不給喝,頓時不打算問了。
“民警同志,那妙妙是我幹閨女啊!”
苗老三一臉厭惡:“什麽幹閨女?那是我二哥家的閨女,戶口本上明明白白地寫着大名苗妙!”
給妙妙取完了大名之後,苗老師就把手續給辦了。他怕的就是劉老六把孩子搶回去,正好有個學生在派出所負責戶籍,跑了兩天才把妙妙的戶口辦下來。
民警又聽了大民和李二哥的證詞,上下打量了劉老六一眼。
“行,那就一會兒把筆錄做了吧,”他喊一邊的同事,“把這人帶進去。”
幾人橫豎也來了,又順帶報案說發現了一大堆信件。這些信件看郵戳都是一年內的,要通過派出所還給人家才好。
郵政工作人員私自毀棄郵件可是要判刑的,民警給幾個人做了筆錄,甚至還一人給倒了杯熱水,叫幾個人暖和暖和才松了出去。
“哥兒倆夠意思!”
這一大天忙活下來,日頭都偏西了,苗老三跟兩個鄉親回村,一路上沒口子地感謝。
“謝啥,咱可不是劉老六那狗籃子,你家那小侄女,誰看着不稀罕?”
“就是,那麽聰明的孩子,咱可頭一次見着。而且這運氣也好,要不是她扒拉那灰堆,能發現那老些丢了的信?”
幫忙找孩子的鄉親們都回了家,誰提起來這事兒不啧啧稱奇?
六歲的小姑娘,聰明到知道自己把發卡丢下來做線索。就算是不說這聰明勁兒,一般的小孩兒能這麽鎮定?早就哭得不知道東南西北了!
這孩子能被找回來,聰明、勇敢、運氣,那可是缺一不可。
不過,外人是啧啧稱奇,家裏人卻是深深地後怕。
王秀琴一路把妙妙從山上抱下來,半路去迎她的趙香雲要接手,她都不幹。
她也後怕,她得抱着這孩子才能安心!
妙妙就剛開始在媽媽的懷裏睡着了一下,這會兒一路走回到村子裏頭,看着那棵高高的大榆樹,妙妙安心多了!
她伸出手緊緊地摟着媽媽的脖子,把頭埋進她的頸窩裏。
“媽媽!”
“哎,乖寶,媽媽在呢。”
趙香雲在旁邊也趕緊答應:“妙妙啊,奶奶也擱這呢!咱不怕!”
王秀琴伸手摩挲着妙妙的後背,倆人一路把妙妙帶回家,把她焐在熱乎乎的炕頭上。
奶奶心疼妙妙,怕她吓丢了魂,按照農村的老方法,去找了張舊信封,把上面蓋着郵戳的郵票揭下來,在炕沿下頭燒了。一邊燒,一邊喊着妙妙的大名。
“苗妙回來!”
妙妙看着奶奶的動作,新奇有趣漸漸取代了心裏頭的害怕:“奶奶,我回來了!”
苗老師一向不喜歡這些封建迷信,他畢竟當了幾十年老師。不過,今天他破天荒地也跟着趙香雲一起叫了兩聲,聽見妙妙自己說回來了,這才放心。
“乖寶,想吃啥不?”
妙妙餓壞啦!她想了想,想吃熱乎乎的東西。
“爺爺,我想吃熱乎乎的東西。”
趙香雲路上聽王秀琴說了,這麽大點兒的孩子在山上的石頭屋待了那麽久,可不是凍壞了!
“妙妙乖,奶奶去給你做疙瘩湯吃!”
白菜心細細切成絲,豬油渣剁碎炒香,還卧了個荷包蛋。奶奶怕妙妙嗓子眼細,把面疙瘩都攪得小小的,炖得柔膩香滑,出鍋的時候灑了一層細細的蔥花。
妙妙在炕頭上焐出了汗,在炕桌上小口小口地吃着疙瘩湯。家裏頭的人都圍着她看,弄得她有點不好意思。
她看着奶奶疊好剛剛的信封準備收起來,突然出聲:“石頭屋子裏有好多這個……”
“信封?”
妙妙點點頭,吃到一塊切碎的豬油渣,香得她把眼睛都眯起來了。
院門口大公雞突然叫了起來,趙香雲掀了門簾去看,不大會兒就領着苗老三進來了。
苗老三看見妙妙在炕上吃東西,氣得不行:“劉老六那老小子搞的鬼,我跟大民他們給送到派出所去了!”
“送派出所去了就行,”苗老師知道最近國家快要搞第三次嚴打了,而且人販子一向都是重罪,劉老六這次肯定要蹲號子了,“噓……秀琴,先叫孩子在這屋睡吧。”
只吃了半碗熱乎乎的疙瘩湯,妙妙就坐在炕桌邊睡着啦。
這回,她真的靠在媽媽溫暖柔軟的懷抱裏,家人都圍在她的身邊,丹丹姐姐還把娃娃塞在了她手邊。
大人們都蹑手蹑腳地出去了,苗老三在外屋比比劃劃地給大家講他們幾個是怎麽揍劉老六那個癟犢子的。
“大夥兒都說,從來沒見過咱家妙妙這麽聰明的小孩兒。才多大啊,就知道自己把發卡揪下來給大夥兒領路!”
王秀琴沒出去,她仍然在炕頭摟着妙妙,手上一下一下地輕輕拍着她的後背。看着妙妙偶爾在睡夢中蹙眉,就趕緊加快幾下,拍得她舒展了眉頭、拍得她重新進入夢鄉。
趙香雲做的疙瘩湯也給李雪嬌送了一份,畢竟也是小孩子,大冷天的掉到冰窟窿裏頭,可凍得夠嗆。
老三媳婦見婆婆只給侄女做了一份,有點不樂意,也不敢說什麽。
李雪嬌從趙香雲手裏頭接過疙瘩湯,哆哆嗦嗦地端着,準備喝下去。這時候她可顧不上挑肥揀瘦嫌棄老苗家窮了,剛剛掉進冰窟窿裏頭那一下,可把她凍透心了!
這會兒李福蓉已經給她換了全身的衣服,又把炕燒熱了,叫她在炕上捂着。可是她還是覺得從心裏頭往外發寒,身上被冰層磕到的地方也青紫了起來,動一動就鑽心地痛。
要是按照她的本來脾氣,這會兒早就鬧到親爹媽過來了!
可是,怕她爹媽把她領回去,李雪嬌還不敢嚷嚷,只能一個勁兒地說自己沒事。
——她還得在老苗家等到男主出現呢。
在炕上一直待了一個禮拜,李雪嬌這感冒可才好了,身上也舒服了能下地了。她在炕上天天瞅着妙妙到處跑,心裏頭不由得有點嫉妒。
這小丫頭咋一點苦都沒吃到?
這些天還總有人來看妙妙,都聽說老苗家這個新收養的小孫女是個寶貝疙瘩,又聰明又有福氣。
老二和老三家住在同一間土房裏頭,李雪嬌坐在炕上養病,塞了一耳朵隔壁別人誇妙妙的話。
幸好,後來趙香雲不叫人來了。李雪嬌高興到一半,聽着趙香雲的話心裏頭更不舒服了。
趙香雲哪是不想聽人家誇妙妙?
“這小孩子再聰明再有福氣也沒有這麽捧的,這些事兒以後咱家裏頭知道就行了,別往外說。她一個小孩兒叫人這麽誇,折了福氣咋整?等孩子好差不多了,秀琴你領她上廟裏頭拜拜。”
連一向不信這些封建迷信的苗老師也妥協了,咱家妙妙頭上還有個“童子命”的說法呢。
人家都說童子命是天上的神仙童子下凡,以前不信,現在苗老師卻有點半信半疑地。
“你說,妙妙會不會真是那個什麽……”
“呸呸呸!”趙香雲啐了幾口,“別瞎說!那童子命都是體弱多病的,你看咱家妙妙多壯實?一點毛病沒有!”
“對對對,是我瞎說,”叫趙香雲怼了兩句,苗老師倒放心了許多似的,“瞅瞅我這嘴!咱家這小孫女肯定能平平安安長大念書嫁人!”
趙香雲白了老頭子一眼,跟他說:“我瞅着那個李雪嬌有點不對勁。”
“咋不對勁?”苗老師還以為李雪嬌生病這幾天太矯情了,他寬慰趙香雲,“那小姑娘是有點矯情,咋的也是福蓉的侄女,小孩兒不鬧就挺好了。”
趙香雲把針在頭發上蹭了蹭:“不是,我還是感覺不對勁。你說,她跟咱妙妙擱一塊堆并排站着,那劉老六過去抱孩子,她是不是得回頭瞅?”
“劉老六咋還能一腳踹到她後背上了呢?”
“許是害怕了想跑?”苗老師猜了一句,“你瞅她也凍夠嗆,這大冷天的掉河裏頭,沒凍出毛病就不錯了。平常再小大人,那也就是個孩崽子。”
趙香雲琢磨着也對,她縫着縫着,突然聽老頭子不說話了。擡頭看過去,正看見苗老師一副想說話又不敢說的樣子。
“你又有啥事兒?咋的,你是耗子我是大花貓啊?”
她可太熟悉苗老師這模樣了:“又瞧着啥困難學生了?”
平心而論,她趙香雲也不是那不能通融的人。她年輕時候那也是村裏一枝花!還不是看上苗老師人好有學問?
雖然家裏頭是困難點,雖然總有人說老苗家越窮越念、越念越窮,但是等到最後饑荒還完老閨女也上大學了,他們家好日子在後頭呢!
不說別的,老大和老大媳婦那可是雙職工,村裏頭有幾份?老頭子現在轉正了,到時候再晉個高級,工資不光越來越多,将來退休金也完全不用愁。
“就下屯那個老周家,你知道不?他家孩子天天挨打……”苗老師知道,自己雖然轉正了,但是家裏頭還有不少饑荒呢,他就是想叫這孩子來家裏吃頓飯補補課,“校長人好,我跟他說了,給那孩子把學雜費免了。後年就上中學了,到時候我看看找找人,能不能叫那孩子住校。”
“在讓那孩子擱家住可不行!自打他媽跟人跑了之後,他爹天天喝大酒,喝完就回家打孩子!哪有那樣的?之前把那孩子腿都打折了,走道一瘸一拐地!”
趙香雲嘆了口氣:“行,那你有功夫領家來吃飯吧。一口熱飯少不了他的。”
那孩子她也見過,看着挺高挺聰明個小孩兒,身上衣裳破破爛爛的。
“我看看能不能給收拾出兩間厚衣裳,”趙香雲嘆了口氣,“作孽喲……”
第二天晚上,苗老師就把周家小子帶到家裏頭來了。
這孩子個頭高,皮膚曬得黝黑,偏跟他媽媽一樣長了一雙桃花眼。高鼻薄唇,好看是好看,可站在那不說話的時候,帶着一股陰郁的氣質。
苗老師笑得一貫慈祥和藹:“周琦,你別見外哈,以後你就擱我這吃飯,吃完飯我給你補補數學,你爹那我說了,要是天晚了就不叫你回去了。”
“謝謝苗老師。”
周琦的話極少,也不拘謹也不客氣。馬上就元旦了,他沒有棉衣,窩窩囊囊地裹了三件單衣,露出來的脖子上手上又紅又腫的疤痕。
饒是這樣,他身上也一絲一毫不自在都沒有,窩窩囊囊的衣服裏頭,身板站得筆直。
聽苗老師說完,周琦大大方方地掃了一圈院子裏頭:“苗老師,我能打柴火能下地,後天禮拜天,我上山打松樹針。開春種地的時候我也過來幫忙。”
苗老師也幫助了許多孩子,緊張的有、拘謹的有,不識好歹的也有。可是像周琦這樣大大方方地、甚至第一時間提出還人情的,卻一個也沒有。
“哎呀,用得着你幹啥?”
趙香雲怔忡了一下,感覺這孩子倒有點評書裏頭說的那個什麽來着……寵辱不驚的那個勁兒!
她脾氣硬,要是這孩子畏畏縮縮的,她反而不喜歡。趙香雲一把扯過去周琦:“擱外頭站着幹啥?進屋,我給你找件厚衣裳!”
周琦微微點了點頭,目光卻放在蹲在院子裏跟大公雞玩的妙妙身上。
這個小姑娘,他在夢裏頭見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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