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十五
長書冷笑數聲,也只得提劍往那樹林走去。
這島上樹木青綠蒼翠,高大異常,她砍下幾棵,只見內裏木質綿密,堅硬如鐵,不多會兒,真氣用盡,手足酸軟,便覺腹中饑餓非常,轉頭一看,蕭珩卻仍坐在岸邊那石頭之上,心中更是憤怒。
她走到蕭珩身後,伸足一踢,蕭珩輕輕一閃,她便踢了個空。
他轉頭詫異看了她一眼,道:“看來你倒是恢複得很好。”
長書怒目而視:“為何你不來砍樹?”
蕭珩道:“誰說我不去砍樹?那樹木硬如鐵石,以一人之力定無法完成,你我交替輪換,才不致一時便用盡氣力……再說火山爆發必會引起海嘯,若不養精蓄銳,就更無勝算了。”他腳底下堆了一堆樹筋獸皮,手中正搓着一根麻繩,原來倒也沒閑着。
長書心頭怒火稍息,坐下來道:“可有吃的?”
蕭珩也不說話,只遞過來一個瓦罐,那罐內盛着一半魚湯,鮮氣撲鼻,長書不由食欲大動,咕嘟嘟灌了幾口下去,那湯雖寡淡無鹽,但此時喝來,倒也津津有味。
她将那魚湯盡數喝完,也不擡頭,只問道:“此處距離百靈島多遠?”
蕭珩微微揚眉:“你真要回百靈島去?”
長書放下瓦罐:“我要去找李之儀。”
蕭珩也不說話,只靜靜看着她,她遲疑一陣,便道:“月娘的确是在百靈島內,只是不知道他們将她藏在哪裏,我手上有李之儀想要得到的東西,我相信,她會為了這樣東西,來與我交換月娘的消息。”
蕭珩不由道:“你……”
長書擡起頭來,目光與他對視片刻,冷冷道:“我從來沒有拿過月娘的東西,涵光劍所用之黃鐵,的确是我母親留給我的,你找回月娘,便當知曉。”
蕭珩沉默片刻,點頭道:“如此我便替月娘多謝你……等找到她,我自會禀明師傅,讓你重回青鋒谷,枕劍閣主之位,也自當奉還。”
長書冷笑一聲:“今生今世,我不會再踏入青鋒谷半步——”她咬咬牙,一字一頓道:“我只要你,還我一個清白。”
蕭珩緩緩起身,他目如秋水,眸光中似有一絲複雜神色,緩緩道:“只是這樣?你……”
長書道:“不錯,此事真相大白,涵光斷劍當不再屬青鋒谷之物,如若可以,請您将它還給我。”
海風吹拂,頰畔發絲輕輕揚起,掩去她眸中神色,蕭珩凝視着她,低聲道:“好,我答應你。”
不一會兒,蕭珩自去砍樹,長書呆呆坐于海灘上,耳中忽聽得一陣異響,擡頭一看,卻是島上飛鳥雲集,密密麻麻,飛速自頭頂上方掠過。她不敢怠慢,忙低下頭去搓那麻繩。
待到黃昏時分,木筏終于紮好,兩人合力将木筏推入海水之中,蕭珩将水壺瓦罐等物一并放到木筏之上,海水微微向東流動,便将木筏帶離岸邊,随着風勢,緩緩飄開。
長書坐在木筏之上,凝目望着那海島,島上飛禽走獸早已四處散盡,奇花異木,青翠蒼柏在金黃餘晖之中一覽無遺,卻是了無生氣,遠處一座高高聳起的山峰頂端,似已有絲絲塵煙冒起。
她轉回頭,只見四下裏海天一線,茫茫無盡,心頭不由泛起一絲無力之感,喃喃自語道:“卻不知此去何方?又不知何時才能轉回百靈島?”
蕭珩默默無言,半晌道:“如今也只能聽天由命了。”雙手交叉枕在腦後,在那木筏之上躺了下來,閉上雙眼。
長書看他一眼,委實覺得此人面目可憎,忍不住恨道:“可惜時間不夠,不然真要做兩個木筏,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但願從此以後,再也不要碰到。”
蕭珩也不睜眼,只輕輕搖了搖頭,道:“如今看來,怕是不能如你所願了……至少在這兩三日之內,你我都還得呆在這個木筏上。”
長書道:“那你最好少說話,免得惹我心煩。”
蕭珩靜默一陣,低聲問道:“你這麽恨我,是因為重光劍和涵光劍敗于南星劍下,還是因那黃鐵之事?”
長書冷笑數聲,道:“不為什麽,總之,看到你就讨厭。”
蕭珩只得閉口,不一會兒,卻又忍不住苦笑道:“傅姑娘,黃鐵之事,的确是我過于莽撞……”
長書道:“你不用再說了,我既打定主意要去找李之儀,便不會改變主意,等找到月娘,我與你們青鋒谷,從此便一刀兩斷,你我二人,也不會再見。”
蕭珩忽然坐起身來,道:“傅姑娘,月娘她其實是你……”話未說完,只聽轟然一聲巨響,身下海水突然翻騰起來,轉瞬之間,疾風呼嘯,浪頭轟然打來,那木筏被海浪托起,翻了個轉,長書不及防備,立時被耍下海去。
蕭珩只覺全身一涼,渾身已被海水澆了個遍,忙攀住木筏,伸手将長書右手撈住,長書口鼻之中全是海水,嗆了兩口,左手忙牢牢抱住木筏。
兩人驚魂未定,齊齊往遠處那海島望去,只見天空之中濃煙沖天而起,形成一朵巨大的蘑菇形狀,濃煙之中,不斷向上噴射着赤紅火焰,黑暗之中詭異壯麗,就似修羅地獄一般,瑰麗萬千,卻又令人心驚膽寒。
兩人一半身子都浸泡在海水之中,目瞪口呆注視着這奇異的景象,海水沸騰之下,狂風巨浪不斷拍空而來,數道水牆過後,兩人腦袋都被打得昏昏沉沉,所幸那系住木筏的麻繩十分堅韌結實,木筏只随着海浪不斷翻滾,倒也不曾散開,兩人拼盡全力,死死抱住木筏邊緣,只能任憑狂風駭浪随意擺布。
所幸這火山不多會兒便停止了噴發,海嘯幾個時辰後便也漸漸止住了,天空之中黑雲散去,廣袤無垠的大海之上,現出點點星光。
兩人狼狽萬分,爬回木筏,相互對視一眼,良久不曾說話。
長書筋疲力盡,也顧不得擰去衣服上的水,只癱倒在木筏之上,閉着眼微微喘氣。
卻聽蕭珩道:“北極星!”語氣之中似有喜意,她忙睜眼一看,果然夜空之中,繁星點點,正北方位,北鬥七星赫然而列,旁邊一點寒芒,清冷無限,正是瑩瑩閃爍。
她不由道:“這有什麽好驚奇的?你沒見過北極星?”
蕭珩目光清亮,星光落于眼底,含笑道:“我本以為我們在往東走,如今以北極星方位看來,我們此時卻是往西而行,可能是這場海嘯改變了風向……”
長書急忙坐起來,看了一會兒,也喜道:“果真如此,只是不知道我們被這海水卷到了哪裏,到百靈島還有多遠?”
蕭珩道:“總歸不過三兩日。”
長書不由喪氣道:“三兩日?你說得倒輕松,水和食物都給海浪卷走了,若是再有什麽意外,哪裏還能挺得到百靈島?”
蕭珩似也有些憂心,黑暗之中舉目瞭望,輕輕嘆了一聲,對長書道:“你先睡一會兒吧。”
長書再也顧不得許多,撕下身上幾塊布條,将自己身子綁在木頭上,閉目睡去。
她醒來之時已是烈日當空,唇幹舌燥之際只覺渾身紅腫發燙,蕭珩坐于身邊,似是一夜未曾合眼,眼中布滿血絲,見她醒過來,扔過來一塊魚肉,長書接過,只覺腥氣撲鼻,卻也無法,只得生吞入口。
她吃完生魚,稍稍好過一點,只是茫茫海天之中,除卻海水再無他物,心中惶恐無依,但覺身邊這人雖然可恨,總是好過自己孤身一人流于此間。
無聲無息之中,木筏順水漂流,日頭漸漸落下,隐于海平面之外。海風吹來,日間給曬得火燎一般的皮膚漸漸降下溫來,喉間疼痛似也減輕不少。
長書望着海水,忽然道:“你既是枕劍閣主,這麽久不回谷,就不怕引起青鋒谷裏那人猜疑?”
蕭珩看她一眼,啞聲道:“我下山之前已禀明師傅,賞劍大會之後會到厲洲一帶去見我家人,因此會離開青鋒谷一段時日,枕劍閣便請寧疏師兄代管……”
長書道:“你家人?”
蕭珩微微一笑:“不過是托辭罷了,我既已入青鋒谷,前事早忘得一幹二淨了。”
長書不語,良久輕輕道:“青櫻在藏劍閣尋找的東西,也許會與越王墓或是越王八劍有關。”
蕭珩微微揚眉,道:“天陵劍?越王墓?”
長書道:“你回去問問明玉,藏劍閣西閣內室之中,是否還有關于越王墓或是越王八劍的記載?百靈島布的這些局,應該都是為了要找到越王八劍。”
蕭珩默默點頭,忍不住問道:“你要與李之儀交換的就是這個?”
長書道:“不錯,破雲劍便是天陵劍,劍身雲紋裏有越王墓的方位,我毀去天陵劍之前,已記下了雲紋上顯示的方位。只是——”
她回過頭來,沉思良久,道:“李之儀要拿到越王八劍,怕是沒有安什麽好心,我拿越王墓的消息與她交換,也不過是權宜之計……那越王墓中即使真的有關于八劍的去向,但要找起來,也不是這麽容易的事。”
蕭珩道:“我明白……我回去之後,自會向師公和師傅說明此事,青鋒谷弟子衆多,真找起來,不見得會落在李之儀之後……再者,如果青鋒谷裏那人也是為了找越王八劍,也許還能趁這個機會,把他找出來。”
長書沉默片刻,輕聲道:“如此最好。”
兩人一時靜默無言,分坐木筏兩頭,不約而同仰頭望着天際,只見繁星滿天,海潮微微,海天之間,靜谧無垠。
日已西沉,天邊浮雲渺渺,透出一絲詭異的豔紅。
李之儀卧在閣樓上的貴妃榻上,微微閉着雙目。
晚風之中已帶着些微熱氣,早春的這個傍晚,竟然出奇的熱。
身後傳來輕輕腳步聲,在大約兩步之外停住了,頭頂上傳來極其細微的呼吸聲,一絲香氣伴着微風鑽入鼻端。
李之儀眼睛也不睜,只笑道:“青櫻,你這性子什麽時候才能改改?跟你說過不要在這個時候找我,你卻偏偏每次都挑這個時辰來。”
青櫻嬌聲笑道:“瞧您說的,我又不是故意的。”她繞過貴妃榻,身子一歪,擠在李之儀身旁坐下,面上笑意不減,道:“天陵劍給傅長書毀了,我聽秋葵說您又急出了幾根白頭發,心中着急,只想過來看看您,也就顧不得什麽時辰了。”
李之儀睜開雙眼,靜靜瞧了她一會兒,方才笑道:“你這麽有孝心,也不枉我撫養你這麽多年。”
青櫻嘆口氣,面上露出無限苦惱之色,歪着頭道:“如今您打算怎麽辦呢?我早說要殺了傅長書,您又偏偏不肯,如果當初就殺了她,也不會有後來這些事兒啦……”
李之儀笑道:“誰說不是呢,可惜這世上沒有後悔藥……我老了,或許該把事兒都交給你了,你這麽年輕,又這麽能幹,一定會比我做得更好,你說呢?”
青櫻聞言心頭一跳,擡頭細細審視她面容,只見她面色如常,眼波之中盡是媚然笑意,頓了一頓,便也笑道:“幹娘說笑了,姜還是老的辣,我要跟您學的還有很多呢,再說您也不過就生了幾根白頭發,哪裏就老了?依我說,就算再過十幾二十年,您也還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子呢。”
李之儀一手撫着心口,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另一只手捏了捏她粉嫩臉頰,道:“你這孩子真會說話,也難怪他這麽疼你……對了,連雲莊那邊的事兒,你準備好了麽?”
青櫻道:“嗯。薛凝這會兒應該已到連雲莊了,我明日一早就動身。”
李之儀點頭:“這次可要小心不要再露出破綻了……天陵劍被毀之事我自會跟他說明,好在要找到越王墓,并不止天陵劍一條線索,也不過是再多費一些周折,倒是連雲莊那邊,你要加緊才是。”
青櫻揚了揚眉,站起身道:“我知道。那我走了——”正待拔腳,卻又道:“可別等我找到薛炫光的老巢,你卻還沒找到越王八劍,那可就……” 笑了兩聲,揚長而去,直到下了閣樓,轉過一座假山,方才轉回頭朝着那閣樓方向,頓足恨道:“老妖婆、醜八怪!看你還能風光多久!”
李之儀阖着雙目,待她去遠了,這才猛然睜開雙眼,面上紅潮疊起,跳起來叫道:“快拿鏡子來!”
屋內侍女慌忙取過來一面銅鏡,李之儀一把搶過,在頭上照了兩照,瞪着那侍女道:“我頭上可有白發?”
那侍女吓了一跳,嗫嚅道:“沒……沒有……”
李之儀厲聲道:“有還是沒有?說實話!”
侍女慌忙跪下,猶猶豫豫道:“回夫人,有……有兩根……”
李之儀道:“那還愣着幹什麽?給我拔掉,統統拔掉!”
那侍女只得抖抖索索站起身來,屏住呼吸,在她發間細細翻找,拔去兩根白發後,卻又見幾根夾在發間,猶豫之下,便又去拔第三根。
李之儀怒道:“你是不想活了麽?是不是要把我頭發都拔完你才高興?”
那侍女面上早已失了顏色,跪下哭道:“夫人饒命,實是還有一根……”
李之儀正待發作,卻聽門口一人冷冷道:“不過是幾根白頭發而已,人老了都會有白發,犯得着麽? ”
李之儀循聲望去,不由吃了一驚,随即收了怒氣,坐回到貴妃榻上,理了理長發,笑道:“我道是誰,想不到居然是你,你膽子倒是真大,毀了天陵劍,還敢找到這裏來,我倒真是越來越佩服你了。”
那人笑道:“不敢。”朗然走到屋中坐下。李之儀看了看門口的卿海生,微微點了點頭,卿海生沉着一張臉,将門關上,退了出去。
那人身上衣服早已髒得看不出顏色,衣擺處破爛不堪,一只袖口更是從手肘處破開,露出傷痕累累一條細瘦手臂,黑塵掩面,只能依稀辨出清秀眉目,正是傅長書。
李之儀懶懶道:“卿海生恨你入骨,居然不殺你,倒還真是奇怪,說吧,你想要什麽?”
長書靜靜道:“他本是要殺我的,不過我告訴他,天陵劍雖被我毀去,但天陵劍上的雲紋我已參透,他若殺了我,世上就沒第二個人知道越王墓的方位了。”
李之儀神色不動,半晌笑道:“有這等事?你可不要框我,我拿到天陵劍之後,一連苦思了兩日兩夜也無法參透,你又如何能知?”
長書冷笑道:“就憑你?你自己沒有多少頭腦,又焉知別人和你一樣?”她因李之儀曾說她沒有多少頭腦,心下頗為不服,此刻不由出言譏諷。
李之儀倒是不惱,輕輕朝屋內侍女使個眼色,那侍女奉上茶來,又即刻退出門去。
李之儀這才笑道:“那你倒說說看,你想要和我交換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遲到的生日祝福:小月生日快樂!天天都有好心情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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