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騎士的願望
傍晚,下班高峰期的公交車上沒有空位。
阚頌寧站在後門附近,抓着扶手,手心緊張得出汗,他知道再過兩個路口就能看到三中的校門了。
剛才車上人多,他和裴嶼明被擠散了,這會兒車停在一個小區門口,有不少人下車,裴嶼明便順勢挪到了他身後,一只手包裹住他的,另一只手繞到側邊,将他護在自己身前。
随着車身一晃一晃,眼前那截白皙的後頸也在一晃一晃,裴嶼明有了新的發現,阚頌寧的襯衫領口下面好像藏着一顆痣,小小的,很可愛,他忍不住湊近,想仔細确認一下。
溫熱的呼吸撲在皮膚上,和空調冷氣發生沖突,阚頌寧猛地回過神來,身體不受控制地抖了抖。
“你怎麽了?”裴嶼明問。
阚頌寧回過頭,努力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沒事,可能有點暈車。”
“靠着我,”裴嶼明單手抓着吊環,騰出一只手環住阚頌寧的腰,掌心隔着一層薄薄的布料覆在腰側,捏了一下,示意他放松,“我不會讓你摔倒的。”
男孩說得簡單,語氣卻那麽堅定,阚頌寧慢慢松開用力到發白的右手,倚在裴嶼明身前,在三中的教學樓樓頂出現在視線裏時,沒有顫抖,而是轉過頭,吻在裴嶼明的下巴上。
“嗯,我相信寶寶。”
他知道裴嶼明一向是個說到做到的笨蛋,擁有當騎士的夢想,他多想裴嶼明一直是這樣勇敢風光的小男孩。
公交到站時,剛好趕上走讀生的放學時間,三中門口人來人往,兩人順利地混入了湧出校門的人群裏,又掉了個頭,逆着人流的方向走進了校門。
三中紀律嚴格,晚修的鈴聲響起後,偌大的校園很快恢複了安靜。耳邊只剩下蟬和蟋蟀的低鳴,阚頌寧站在操場跑道上,擡頭看着燈火通明的教學樓,一扇扇亮着的窗子中,只有盡頭的那間教室漆黑一片,仿佛屬于十七歲的阚頌寧。
他轉過身,扯了扯裴嶼明的衣角,幾乎用了懇求的語氣,“寶寶,可不可以先抱一下?”
從坐上公交車開始,裴嶼明就察覺到了他的不對勁,他不再假裝冷漠,沒有遲疑地,主動張開了手臂,把面前低着頭的人攏進了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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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一定要知道……你的秘密,”他吻了吻阚頌寧的頭發,一開始的好奇心蕩然無存,他發現自己寧願被瞞着,也不想看到阚頌寧這樣痛苦,“你可以不說的,沒關系。”
“寶寶,可是我想告訴你。”
阚頌寧搖了搖頭,把臉埋在裴嶼明的衣領處,拼命呼吸着男孩身上的味道,以此來對抗恐懼的本能。
“寶寶,我以前,”阚頌寧已經在拼命保持冷靜了,但嗓音仍然不受控制地發顫,“在這裏念書的時候,過得很……”他每一個字都說得很艱難,眼前閃過的每一個片段都像尖利的刀刃,緩慢剖開他經年糜爛的傷口,“……很不好。”
他重重地喘了一口氣,揪緊裴嶼明的衣角,強迫自己繼續往下說。
“很痛。”
“很害怕。”
“每天都想逃跑。”
“寶寶,你看那裏,還有那裏,”他指向不遠處的一棟平房,又指向教學樓、操場,最後一縷暮色給建築物鍍上一層溫柔的濾鏡,一切都平和如常,“它們看起來都很平常對不對?只是倉庫和教室而已。”
“……可是我覺得好可怕。”
“在那些地方,在三中的任何一個地方,都會有人罵我,打我,諷刺我,即使我什麽都沒有做,只是低着頭路過。”
“他們說我賤,說我惡心,說我該死,說讨厭我不需要理由,”阚頌寧縮着肩膀,下意識蜷縮起來,渾身無力,幾乎要滑落在地,“我後來相信了,不想再問為什麽了……”
懷裏的人已經接近崩潰,裴嶼明心裏慌到不行,連忙收緊手臂,把人半拖半抱着帶到長椅上,拍着他的後背,語無倫次地哄:“不、不怕,你別怕。”
阚頌寧像是尋到了一根浮木,牢牢勾住裴嶼明的脖子,讓自己徹底埋進安全的懷抱。
“可是他們打我的時候還是好痛,為什麽這麽痛……”
随着記憶被一點一點剝開,那種應激性的絞痛又來了,阚頌寧嘴唇發白地捂着胃部,眼淚順着臉頰淌下來,打濕裴嶼明的頸窩。
過去許多找不到理由所以歸于謊言的事情都有了頭緒,裴嶼明大腦一片空白,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他終于明白阚頌寧為什麽會在自己提起三中時變得反常,為什麽會露出那樣脆弱的神情,為什麽會生病,為什麽會愛哭……原來漂亮的冒險家不是天生游刃有餘,是被摔碎後又粘好的。
他鼻子發酸,只想把阚頌寧抱得緊一些、再緊一些。
“高考以後,我去了另一個城市讀大學,整個三中,只有我一個人考到了那裏,”講完那三年,阚頌寧的語氣逐漸平緩,他從裴嶼明懷裏擡起頭,繼續說:“沒有人認識我,沒有人知道我的過去,我的出身,我的懦弱無能。”
“上了大學以後,我發現有很多人說我好看,甚至有人向我表白,說喜歡我,我很不适應,因為在這之前,我都不敢看鏡子。”
裴嶼明紅着眼睛,細細地擦拭他臉上的淚,一邊搖頭一邊哽咽道:“不是的……你一直都漂亮。”
“謝謝寶寶。”阚頌寧笑了一下,被指腹碰到地方癢癢的,好像有傷口在結痂、愈合。
他知道裴嶼明說的是真心話,世上也只有這樣一個裴嶼明,即便被謊言傷害了很多次,即便心裏還在鬧別扭,也還是會在他自卑的時候告訴他:不是的,你很漂亮。
“我發誓十八歲以後,再也不要讓自己不開心。”
“為了‘開心’,我做了很多錯事,現在想想真的很傻,”處在那個狀态裏的自己始終在自作聰明,以為能用短時的歡愉換來重生,其實只是在不停逃避,阚頌寧怨自己醒悟得太遲,傷害了真正在意自己的人,“如果我能一邊認真生活,一邊等着遇到寶寶就好了。”
“說起來很丢臉,我到現在……還是很怕三中,所以上次和寶寶約會的時候走神了,對不起。”
“我說這些不是想裝可憐,讓寶寶原諒我,只是想讓寶寶知道,我真的不會再騙你了。”
“我喜歡你,是我這輩子做過最認真的事,”他捧着裴嶼明的臉,珍重又珍重地吻在額頭上,“所以,我也希望你能喜歡上真實的我,全部的我。”
“如果不喜歡也沒關系,我會……”
阚頌寧站了起來,剛想說我會躲得遠遠的,裴嶼明忽然一把抱住了他的腰,把臉埋在他肚子上,像個孩子一樣哭出了聲。
阚頌寧愣了一下,“寶寶,你怎麽了?”
“寶寶,你別哭呀,”他手忙腳亂地哄,想擡起裴嶼明的頭,但小孩倔起來,怎麽也不肯,很快哭濕了阚頌寧的衣服,“怎麽了寶寶,我是不是說錯話了,寶寶你別這樣……”
阚頌寧從沒有這樣緊張過,他怕自己突然的坦白會讓小孩感到壓力,就在他絞盡腦汁思考該怎麽挽回時,聽到裴嶼明埋在他身前,悶悶地說:“……對不起。”
他仰起臉,出門前用發膠固定過的發型全亂了,像只眼巴巴看着主人的小狗,小心翼翼地圈住阚頌寧的手腕,“是不是、是不是很疼啊……”
小孩哭得厲害,每個眼神和動作都滿是疼惜,阚頌寧終于明白自己的擔心完全是多餘的。認真愛你的人不會追究你的過去,只會心疼你的舊疤在雨天會不會疼;你半夜蒙在被子裏面哭,吵醒小狗的話,小狗不會生氣,只會搖着尾巴逗你開心。
“不疼了,都過去了,”阚頌寧閉了閉眼,所有過期的痛苦到這一刻全部釋然,他不想再自我拉扯了,“因為我現在有你了。”
“可是、可……”裴嶼明打了個哭嗝,又把臉埋在阚頌寧肚子上蹭了蹭,自責地說:“可是我都沒有保護你。”
阚頌寧笑着摸他的頭,手指插進發間安撫性地揉弄,“那時候你才兩三歲,還是個小寶寶呢,怎麽保護我呀。”
裴嶼明松開他,猛地站起來,幾乎把阚頌寧抱得離地,淩亂的呼吸撲在他耳邊,結巴着說:“我、我很喜歡……很喜歡你。”
“我會對你很好,會一直保護你,”他說着吸了吸鼻子,忽然有些害羞,“以後……你也可以當我的寶寶,好不好?”
阚頌寧倏地睜大眼睛,被巨大的驚喜沖昏了頭,整個人都僵住了,直到裴嶼明又附在他耳邊問了一次“好不好”,他才回過神來,垂在身側的手臂慢慢擡起來,環住了裴嶼明的後背。
“……好。”
愛讓人擁有超能力,把現實打亂後重新排列,小孩變成大人的大人,大人變成小孩的小孩,是騎士的願望,是冒險家的着陸,是一種甜蜜的錯亂。
牽着裴嶼明的手走在街上,阚頌寧還是覺得很不真實,腳步輕飄飄的,仿佛踩在雲端。路燈都亮起來了,他和裴嶼明走在明亮的燈光下,周圍是來來往往的人,就連黏住掌心的薄汗都能給人一種踏實的安全感。
路過一扇櫥窗時,裴嶼明無意間看到了自己的臉,然後成功被吓到了。
出門前弄的發型已經完全亂了,臉也哭得很醜,二十歲的臭屁小孩當即就心态崩了:在喜歡的人面前怎麽能不帥呢?!
“你在這裏等我,”他示意阚頌寧停下來,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我去洗一下臉,馬上回來。”
阚頌寧本來還有些不解,看着裴嶼明匆匆跑進商場的背影,頭頂的一撮呆毛一晃一晃的,他才恍然大悟,小孩這是注意形象呢。
他站在公園旁邊等,想到裴嶼明可愛的樣子就忍不住笑,正沉浸在幸福裏,忽然被一團高速行駛的毛茸茸物體撲倒在了草坪上,還沒反應過來,就承受了狂風暴雨般的“洗臉”。
“小乖回來!不準鬧!”
身上的黃色毛茸茸被拽走了,阚頌寧茫然地坐起來,頭發上沾着一根草,看到面前站着的餐館老板,又看了看蹲在他身邊的大金毛,遲疑着問:“老板,這是……你家小乖?”
金毛好像聽懂了他的話,一邊激動地搖尾巴,一邊沖他叫。
老板為了抓住狗,出了一身汗,笑道:“可不是嗎,這傻狗長大了是真的拽不住,大老遠看見你就掙脫繩子跑過來了。”
阚頌寧還是有些不敢相信,他招了招手,“過來,小乖。”
他揉了揉狗狗的大腦袋,确定這個眼神是小乖沒錯,“你怎麽長這麽大了呀?”
仔細想想,上次去老板那裏吃飯,還可以把小乖抱到腿上,喂他吃蛋黃,也就過了兩個多月而已,小乖都能把他撲倒了。
大狗狗在阚頌寧身上蹭來蹭去,讓他想起裴嶼明撒嬌的樣子,今天裴嶼明的頭發就是這麽蹭亂的。
正想着裴嶼明,裴嶼明就來了,手裏拎着兩杯燒仙草,頭發明顯好好整理過了,看到阚頌寧抱着一只狗坐在草坪上,還有些懵。
阚頌寧朝他伸出手,他下意識牽住,将阚頌寧拉了起來。
老板看了看兩人,在裴嶼明蹲下來逗金毛的時候偷偷問阚頌寧:“男朋友?”
阚頌寧之前跟老板聊過很多,知道老板的兒女都在國外生活,屬于比較開明的家庭,便沒有忌諱地說了自己的性取向,這會兒也笑着承認了:“今天才追到手的,可不容易了。”
老板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把小乖招呼過來,“走啦走啦,傻狗別在這兒當電燈泡,跟我回去看店。”
大金毛嗚嗚叫了兩聲,三步一回頭,跟着主人走了。
阚頌寧還在原地看着他們的背影,裴嶼明勾了勾他的手,小聲說:“別看了,快點牽好。”
離開繁華的商業街,轉個彎,走進一片安靜的居民區。兩旁的梧桐樹枝幹繁茂,樹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他們默契地沒有說話,只是走着,聽着,街燈的色調變得溫柔,路仿佛沒有盡頭。
站在十字路口等紅燈,阚頌寧失神地看着電子屏上跳動的數字,開口道:“寶寶,剛才那只金毛叫小乖,我上次見到它的時候,它還很小,現在已經變成大狗狗了。”
“我知道它會長大,只是沒想到……它這麽快就長大了,”他垂下眼睫,莫名低落,“寶寶也是,才分開一年,就偷偷長大了很多。”
倒計時跳到了個位數,面前的車流斷開,黃燈開始閃爍,裴嶼明擁住了他。
“可是小狗長大了也會一直記得你,看到你還是會想讓你摸摸,”身處喧嚣的馬路邊,他貼着阚頌寧的耳朵,每一個字都像擲地有聲的承諾,清楚地落在他心裏:“我也是,我長大了也還是很愛你。”
“你現在是一百分了,以後也一直是。”
裴嶼明再一次牽起他的手,在綠燈倒計時開始的時候,帶着他走上人行道。
“老婆……我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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