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湘貴妃似乎沉浸在往事中, 雙手捧着崇德帝蒼白無光的手,貼上她面頰,有些泣不成聲。好一會, 才察覺進來了人。
餘光瞥到緩步靠近的豆綠色長裙, 湘貴妃微微一怔,随後緩慢放下崇德帝的手, 起身從龍床邊讓開。
轉過身,面對迎面而來的美貌少婦, 湘貴妃多打量了她幾眼, 随後嘴唇微動, 似乎想開口問什麽, 但最終沒問出口,只朝美貌少婦點頭淺笑, 便朝屏風外緩步行去。
蕭盈盈也朝湘貴妃微微颔首,便算是行過了見面禮。随後,快走幾步來到龍榻前, 彎腰探視崇德帝。
只見崇德帝雙眼緊閉,面色蒼白, 嘴唇也蒼白, 整張面龐是一種病态的白。
“表哥……”
無比哽咽, 随之而出的還有蕭盈盈眼眶裏的淚。
聽到這聲“表哥”, 行至屏風旁的湘貴妃腳步微微一頓, 回頭望了一眼蕭盈盈。
這個動作, 林灼灼和蕭盈盈都背對着, 并未察覺。恰逢四皇子盧劍從寝殿門口邁入,一眼望見了,心頭微微蕩起一絲異樣。
“母妃?”見母妃有些愣神似的凝望蕭盈盈, 盧劍來到母妃耳邊輕喚。
湘貴妃收回目光,什麽話都沒說,緩緩轉身朝寝殿外行去。湘貴妃不喜人多,沒從正門出,走了後門。
盧劍也默默跟随湘貴妃走了寝殿後門。
出了崇政殿後門,湘貴妃在前,盧劍在後。
湘貴妃不說話,盧劍也不說話,只靜靜尾随。
兩人緩緩穿入花叢,步入臘月的天,微微有些凍,冬風撩起湘貴妃身上的裙擺,還勾勒出她曼妙的身姿。
這樣不說話的兩人,單看顏值,落在禦花園裏當值的宮女太監眼底,像極了鬧別扭的情侶,輕易猜不到是母子。實在是湘貴妃臉上絲毫沒有歲月的痕跡,怎麽看怎麽一妙齡少女。
偏生這樣美的“少女”,眼角眉梢汪着一絲散不去的愁。
突然,天降大雪,鵝毛大的雪花無情落在湘貴妃烏黑發絲上、肩膀上,給本就凝着一絲解不開愁緒的湘貴妃,越發添了一絲冷。
盧劍試圖琢磨母妃的所思所想,然後微不可查地搖了搖頭。
随後盧劍從路邊當值的宮女手裏拿過一把紅色油紙傘,快走幾步上前,撐到湘貴妃頭頂,解釋道:
“母妃,方才那個少婦是父皇一塊長大的表妹,十幾年前下嫁鎮國大将軍為妻,如今膝下有一女,方才跟在她身後那個少女便是其女。”
盧劍如此解釋,是怕母妃誤以為蕭盈盈是後宮哪個得寵的妃嫔。畢竟如今連皇後都進不去父皇寝殿了,蕭盈盈卻能來去自如,還被福公公禮遇有加,可見其得寵程度。
話說,湘貴妃入宮快三年,怎的還未見過蕭盈盈?
這就要從湘貴妃的性子說起了,生性喜靜,不愛人多的場合。再加上她是不能嫁人的聖女,卻未婚生子,最終還成了帝王後宮的一名妃子,還有一些其它難以啓齒的種種理由,令湘貴妃越發不愛露面人前,所有的宮宴慶典從不參加,終日幽居飛霞宮或是在附近無人處偶爾散散步。
而蕭盈盈呢,剛從西北回京不久,撐死了也就一年零幾個月,入宮次數也不多。
如此一來,湘貴妃今日倒還是第一次見上蕭盈盈。
聽了盧劍的解釋,湘貴妃微微颔首,只極輕地問了一句:“她,可是叫蕭盈盈?”
盧劍微微一怔,似乎奇怪母妃不認得蕭盈盈本人,卻知道“蕭盈盈”這個名字,但還是點點頭,實話實說:
“是。”
然後,湘貴妃再無旁的話了,只略微在鵝毛大雪中頓了頓,便回轉身來,面無表情沿着遠路返回,重新朝崇德帝寝宮行去。
盧劍心頭說不出是什麽感覺,從小到大,母妃便不會在他面前透露過多的情緒。
往往靠猜,才能了解母妃在想什麽,但是母妃情緒藏得太深,便是聰慧如盧劍,也猜不出太多來。
譬如眼下,母妃心頭到底是怎麽個想法,盧劍就有些看不大懂,也琢磨不透。
崇德帝寝殿裏。
蕭盈盈只略微站了一會,福公公便趕忙搬了張椅子來,擱在龍榻床頭邊。
“郡主請坐。”福公公小聲道。
先頭的湘貴妃是坐在床沿的,湘貴妃是妃子,還是崇德帝心頭摯愛,自然能坐床沿。蕭盈盈就不同了,哪怕曾經是分外要好的表妹,如今已嫁作臣妻,也不方便再坐崇德帝床沿。
好在福公公眼力好,立即搬來了椅子。
蕭盈盈朝福公公點點頭,随後落了座。
林灼灼挨着娘親的椅子站,眼見上一世健健康康的皇舅舅,這一世被自個間接害得躺在床榻閉目不醒。尤其方才,那個白胡須葛神醫再次診脈,說還是不知何時會蘇醒。
林灼灼立馬內疚得哭了出來,不自覺就跪趴在床沿,抓着黃色龍被,一聲聲哭喊:
“皇舅舅,您醒醒啊,灼灼和娘親來看您了。”
“您上回補償給我的小禮物,我很喜歡,天天跟娘親一塊聽。裏頭放的曲子都好好聽,我和娘親每聽一次,都能多吃半碗飯。”
蕭盈盈用帕子抹了抹淚,她自然也曉得崇德帝會變成如此,與她們母女算計太子的事脫不了幹系。所謂蝴蝶效應便是如此了。
偏頭拭去淚珠時,蕭盈盈望見窗外揚起了鵝毛大雪,忽然想起一些小時候感動的事,便哽咽地說了起來:
“表哥,你還記不記得我十一歲那年春獵貪吃烤肉,母親不許我多吃,我就偷摸着躲去偏遠的林子自個偷偷架火烤,吃壞了肚子昏厥過去,直到天黑了才被你第一個尋到,你一路背着我往帳篷走……後來,我醒了過來,你卻因為保護我被野獸攻擊得昏厥了三天三夜,那次有得道高僧預言‘你命裏極貴,必能逢兇化吉’……”
“表哥,你不知道,那次有高僧預言了,我還是自責得要死,害怕得要死,我甚至還想過,若你醒不來了,我也不要活了。”
說到這裏,蕭盈盈淚珠再次大滴掉落,用帕子捂着嘴,聲音越發哽咽了起來:“表哥,這次也是一樣的……”
若因為她和女兒的事,害得崇德帝丢了命,她肯定還會像從前那般,自責到活不下去。
說到這裏,回憶起年少時崇德帝呵護她的那些好,再想起自個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崇德帝于不幸之地,蕭盈盈心頭說不出的內疚,說不出的強烈自責。
最終,蕭盈盈與女兒一道哽咽地撲倒在了崇德帝被子邊緣,微微聳動肩膀小聲地哭。
“對不起,表哥,對不起……”
突然,正趴在被子上掉眼淚的蕭盈盈,察覺頭頂壓下一股重量,微微一愣,随後擡頭……
驚見枕頭上的崇德帝微微睜開了眼。
“表哥,你醒了?”蕭盈盈驚喜地直起上半身來。
林灼灼聽到娘親的話,也忙将埋入被子直哭的臉蛋擡起,果真見皇舅舅虛弱地睜開眼,但唇邊有一抹溫馨的笑。
剛走到屏風旁的湘貴妃見到眼前的情景,卻是腳步驀地一頓,然後立在屏風旁不動了。
盧劍也随着湘貴妃步履一頓,雖然他來得不夠及時,但父皇往回縮的手他瞧得清清楚楚,若沒推測錯,前一刻,父皇應該探出手去撫了撫蕭盈盈頭頂。
像極了安撫小妹妹不要哭的兄長。
驀地,盧劍有些明白過來自個母妃在介意什麽。
盧劍正想着時,福公公歡喜的一聲:“湘貴妃娘娘來得真巧,咱們皇上剛剛醒了。”盧劍視線緊緊盯着父皇。
崇德帝視線還停留在蕭盈盈哭成花貓的臉上呢,驟然聽得福公公的話,視線很自然地移向屏風旁的湘貴妃,擡起手招了招:“湘兒,過來。”
聲音裏滿是柔情。
蕭盈盈反頭見湘貴妃來了,忙從椅子上起身,拉了女兒站去一旁,将空位讓出來。
林灼灼見皇舅舅醒了,心頭一松,歡歡喜喜地跟随娘親站去一旁。見娘親一張美人臉布滿了淚痕,左一道右一道的,很有幾分狼狽,忙掏出帕子給娘親清理。
蕭盈盈得知自己花了臉,尴尬得趕忙用帕子遮臉,想着反正崇德帝已經醒轉過來,湘貴妃也進來照看了,有沒有她都無所謂,便悄悄行了個告退禮。也不等龍榻上的崇德帝回應,就帕子遮臉,拉着女兒朝寝殿外退去。
這個動作不僅顯得熟絡,而且透着幾分俏皮。
再往前倒退十幾年,蕭盈盈可是京城出了名的第一美人,堪稱國色,便是最豔麗的牡丹與之相比,也要遜色三分。這些年過去,雖然比不得聖女駐顏有術,還嫩得像個妙齡少女,但蕭盈盈也絕對瞧上去只像個才嫁入夫家兩三年的少婦。
瞧着嬌俏有活力。
是以,蕭盈盈左手拿着帕子遮臉,右手勾着女兒小手往門外退,這個動作無端顯得有幾分俏皮。
與她們擦肩而過的湘貴妃見了,腳步略略頓了一頓。
龍榻上的崇德帝,見蕭盈盈還像曾經那般在他跟前做出這等小動作,很自然地欣慰一笑,随後視線又回到了湘貴妃臉上,再次柔柔喚道:“湘兒,過來。”
湘貴妃長長的眼睫毛微垂,緩步坐到了床沿邊,任由崇德帝捉住了她微冷的雙手。
“手,怎麽這麽涼?”才醒的崇德帝身子微弱,聲音也微弱。
湘貴妃不答,只偏頭喚一旁立着的葛神醫趕緊過來給皇上把脈。
葛神醫卻笑道:“無需把脈了,皇上醒來,便是無事了。好好休息,便好。”
“你又去吹冷風了?”崇德帝捂住湘貴妃雙手,緩緩拉倒自己唇邊。
湘貴妃還是無言,但也沒抽回手,就這樣像往常一般靜靜地瞅着崇德帝,稍稍坐了一會,便道:“皇上,外頭還跪了一院子的朝臣。”
這是提醒崇德帝,他還有朝堂要務沒處理。
崇德帝剎那間想起自個昏厥前的事,那個該死的逆子!思及太子,崇德帝情緒一激動,又咳嗽上了。
湘貴妃攙扶崇德帝坐起身背靠床頭,給他腰間塞了一個迎枕,才動作輕柔地給他拍着後背。
崇德帝緩過勁來,見老四盧劍立在不遠處,小聲招呼盧劍上前,道:“老四,太子被倭寇抓了,東南不能群龍無首,你速速前往東南,幫父皇将東南的殘局收拾得漂亮些。”
換言之,就是太子被棄了,臨時換盧劍當主帥。
盧劍早就料到這個結果了,毫不猶豫地跪下道:“兒臣接旨!”
但退出寝殿前,盧劍又請示了一件事:“父皇,太子的事?”如何處理?
崇德帝略略一頓,微弱的聲音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這便是要花大力氣救回京了。
盧劍明了,若太子有骨氣點,被倭寇抓了,就該以死明志,而不是被吊在戰艦上,做出一系列辱國、辱君、辱父之事。這樣貪生怕死的太子,崇德帝已經是失望透頂,恨不得一腳踹死才好。
但到底是親生骨肉,崇德帝做不出“放任太子一輩子被倭寇囚禁”的事。
崇德帝可沒忘記,一百年前,隔壁鄰國君王被倭寇抓去當了俘虜,從此囚禁在島上虐待淩辱了二十年,最後終于被虐死時,國王渾身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和幹癟的皮,一點肉都沒有,完全不像個人了。
再說了,太子盧湛不肯就死,一旦真被倭寇囚禁一生,大武王朝的臉面還要不要了?
隔壁鄰國可是被諸國嘲笑了一百多年了,如今還沒擡起頭來。
是以,沒有別的法子,只能拼了命也要将太子弄回來。
“是,兒臣遵命,這就火速前往東南!”盧劍臨行前瞅了瞅湘貴妃,母妃藏在心底的事他大致猜到了,只能等他從東南凱旋歸來再解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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