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記憶
這漫長曲折的幾年,應該從哪裏講起?
還是從上段記憶的末尾說起吧。在顧寧頹廢的一個月間,那場災難的影響一直逐漸發酵。一方面輿論爆炸,指責與辱罵鋪天蓋地而來,幾乎所有人都将整個研究小組當成了沾滿鮮血的兇手。另一方面,小組內的許多人都和顧寧一樣打擊巨大,紛紛退出。至于那位領導整個小組的教授,更是直接心髒病突發,躺進了醫院。這個曾經聲勢浩大,耗費他們無數心血的項目,似乎不得不就這麽夭折了。
因為這段記憶比之以前要稍微清晰,顧寧看到了這個項目的名字——源火計劃。
當時顧寧覺得這一切都是應該的。已經出了那樣的事情,這種項目如果還能不夭折,那才叫人害怕。
可是随着日子一天一天過去,輿論的風向竟然逐漸起了變化。開始有聲音表示那場災難只是人類發展中必要的犧牲,只是歷史的必然進程,甚至呼籲不能因噎廢食,呼籲重新開啓源火計劃。而後這樣的聲音越來越多,反對者的聲音卻不知為何越來越少。終于有一天,那塊充滿嘲諷意味的“源火計劃——英雄紀念碑”被立了起來,無數的犧牲者就這樣被英雄化。
與此同時,有以前的同事找上門來,邀請顧寧再度加入。顧寧這才知道,本以為已經夭折的源火計劃其實從未中斷,其實私底下一直有人繼續着這個研究,因為權力機關始終支持。
只是原本的研究小組到底已經分崩離析,那位教授更是已經無法從醫院出來。新注入的血液雖然不少,進展卻始終大不如前。為了能讓原小組成員再度加入,權力機關開出了極好的條件。
最後打動顧寧的卻不是那些條件,而是那位同事在向他介紹源火計劃新進展時所說的一句話:我們有了一個試驗體,現在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他身上。
顧寧當時就知道了,他的男孩果然還活着。
于是顧寧走入了新源火計劃的研究所,于是他終于又一次看到了那個男孩。那麽大一點的男孩,躺在營養艙中,渾身皮膚被液體泡得青白,身上插滿針管。
顧寧的憤怒像一座平靜的火山,怒火在心中不斷翻滾,卻始終包藏在山體之內,沒有噴發,因為噴發毫無意義。他試圖和權力機關交涉,然而試驗體的價值遠在顧寧的百倍以上,權力機關絕對不可能放手。最後顧寧只得退而求其次,請求他們将男孩從營養艙內放出去。
“他還是個孩子。”顧寧當時是這樣說的,“正常些的成長壞境更有利于他的健康。”
這句話明顯說動了權力機關,因為他們不知道源火計劃會持續多久,他們也希望試驗體能夠健康得更長遠一些。
但是這太麻煩,“誰去撫養他?”
“他是我的孩子。”顧寧道,“我來養。”
事情自然不會有這麽容易。想成為男孩的撫養人,必須要取得權力機關絕對的信任,而且也得有相應的身份,相應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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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在重新成為源火計劃研究員的同時,顧寧也簽下條約,自願成為源火計劃的新試驗體。兼任研究員與試驗體的日子并不太難過,主要還是撲在研究上,試驗只是定期進行,定期測量結果。甚至因為這種兼任,顧寧在研究時往往容易得出更深入一些的成果,權力機關對此很是滿意。
重要的是,新源火計劃所裏被開辟出了一個房間,專門提供給他與男孩居住。男孩被放出來,大概在床上躺了一天左右,終于睜開了雙眼。只是那雙眼依舊空洞無神,只是男孩幾乎整日都不會動彈。哪怕活過來,男孩也已經沒有活過來了的自覺。
顧寧的人生自此被分為了兩個部分,一部分全部給了源火,另一部分全部給了男孩。
一開始,這種人體試驗還是決不能對外洩露的機密,顧寧和男孩根本沒有外出的權力。還好顧寧手巧,只要有工具在手,哪怕面對着一個光禿禿的房間,他也能把金屬牆壁卸下來一塊,造出許多新奇的小玩意,無論男孩愛與不愛。
顧寧一直認真用心地與男孩交流,起床道早安,出門道再見,回家問你想我了嗎,睡前講故事,用盡了一輩子的耐心,哪怕男孩從來沒有過回應。那段時間,只要男孩眼珠子稍微轉動一下,顧寧也能感到莫大的光榮,仿佛自己的努力已經獲得極大的回報。
他的努力真正獲得回報,大概是在半年之後。男孩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的時間越來越久,也開始對他的話語做出肢體上的反應,甚至開始發出簡單的音節。
終于有一天,男孩對他說出自己的名字——齊晖。
“好名字。”顧寧笑着撫摸他的腦袋,“齊晖,齊日月之晖。”
就從這一天開始,一天一天地,齊晖開始逐漸像個正常的男孩。會走,會跑,會跳,會對新的東西産生好奇,會在顧寧每次回去時撲到他的腳邊,會用嫩嫩的聲音說着我很想你,也會在睡前偷偷往顧寧臉上吧唧一口。
第一次偷偷吧唧的時候,齊晖大概剛剛六歲。當時他做完這事,一下子就縮了回去,小臉一直紅到耳根,不知為何十分害羞。顧寧看在眼裏,一下子心都化了,當即回了一個吧唧過去,絲毫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對。
無論齊晖對顧寧表現出怎樣的依戀,顧寧都會覺得這只是普通的父子之情。雖然齊晖從來沒叫過他爹——當年顧寧還覺得這是人生一大憾事。
那段時間,只要看到齊晖,顧寧就是幸福的。但只要回到研究崗位上,顧寧就是痛苦的。顧寧痛恨源火,痛恨源火計劃。他不明白為什麽這種吃人的項目還能繼續下去,他無數次想逃離這個崗位,無數次想要毀掉一切,讓這個項目徹底停止。
可是童聲脆脆地問他,“如果不繼續,英雄為什麽要犧牲?”
顧寧迎着這種單純的目光,茫茫然看了許久。
他的父母是英雄,英雄是為了全人類而犧牲的。在顧寧将齊晖救出來之前,他腦中早就被灌輸了這樣的概念。顧寧無法破壞這個概念,無法回答那句話,無法面對這種目光。他只能讓齊晖一直這麽相信。
而後大概在齊晖七歲的時候吧,源火計劃重新公開在了世人的眼前。雖然僅僅過去兩年,輿論卻已經天翻地覆。地球已經越來越不适合居住,各類資源都瀕臨枯竭,越來越多人被源火計劃所描繪的美妙前景所吸引,開始自發為這個項目搖旗吶喊,個體為全人類而犧牲是種光榮的論調也越發大行其道。
人體實驗也不再被遮掩,甚至有越來越多的人自願加入進來,成為新的試驗體。
顧寧與齊晖也終于可以走在陽光之下。那個廢棄的環形空間站再一次被啓用,他們和新的試驗體一起居住了過去。因為人數上只是曾經的百分之一,他們只占用了環形空間站的一角,更多的地方還是維持着原貌,美名其曰紀念。
顧寧再一次看到了源火,齊晖跟在他的身邊。
那團巨大藍色的藍色火焰,美麗,卻恐怖。
齊晖盯着它看了許久。很難想象一個七歲男孩的目光能有多複雜,但當時齊晖的目光,就有這麽複雜。憎恨,恐懼,期望,好奇,贊嘆,平靜,以及堅定。
源火有靈,而這個靈,其實曾經被源火吞噬過的所有人類的意識集合體。在看着它的時候,偶爾會覺得,那些人其實還活着,還在源火裏面,還能與你目光相接。
“我們能駕馭它。”齊晖忽然用稚嫩地聲音說出了這句話。
鬼使神差的,顧寧知道他當時想要聽到什麽,于是顧寧說了出來,“它将造福全人類。”
齊晖回過頭來,亮着眼眸,輕輕微笑了。
是啊,那是那些年齊晖所露出的第一個笑容。在那之前,齊晖心底就算再開心,臉上也是沒有笑的。
這段記憶便結束在這裏,如同顧寧之後為了守住這個笑容所傾盡的一生。
而後顧寧的意識終于又浮了上去,在深深的水面下越浮越高。水面的光線逐漸近了,水面的景象逐漸清晰。
只是他始終還在水面之下,始終離徹底浮上去還差一步。
隔着這層水面,他又看到了齊晖。齊晖已經将手心緊貼在他的腦門上,臉色已經慘白得不像話,滿頭滿臉都是汗珠。
顧寧一時間感慨萬千。
當年那麽奶聲奶氣的小男孩,如今已經長成了一個英俊的小夥子。看到吾兒長得這麽好,為父心中甚慰……嗯?
剛取回的記憶終于與失憶後的經歷結合在了一起,顧寧後知後覺發現了一件事情。
哎喲媽呀!
我把你當兒子養,你卻特麽的一直想x我!
你特麽還趁着失憶泡我!
一吓之下,顧寧才發現這間空屋裏不只有他和齊晖,還有一層濃濃的深藍霧氣。
那個和顧寧當年一模一樣的變異體就這麽出現在了齊晖眼前,含笑望着他,“很吃力吧?別勉強了……把他還給我。”
齊晖擡起頭,看了過去。
半晌,齊晖終于忍不住問,“你為什麽非得盯着他?”
變異體臉上的笑容更大了些。
“你又……”齊晖問,“為什麽會是他的樣子?”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他是什麽嗎?”變異體垂下了目光,認真看着顧寧的臉,“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他是我所制造的身體,是我為了複活所做的準備。”
齊晖的雙手不由得一抖。
“你不是一直希望我能活過來嗎?我也一直這麽想着,我一直都想要再見到你,以一個人類的身份。可是這太難了,哪怕依靠着源火,也直到現在才造出這麽一個完美的容器。”對方又擡起目光,盯着齊晖的雙眼,說得像真的一樣,“你懷裏不過是一個什麽都不知道的驅殼。把他給我,我才是你一直在等的人。”
顧寧當時就震驚了:世上竟有如此厚顏無恥之物!
看到齊晖似乎有所動搖,顧寧頓時忘了之前的驚吓,萬分心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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