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三十二

深谷之內的烈火燒了一陣,火勢終于漸漸轉小,山崖之上,熱度消褪,下面谷中映上來的幽暗紅光,落在樓重銘眼中,将他雙目染得通紅,他一言不發,看着面前的少女,目光中透出幾分疲憊,幾分厭倦。

長書靜立于他身前,手中揜日劍慢慢上挑,指向他胸口。樓重銘靜默片刻,道:“你若要殺我,就來殺吧,不用顧忌什麽。”

長書手腕輕輕顫抖,良久,咬牙道:“你,抛下我們母女,可曾有過一絲一毫的後悔?”

樓重銘輕聲一笑:“不錯,我的确是後悔,後悔當年為何要受你母親蠱惑,和她生下你。”

長書面無血色,上前一步,劍尖抵上他胸口,顫聲道:“你胡說!阿娘怎會蠱惑你?”

樓重銘急咳數聲,閉上雙目,這才緩緩道:“我當年與阿晨本是情投意合,若不是你母親使計,阿晨又怎會離我而去?只恨我一時被她蒙蔽,以為她是真心待我,這才與她生下你……”

長書身體輕輕顫抖,劍尖慢慢自他胸口垂下,瞪着他道:“滿口胡言……阿娘她,絕不是這樣的人!”

樓重銘冷笑道:“林雁辭心腸歹毒,恐怕對誰都沒有一分真心,阿晨當年與她情同姐妹,她卻害得阿晨險些失去性命,她費勁心機要我娶了她,不過是堵一口氣罷了,對我又何嘗有過半分真意……”

長書後退兩步,心中一片冰涼,只搖頭道:“我不信……”

樓重銘目光中閃過一絲怨毒:“後來阿晨找到我,我和她一起離開青鋒谷,你母親居然趁我不在,找到阿晨,将她殺害……哼,你母親做事隐秘,我也是後來才知,不然當年便殺上青鋒谷手刃了她,又怎會将月娘送上青鋒谷由得她欺負?聽說你母親死了?哈哈,死的好!我如今只恨,恨她為什麽死得這麽早?恨為什麽不是我親手殺的她?”

長書嘴唇發白,聽到他最後一句話,心中劇痛,淚盈于睫,喃喃道:“你,你居然這麽恨阿娘……”

樓重銘冷冷道:“不錯,我恨她,所以也恨你,你的臉,和你母親一模一樣,我看到你,就像看到她,多看一眼,便痛苦一分,多痛苦一分,便多恨一分……”

他的話猶如毒蛇一般鑽入心中,長書再也忍不住,手中揜日劍“铛”的一聲跌落在地,眼睛一眨,淚水成串滑落,她渾身顫抖,忙伸手掩住面頰。

身後一人長嘆一聲,走上前來,拾起地上揜日劍,默默看了她片刻,伸出右臂,輕輕将她攬入懷中。

他轉過頭,冷冷看着樓重銘,沉聲道:“樓叔叔,你不要再說了。”

樓重銘哼了一聲,道:“這些事,多想起一次,便痛苦一次,你以為我願意說?林雁辭害得我與阿晨天人永隔,我如今這副樣子,也與她脫不了關系。”

蕭珩沉默一會兒,道:“我在青鋒谷多年,雖與林師叔并無深交,不過見她所作所為,并非是你口中所說的歹毒之人,她也從來沒有為難過月娘。”

長書聽他為母親說話,心中更是一痛,雙手緊緊抓住他衣襟,淚水滴在他胸前,将衣服潤濕了一大片。

樓重銘冷笑道:“你知道什麽,你又有什麽資格教訓我?”

蕭珩輕撫長書秀發,待她不再顫抖,這才朗然道:“不錯,我是沒有資格,不過一個女人,既然願意為你生下孩子,又怎會對你半分真心也無?樓叔叔,當年事實究竟如何,您真的清楚麽?還請您擦亮眼睛,不要受了旁人挑撥。”

說完,攬在她肩頭的手臂一緊,柔聲道:“此地不宜久留,走吧。”

長書點點頭,自他懷中擡起頭來,卻聽一人縱聲笑道:“想走?只怕遲了。”

薛凝緩緩自崖邊負手走來,看了兩人片刻,口中啧啧有聲:“兩位真是好本事啊。”

蕭珩手持揜日劍,斜跨一步,擋在長書面前,薛凝雙手一拍,身後衆人列隊而入,緩緩自山崖口湧入,悄無聲息,将山崖四周,圍了個嚴嚴實實。

薛凝目光中閃過一絲恨意,面上笑容卻是美若冰淩:“你們,一個是樓前輩的女兒,一個好像又跟南侯大人是舊識,哎,這可叫我怎麽辦才好呢?”

一個聲音自他身後清楚傳來:“薛莊主不用顧忌我的面子。”薛凝忙側過身,一人華袍錦帶,騎在馬上,自讓出的通道中緩緩行來,到了跟前,跳下馬來,面無表情瞧着蕭珩。

蕭珩面色平靜,目光中卻含着冰冷之意,靜靜與他對視,片刻後,顏遨嘴角現出一絲笑意:“好。這個樣子,才像是大哥的兒子。”

薛凝道:“南侯大人,這劍谷看來是不能再用了,這兩人——”

顏遨面色陰沉,盯着蕭珩道:“你能在幾日之間探到這裏,毀了這劍谷,看來我早先倒真是小瞧了你。”

蕭珩冷笑不語,目光透過他身後,望向山崖口,只見密密重重的人牆之前,一排弓箭手半跪于地,弓弦張滿,正蓄勢待發。

薛凝走到樓重銘面前,見樓重銘神色激動,雙眼翻白,渾身不斷顫抖,忙放了一顆藥丸到他嘴裏,朝身後一人點頭示意,那人抱過樓重銘,朝山崖口走去。

樓重銘已無知覺,吞下藥丸之後,身體方慢慢停止抖動。那人抱着樓重銘經過之時,長書雙目望向天際,似是有些激動,情不自禁仰天長嘯兩聲。

薛凝輕笑一聲,冰冷的目光盯着長書,慢慢道:“傅長書,你爹爹這般恨你,我就算殺了你,想來他醒來後知道了,也不會怪我的。”

山谷中的火已冉冉熄滅,高聳入雲的絕壁上方,璀璨星光透入深井一般的山崖之內,幾只小鳥撲扇着翅膀,飛入一片死寂之中,似被這緊張的空氣吓住,哀鳴兩聲,飛到一半便向下沉去,只在長書頭頂不斷盤旋。

一人匆匆來到薛凝身邊,低語兩句,薛凝不耐道:“她怎麽這麽麻煩——偏要這時候生事?”躊躇片刻,上前道:“南侯大人——”

顏遨擺擺手,道:“這兩人就交給我處置,你去吧。”

蕭珩一手持劍,一手不由自主探向身後,慢慢去握長書的手。長書輕輕掙脫,反手拉過他左手,在他掌心中寫了幾個字,蕭珩不動聲色,慢慢斜退幾步,長書拽住他手心,再寫幾字。

薛凝正待要走,見那幾只鳥兒在長書頭上不斷鳴叫,腦海中忽然閃現出百靈島上她以嘯音助蕭珩贏得鳳鳴劍那幕情形,心中一動,不由喝道:“放箭!”

顏遨忙道:“慢——”話一出口,卻是慢了半拍。

霎時之間,山崖之上,弓弦震響,萬箭齊發,一片箭影之中,蕭珩一手抱住長書,一手握劍,已搶在箭落之前,縱身飛下山崖,兩人衣袂飄飄,一同向深谷中墜去。

耳畔風聲凄厲,底下熱浪襲人,兩人下墜片刻,果見峭壁之上伸出一叢樹枝,長書右臂攀住那叢樹枝,使出全身力氣,順着樹枝爬入裏面一個山洞,返身将蕭珩拖上來,他跟在她身後進了山洞,探出身去,揮劍将樹枝齊根砍下。

薛凝待箭雨一停,與顏遨齊齊奔至崖邊,只見到蕭珩一只手臂斬斷樹枝,縮入山壁之內,那樹枝跌落到谷底,揚起高高一片灰燼。

顏遨道:“可有辦法下到下面去?”薛凝看着那被烈火燒盡的繩梯,慢慢搖頭:“如今只能多多派些人守在這山裏了,他們要想上來是沒有法子了,就是不知道他們進的那山洞,能不能通到外面去。”

顏遨點頭:“山中我自會派人搜查。只是劍谷已毀,那批劍你怕是不能在三個月之內趕出了吧?”

薛凝咬牙道:“請南侯大人多給我兩個月時間,我自會另想辦法。”

顏遨面無表情,良久才嗯了一聲:“好。你這就去吧,那批劍,盡量快些。”

薛凝看他一眼,見他轉過來的臉龐上,陰沉的黑眸中竟似閃過一絲欣慰之意,幾乎以為是自己眼花,半晌方慢慢道:“那我就先告辭了——”

幾只小鳥叽叽喳喳飛到洞口,落在斷枝上,長書擡起右臂,一只小鳥飛到她肩頭,她面帶微笑,與那只小鳥低語幾句,鳥兒叫了幾聲,展翅飛走,長書方才轉過頭道:“歇會兒就走吧,它們說這個山洞可以通往外面。”

蕭珩嘆道:“絕處逢生,想不到救命恩人是幾只小鳥……”

長書微微一笑:“你真得感謝它們,要不是它們帶路,我也不能很快找到這裏來。”

他凝視夜光之下她蒼白的容顏,良久低聲道:“你為什麽回來?”

長書也似有些茫然,想了一會兒,才道:“我舍不得不去探勾踐墓,有你在,更有把握一些。”

他有些失望:“只是這樣?”見她遲疑着點點頭,眼神不由一黯。

兩人半晌無話,長書轉過身子将肩上一绺發絲撥到背後,扭頭看了看左肩傷勢,忍了片刻,終是道:“劍呢?”

他将劍遞過來,長書接過,猶豫一會兒,道:“你轉過身去,走開一些……不許回頭。”

蕭珩這才明白過來:“你中了冰魄掌?”心中一急,探手過來:“傷在哪裏?”

長書忙将身子縮了一縮:“你別過來。”

蕭珩一愣,讪讪将手收回,目光在她身上掃了一圈,停在她左肩之上衣衫碎裂之處。她一直将頭發擋在肩上,此時撥開發絲,他方才發覺。

長書見他半天不動,不由急道:“你快走開。”

他慢慢站起身來,轉身走入山洞深處。長書盯着他背影,見他身影沒入黑暗之中,這才慌忙解開衣衫,褪到肩下,就着夜光,舉起劍挑開掌印之處的肌膚。

蕭珩站在黑暗之中,背着身道:“你自己能行麽?”

長書聽見他的聲音,沒來由一慌,右手一抖,劍尖劃開,長長拉到手臂之下,她抛開劍,忍不住輕呼一聲。

厲風拂面,他已飛身而至,一只手輕撫上她左肩,長書怒道:“你……”一腳踢出,正中他右腿。

蕭珩忍痛站着不動,閉上雙眼,低聲道:“我不看便是。”五指凝入真氣,快速在她肩頭拂動,不一會兒,毒血流盡,他忙收了手,一言不發轉過身去。

夜光之下,兩人面上均是一片潮紅,長書迅速拉上衣服,猶豫半晌,低聲道:“你……我方才,有沒有踢疼你?”

蕭珩沒有回頭,只道:“你睡一會兒吧,等精神好些了再走。”

長書輕輕“嗯”了一聲,走了兩步,倚着石壁坐下。蕭珩這才轉過身來,慢慢坐在洞口。

他閉上雙目,眼前卻總是晃動着她方才的摸樣,一時心旌搖曳,久久不曾出聲。

長書坐了一會兒,只覺氣氛尴尬怪異,更加不自在,想起一事,便道:“方才多謝你,為我母親說話。”

蕭珩沉默片刻,道:“你不用謝我,我其實……誤會過你母親,也誤會過你……”

長書微覺詫異:“誤會什麽?”

蕭珩心中千回百轉,終是無言,自懷中摸出那支竹笛,執在手中,偷偷往這邊一望,随即轉過臉去:“睡不着麽?我吹那支曲子給你聽吧。”

長書道:“好。”慢慢在地上躺下,靜靜聽他吹了片刻,腦海中雜念漸去,恍惚之中似是母親坐在身畔,擡手輕撫她的發絲,她心中一片安寧,便覺眼皮沉重,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蕭珩收了竹笛,慢慢走過來,凝視着她的睡顏,低嘆一聲,伸出手去,将她一绺發絲輕輕拂到耳後。

星光漸漸淡去,長書睡了一會兒,翻身坐起,問道:“我睡了多久?”

蕭珩道:“沒多久,天快亮了,你若是精神還好,我們就走吧,這裏沒有水,你的傷口需要盡快清洗一下才好。”說罷自洞口起身走過來,朝她伸出右手。

長書猶豫一會兒,道:“我自己能走。”

他收回手,慢慢朝前走去。長書跟在他後面,兩人走入洞穴深處,漸漸伸手不見五指,蕭珩每走一步,先用劍鋒四處一掃,走得一段,伸出手來,不由分說緊緊握住長書手腕,長書亦不再堅持,兩人攜手前行,地勢越走越低,也不知過了多久,前方隐隐透出一線天光,蕭珩松了一口氣,慢慢放開她手腕。

長書上前兩步,盯着頂上一個狹小洞口,蕭珩道:“你歇一會兒,我先上去看看,薛凝和顏遨的人一定還沒走。”

長書點頭,看着他縱身上去,慢慢出了那洞口。不一會兒他的臉龐又出現在上面,朝她笑道:“上來吧。”

長書此時頭暈耳鳴,強自支撐着攀上去,蕭珩拉住她右臂,輕輕一提,将她提出洞口。兩人扒開洞口的樹叢,不由精神一振。

此處已是山腰之下,晨光初現,漫山遍野的白色小花,似雪珠一般點綴在綠葉之中,于微風中輕輕蕩漾,此起彼伏,掀起一陣陣淺淺的波浪,入目之處,滿是一派清新與純潔。

長書喜道:“六月雪!”

蕭珩深吸一口氣,笑道:“蒼梧後山也有一大片,想來這時也正是開花之季。”

她沉默不語,他看她一眼,輕輕攀上旁邊一棵大樹,隐在樹枝間,向遠處看去。只見山腳下來來回回,穿梭着不少身着暗紅色勁服的人,他認得是顏遨的手下,又看了片刻,見昨晚本已四散逃走的幾個工匠被他們抓到,推推搡搡往連雲莊帶去,他心下暗嘆一聲,慢慢自樹上下來。

長書見他無精打采,不由問道:“怎麽了?”

蕭珩嘆了一聲,面上憂色甚重:“顏遨和薛凝只怕不會死心。”

長書沉默一會兒,道:“他們鑄這麽多邪劍,想要幹什麽?”

蕭珩慢慢道:“如今中原之地,除開百靈島,十二洲分洲而立,各洲之間表面上相安無事,卻是暗潮湧動,這其中,厲洲最為強盛,幅原也最為遼闊。厲洲向來分南北而治,從前北厲強于南厲,顏遨做了南侯之後,我爹爹不斷加以點撥,處處相幫,南厲勢力這才漸漸擴大,後來……後來……”

長書見他語聲漸低,不由問道:“後來怎樣?”

蕭珩苦笑一聲,低沉的聲音中透出幾分痛楚:“後來我爹爹離奇死去,哥哥失蹤,我眼盲出走,北厲名存實亡,顏遨雖還保留着北侯府,那也不過是一個空殼罷了,北厲和南厲,從那時起便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現在要鑄這麽多的劍,你說他要幹什麽?”

長書默默無言,半晌低聲道:“你爹爹是顏遨殺的麽?”

蕭珩眉目之間閃過一絲恨意:“家中變故之時,顏遨雖遠在滄州西北做客,不過很明顯是他事先授意安排好的。”他心中激動,語調不由自主上揚,忽見她眼睛眨也不眨,定定瞧着自己,忙收攝心神,笑了一笑,柔聲道:“好了,不說這些了,咱們先去找水……你還好麽?”

長書經他一提醒,頓覺頭暈腦脹,咬了咬牙,道:“還好。”

蕭珩看了她一眼,見她嘴唇發白,雙頰之上一絲血色也無,心下不免有些擔憂,看了看山腳下,猶豫一會兒,低聲問:“你還能走麽?”

長書點頭,站起身來,勉力跟在他後面,兩人慢慢繞過洞口樹叢,往山上行去。

走不多時,驕陽初升,白花花的陽光射到臉上,長書更覺頭暈目眩,四肢百骸之內似乎都有火在燃燒,再走兩步,終于堅持不住,一跤栽倒在地。

作者有話要說:

經even同學提醒,簫一般都是長約60cm或以上,不太方便從衣服中取出,為了能讓主角們随時風花雪月,遂将簫改為竹笛,前文中相關描寫也修改過了,再次感謝ev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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