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難舍

“從肩膀上方穿透了,傷了皮肉,沒傷骨頭。”老爹的手停了一下,然後把染血的布扔到池鐵城身上:“你怎麽和我說的?你說你用這槍,用這子彈是為了同他和好,現在呢!你是要用槍殺他!你混蛋!”

池鐵城把布條重新放進水盆:“是他自己沖過去的,我要殺的只有殷千粟,他做事瞻前顧後,考慮再三,他若是不管那一車小屁孩,鐵了心的保護目标,我不一定會得手。”他的聲音冷靜的有些可怕,老爹看了他好一會,覺得實在不堪入目,柱着雙拐出了屋。

池鐵城閉了閉眼睛,他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下意識的,還是無意識的,床上的人只露一個頭,剩下的都埋在被子裏,可記憶裏的蘇文謙從來沒有這樣過。

他們執行任務的時候都睡在地上,風吹草動一點都會驚醒,他們不做任務的時候也是有一點聲音就會醒,蘇文謙一直睡的不好,對床很挑剔,太軟不行,太硬不行,太小不行,太短不行……或者他不是挑床,在老爹家的時候他就能睡的很好,池鐵城研究過老爹家的床,并沒有多好,也許只是一種心安。

在老爹家他們兩個都很放松,就算老爹已經成了殘廢,可那種感覺已經成了習慣,就是能睡着。

放松的蘇文謙睡覺如同打架,床上有什麽東西他都能一概踹下去。

一張床他打着圈的睡,蒙上被子根本猜不出哪邊是頭哪邊是腳,池鐵城有時較勁,硬和他擠,可睡到半夜不是被砸一胳膊就是挨一巴掌,最後只好退位讓賢……

他很多次受傷,池鐵城記得他們自己是很少受傷的,大部分的傷都是為了對方。

蘇文謙替他擋過很多次槍,多到數不過來,多到他想起來心就絞着疼,他也替蘇文謙擋過子彈,可他已經不是很記得了,偶爾想起來會覺得開心。

池鐵城去過蘇文謙如今的家,那張床不是很好,比不了以前,也比不了老爹家這張,屋裏什麽都沒有,只有一堆木頭,各種圖紙。

蘇文謙以前是愛喝酒的,喝多了會醉,所以小酌一些他就能開心很久,可現在那個家裏是一滴酒都沒有的。

他在軍統工作,除了執行任務就是帶人,準備各種文件,他每天都很忙,可蘇文謙不是軍統的人,作為一個特殊的存在,他來去自由。

有時他會坐在高處看他訓練士兵,那時他會更溫柔一點不讓那些士兵太慘,久而久之士兵們總結出經驗,便主動邀請蘇文謙去看他們訓練,為了留住人,大把的零食,大把的好東西往蘇文謙懷裏塞。

蘇文謙覺得開心,他也由着那些小子走關系,那段時間蘇文謙把自己吃胖了一圈。

後來他們完成的任務多,升了官職,每天也不會那麽忙,蘇文謙喜歡的東西總是和那些粗糙老爺們不一樣,有時練字,有時練僞裝,常常把自己畫成各種人,照着鏡子傻笑,而他自己則因為在國外的影響對西點很有興趣。

蘇文謙喜歡甜的,雖然無法理解一個殺手怎麽會對那種甜的發膩的東西如此情有獨鐘,但池鐵城也喜歡。

他一開始做的并不好吃,用蘇文謙的話說他是在做毒藥,後來就越來越好了,蘇文謙卻很少吃,他只愛吃巧克力……

“咳咳……”蘇文謙咳嗽了幾聲,把池鐵城的思緒打斷,他趕緊扭頭看着窗外。

蘇文謙擡起仿佛千斤重的眼皮,看見了窗,看見了光,還有床邊的池鐵城。呼吸有些燙人,他下意識摸摸身上,已經換上了幹衣服,意外的合身。

似乎是猜到他的想法,池鐵城道:“是你以前的衣服,老爹一直留着。”

想起老爹,蘇文謙努力把自己撐了起來,翻身下床。

“你幹什麽!”池鐵城一把把他拽了回來,把他的手按在床上壓出一個坑。

蘇文謙皺眉頭,使勁拽自己的手,但他失血過多,力氣沒多少,沒等把左手拽出來右手也被拽住了,兩只手被死死壓在床上。

“放手!”

“我放手你去哪?”

“去哪都好,總比這裏好。”

池鐵城聲音有些大:“你能去哪?警察不會放過你,你家一定都是他們的人,你離開這就是被抓的命運。”

蘇文謙覺得有些好笑:“是啊,這不正是你期待的嗎?”

池鐵城一愣,過了一會他咬着牙道:“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想讓你回來,老爹也很想讓你回來。”

“是啊,你們都這麽希望,所以老爹幫你改了槍。”

池鐵城沒有否認,他知道蘇文謙只要一眼就能看出來,他不用否認也沒必要否認。

池鐵城不說話了,蘇文謙用了力拽自己的手,池鐵城摸到他手腕處的傷,想到上次的手铐,他手一抖就松開了,蘇文謙太用力了一下倒了過去,頭磕在了床頭。

“你沒事吧!”

“你別過來!”

兩個人同時開口,蘇文謙開始穿衣服,一步一晃的走到門口。

“你不能走!”池鐵城再次拉住他,卻不是手腕,直接拽住了胳膊,蘇文謙甩不開,也被他這幾次三番的拉扯拽出了火氣,右手按住池鐵城手腕,一拉一折,兩人過了好幾招。

池鐵城游刃有餘速度也快,每次都能準确拽住蘇文謙的胳膊,這仿佛貓捉老鼠的行為讓人惱火,蘇文謙一把抄起桌上的刻刀,刀鋒帶着威脅,迎面而來的殺意讓池鐵城條件反射的抽出了槍,等兩人反應過來的時候,蘇文謙的刀已經貼上了池鐵城的皮膚,池鐵城的槍也對上了蘇文謙的眉心。

“夠了!”拐杖敲在地面上,老爹已經是淚水滿臉:“你們兩個夠了!出來說話!”

一張方桌圍坐三人,老爹抹了眼淚:“你們兩個是不會停止了,不分個勝負你們永遠都沒完,與其如此麻煩不如用狙擊手的方法解決問題。”

“好。”兩個人同時說到。

老爹嘆了口氣:“我會安排。”

蘇文謙看着池鐵城:“如果你輸了,我要你答應我不再殺人。”

池鐵城也看着蘇文謙:“如果你輸了,我要你回到水母組。”

蘇文謙冷笑:“很是不用,你要贏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我死。”

池鐵城胸口一堵,老爹咳嗽了幾聲。

“你是不是特別恨我?”池鐵城突然來了這麽一句。

蘇文謙張張嘴沒能說出話來,池鐵城笑了,一把拽住蘇文謙的胳膊往裏屋拖。

“你幹什麽!你放開!你放手!”

“鐵城你幹什麽?”

池鐵城拽着蘇文謙進屋,老爹腿腳不好跟的慢,池鐵城把蘇文謙推到了床上,雖然已經不想用那個東西了但他還是拿出來了,選了那只好的手腕,咔嚓一聲拷在了床上。

“你瘋了!你放開!”蘇文謙簡直驚呆了。

池鐵城看着他略帶驚訝的目光心裏突然舒服了些:“決鬥是明天的事,我不占便宜,你最好用一個晚上把狀态調整好,你想吃什麽用什麽,我都可以幫你。”

“你混蛋!”蘇文謙把枕頭扔了出去。

“省省吧,罵來罵去只有那麽幾句,這麽多年一點長進都沒有。”

池鐵城把到了門口的老爹勸了回去,順手關了門。

………………

迷迷糊糊的蘇文謙做了一場夢………

“別扔!”池鐵城彎着腰,十分警惕的看着蘇文謙手裏一個花瓶。

“我就扔!”

“祖宗!那可是一個月工資買的!花了一百大洋!”

蘇文謙手一頓:“你花了一個月工資買這東西,你腦子有病?”

“是是是,我有病,你你你先放下。”

蘇文謙表情糾結,還是放下了那昂貴的花瓶,然後又舉起一另一個雕塑。

“那個也貴!砸了不合适!”池鐵城趕緊搶下來。

“不許砸!不能扔!”池鐵城一驚一乍。

折騰下來兩人都是氣喘籲籲,蘇文謙第一次發覺自己家裏居然有那麽多又貴又沒用的東西。

“聽話,咱不動哈,你心情不好我帶你砸一些便宜的東西。”

于是那天,池鐵城帶回了幾十個玻璃杯,蘇文謙一股腦給摔了,有幾個格外幸運沒有摔碎,池鐵城留了起來,用那杯子喝了好幾次酒。

蘇文謙一下睜開眼睛,夢醒了,還是老爹家,他手腕上的手铐不見了,天,也亮了……

“他走了?”池鐵城坐在最裏面的屋裏擦槍。

老爹把一碗面放在他面前:“殷千粟今天的葬禮,他無論如何都是要去的。”

“哼,一個人在做生死決鬥之前居然還有功夫去別人的葬禮?昨天還讓我在決鬥之前不要安排刺殺計劃,真是操心的命。”池鐵城既不理解也不贊同。

老爹坐在他旁邊:“你們在一起那麽多年,你該知道他心裏最在意的是什麽,他可以面對最兇狠的敵人,可他面對不了你,他可以被敵人殺死但他受不了被自己最信任的人欺騙。”

“就那麽一件事他記這麽多年!他是不是有毛病!”池鐵城把抹布摔在桌子上。

“吃早飯吧。”老爹柱着雙拐出了門,池鐵城把槍放進了箱子背到背上也出了門。

電話亭裏他打了一個電話:“準備下一個目标。”

單棱的聲音在電話那邊響起:“是誰?”

“秦鶴年。”

殷千粟的葬禮來了很多人,警察把這裏圍的水洩不通,紫舒和小雪在人群裏。

“你好,借點東西。”

教父被拍了一下,下一刻就被打暈了,教父的衣服很好脫,蘇文謙把人塞到了桌子下面:“抱歉了。”

事先畫好了妝,衣服一套沒人能認出他來,蘇文謙就這樣走進了禮堂,在所有人面前光明正大的走了進去。

黑白相框裏的人在笑,敏而莊嚴,可人在死的時候是不會這樣笑的,那能作為遺像挂在靈堂裏的都是人活着的時候拍的,蘇文謙只拍過一次照,一次合照,他準備的不是很好。

凡是第一次都是要準備好的,比如穿一件好看的衣服……可人的第一次,任何事的第一次都注定是匆忙的,大多數是在你意料之外的,你往往來不及準備,可你一定要準備好,好好拍照,因為你不确定什麽時候拍的照就會成為遺照,為了後人看見你時升起的是莊重而不是滑稽,可若是你這一生沒什麽照片也就那樣了,空白墓碑上寫上名字也是可以供人瞻仰。

紫舒來鞠躬了,還有小雪,蘇文謙站在邊上,目光柔和的掃過這兩個人,最後一次看這兩個人,這兩個在三年裏讓他活下來的人,再見了……

歐陽在人群中穿梭,一擡頭卻看見一道熟悉的目光,她一下就知道是誰,蘇文謙自然也看見了她,歐陽站着沒動,蘇文謙走到了她身邊,目不斜視,手裏一張紙條卻是塞了過去。

送行的隊伍很長,很多人記得殷千粟,他們都很難過,歐陽想拉住蘇文謙可她沒做到,一回頭的功夫蘇文謙已經消失了,仿佛是一個透明的影子,連基本的黑都不配擁有。

楊之亮的墳前,蘇文謙擺上了一束花,黃色的花朵,那人說這花象征了自由與光明,這是楊之亮最喜歡的一束花。

“蘇文謙。”歐陽跑進墓地,手裏在握着那張紙條。

蘇文謙回頭,風吹起他的頭發,白發縷縷竟是半數之多。

“我等你很久了。”蘇文謙一笑。

歐陽吸吸鼻子:“你到底怎麽了,你回來吧,我相信你沒有和他一夥,我相信你是無辜的,你過來,我們回去和他們說清楚。”

“你別動。”蘇文謙往後退了一步,歐陽當真不動了,她知道蘇文謙要跑自己是抓不住的。

“你就這樣站着,我同你說說話。”蘇文謙在楊之亮的墳前坐下了。

“我要走了,可能會回來,也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

“你要去哪?”

“我從小同他一起長大,他比我大一些,我們一起學東西,一起打架,他帶着我去過很多地方,我們一起完成過很多次任務,我們很有默契,往往還沒有開口,就知道對方在想什麽。

我沒有什麽想要的,也沒有什麽所求,早一些年我的心裏就只想報仇。後來仇報了就又不知道幹什麽了。

他一直都是有主見的,他有他的想法和人生計劃,所以我跟着他,把他的人生計劃也當成了自己的,他說的每一句話我都相信,做的每一件事我都跟随。”蘇文謙摸摸那明黃色的花,臉上挂的是無人見過的滄桑。

歐陽的眼圈紅了:“我知道,你們應該是很好的朋友,但是三年前你們已經絕交了。”

“是的,三年前我們就已經不是朋友了,從我扣下扳機的那一刻開始,我們兩個的關系就注定回不到從前。

那一槍打斷了我們之間的聯系,跨越生死隔着一條無法逾越的溝。楊之亮對我來說不僅是救命恩人,也是我的朋友,在養傷的那一個月裏,我們聊了很多,開槍之時分清目标,知道自己槍口下倒下的是壞人還是好人。

雖在黑暗中行事,也要明辨是非,也是從那時開始,我不再事事順着他,我也會有自己的想法,也有我自己不想殺的人,不想完成的任務。認識楊之亮是我人生中的一個很重要的轉折點。”

“他一直是一個很溫柔的人,他是一個真正的英雄。”歐陽眼淚落下,視線逐漸模糊。

“那時候我們總是吵架,每天除了吵架仿佛就沒有其他的話可以說,再後來我離開,遇到了紫舒和小雪他們,那時我仿佛失去了人生目标。

她們兩個的出現讓我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義,除了殺人,把她們兩個照顧好,已經變成了我的新任務。

三年來我想過很多次與他再見面的場景,也許我們只是遠遠望一眼,再也沒有交集,可原本就系在一起的繩子,哪能說沒有交集就沒有交集了。”

“你要回到他那邊嗎?”

蘇文謙回頭,看見歐陽已經滿臉淚水:“我真的很努力了,努力的讓他不要再殺人,努力的阻止他去完成任務,但是好像并沒有起到什麽作用。

你們要保護好秦鶴年,水母組的原則就是目标死亡,馬上撤離,可他現在沒有走,說明他還有新的目标,而在松江我能想到的,唯一值得他下手的人,就是秦鶴年,今天我們有一場比試,這是我唯一能為你們争取到的時間了。”

“什麽比試?”歐陽突然警惕了起來。

“這場比試是生死之約,如果我贏了他會放棄目标。”

“如果你輸了呢?”歐陽不想說喪氣的話,但是她不得不擔心。

“歐陽,警察局的郵箱裏有幾封信,如果我今天沒能回來,你打開看,雖然認識你沒有幾天,但是我知道你是一個很好的姑娘。

我知道這樣對你說很過分,如果我回不來了,請你照顧紫舒和小雪,秦鶴年不會放任自己的女兒不管,他也會對紫舒提供一些幫助,如果可能也希望你幫幫他們父女。”

“不行!你不能去!你的傷還沒好呢。”歐陽喊的破了音,眼淚噼裏啪啦的掉:“我知道你是什麽樣的人,絕對不可能是你,文謙,我們可以一起想辦法,你別去,我們回去找曹組長,我求你了!”她哭的狼狽,蘇文謙心裏難過卻沒有動。

蘇文謙摸摸楊之亮的墓碑:“如果有機會,我再來看你。”

“蘇文謙!”

青草密布的樹林掩蓋了蘇文謙的身影,歐陽追不上,無力又無助的哭了出來,哭了一會趕緊爬起來,往車上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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