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裴景行手一抖,筆重重摔在桌子上,在紙上留下濃墨一筆。
“裴街使?”傳話的金吾衛見了,又說,“外頭的內監催得緊,說太子殿下請您立刻進宮。”
裴景行深吸一口氣:“我知道了,你出去請那內監等候片刻,我立刻就來。”
如今的太子居于東宮,縱然裴景行身為金吾衛街使,他想要進去,必須在宮門外邊解下佩刀,交給随行的羽林衛。
自從他們從西域回來後,太子便久居東宮,連每年除夕、元宵這幾個重大的節日,都不曾露面,也難怪有段時間西京瘋傳着太子已經殒命的消息。
細細算來,裴景行已經有四年不曾見到太子了。
裴景行越想越奇怪,這段時間朱志文和牛春輝的動作,讓他想起那段不好的經歷,心中更是隐約有了一個非常不好的猜測。太子如今突然宣召,更加讓裴景行覺得不安,走在去往東宮的路上,他背後已經有了一層冷汗。
“公公,太子今日為何突然宣召?”
領路的內監并未轉頭,聲音從前頭傳來,被宮中陰冷的涼風一吹,支離破碎地鑽進裴景行的耳朵裏:“太子殿下只說請裴街使進宮一敘,并未說其他的。”
裴景行心中的疑惑愈發深了,但太子宣召,他只能跟着領路的內監往東宮走去。
進了東宮,內監帶着裴景行繞過大殿,走到後面一處金碧輝煌的殿前,停了下來。
“裴街使還請在此等候,”內監轉身對裴景行說道,“咱家先進去為裴街使通傳。”
“公公請。”
他等了一會兒,那內監又出來,擺出一個“請”的架勢:“裴街使,請。”
進入殿中後,撲面而來的是一層層厚重的帷幔,每一層帷幔旁邊都站着一個宮人,無聲地替裴景行拉開面前的帷幔,随後又很快放下,免得殿外的涼風吹進來,擾了殿內的貴人。
裴景行穿過二十餘層帷幔,這才看到一張碩大的床,床上躺着一個身着黃色內衫的年輕人,黑色的頭發披散着,恰好遮擋住他的臉。
殿中十分冷清,僅有三名宮人随侍,其中一名站在床邊,另外兩名則站在帷幔處。屋內最外邊一圈每隔一臂的距離便鑲有一顆碩大的夜明珠,床邊的柱子上更是嵌了三顆拳頭大小的夜明珠,整個屋內都僅由這些珠子來照亮,空中還彌漫着一種陌生的香氣,頗為提神。
“卑職見過太子殿下。”裴景行在相距還有十幾步時停了下來,向床上坐卧着的人行禮。
床邊有随侍的宮人,她湊過去,聽清太子的耳語,随後又站直了對裴景行轉述:“裴街使請起。太子有言,請裴街使上前說話。”
裴景行皺了皺眉,擡起頭時又恢複成往常的模樣,慢慢走到床邊。
“懷義,你來了。”床上之人氣若游絲,沙啞的聲音忽遠忽近,每說幾個字便要停下來喘口氣,十分疲憊。
“殿下,陛下賜卑職名景行,懷義二字,與卑職已經無關了。”裴景行對原先的名字沒有什麽留戀,冷冷地糾正太子話中的錯誤。
“什麽?”太子自嘲着,“你怎麽,不擡起頭,看看我?”
裴景行低着頭說道:“卑職不敢。”
“呵呵,不敢?”太子突然一拳砸在床上,“我看,你是有怨!”
“殿下!”床邊随侍的宮人趕緊扶住太子,一手輕輕拍打着太子的後背,替他順氣,“殿下莫不是忘了國師的交代?切不可動怒啊!”
“滾開!”太子伸手想要去推那宮人,卻不料自己反而向後倒去。
宮人趕緊扶住太子,但很快便松手,又站到一邊去了。
太子看着自己瘦骨如柴的雙手,又笑又哭:“你恨我,你恨我,你該恨我!”
裴景行心中泛起一股惡心,低着頭說道:“不知太子進入宣召有何要事?”
“沒有,要事,不能來,找你麽?”太子一雙渾濁的眼睛審視着裴景行,“擡起頭,看着我。”
裴景行無奈,只好擡頭,他乍一眼見到面前太子的模樣,吓得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印象中的太子意氣風發,哪裏是床上那如同骷髅一樣的人?
太子見了裴景行的反應,自嘲道:“怎麽樣,沒想到?”
裴景行心中七上八下,問道:“太子怎麽會變成這般模樣?”
“報應,都是報應啊。”太子吃力地嘆了口氣,“從西域,回來後,一年,我就變成,這般,模樣了。”
“可是……”裴景行還是不解,只是這話說出口才兩個字,便不知道該如何說了。
太子并不在意,替裴景行說完了:“可是,你們,都沒這樣,對不對?”
裴景行說道:“卑職不敢。”
“懷義,不,裴街使,”說出這三個字時,太子眼中滿是後悔與內疚,他嘴唇顫抖了好一會兒,才繼續說道,“我們回來,有四年了吧?”
“正是。”
“其實,我不想的,”太子的目光開始放空,似乎是在回想那一段經歷,“那時候,我們,也是,走投無路了。”
裴景行聽到這句辯解,心底憋了四年的怒火一時全湧了上來:“走投無路?殿下可知那時候我是如何保命的?”
太子一愣,良久才結結巴巴地解釋:“你……你就,一個人,但是……但是我們,我們……我們有四個人啊。”
低着頭的裴景行閉上眼,今天見到太子時僅有的一點難過也沒了,他的聲音恢複成往常的模樣,不帶任何感情地說道:“是卑職放肆了。”
“你在怪我?”太子問他,“你是不是,還在怪我?”
裴景行只覺得厭煩:“不敢。”
“不敢怪?”太子幹笑兩聲,“看來,是怪的。”
裴景行覺得自己如果繼續呆在這就要瘋了,再一次提醒太子:“敢問太子今日宣召卑職,有何要事?”
“我聽說,你和一……咳咳,道士,走的很近?”
裴景行想到蘇衍,說道:“太子是聽誰說的?牛春輝?”
“沒錯,”太子直接承認了,“你不是,最讨厭,道士了麽?”
“多謝殿下關心,但話不投機半句多,交朋友,又何必看他是什麽身份?”
太子又笑了兩聲,吃力地喘着氣,說道:“我倒是,羨慕他。裴街使,你說,要是當年,我和你,一樣做,你是不是,還把我,當朋友?”
裴景行模棱兩可地回答道:“殿下是殿下。”
“是麽?”太子咳出口痰,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咱們以前,是朋友啊。”
太子如此的态度,使得裴景行心中的怒火熊熊燃燒:“不知太子與王保平、沈國昌、段去邪是朋友麽?”
太子語塞,良久才道:“你果然,還在恨我。”
裴景行只說:“卑職不敢。”
“罷了,都過去了。”太子也不繼續在這個問題上多做糾纏,他給床邊随侍的宮人使了個眼色,那宮人便從一旁拿出一張帖子,遞給裴景行。
裴景行見過,并不打開,而是看向太子。
“打開吧,是牛春輝,給的。”
裴景行這才打開,原來是一張請帖,牛春輝、朱志文,以及趙世敏三人請太子于五日後赴宴。
“說是,四年了,聚一聚。”太子看着裴景行,一字一頓地說,“你可知,這宴席,有什麽,菜麽?”
太子這問題太過反常,裴景行心中那不好的預感又大了幾分:“不知。”
“牛春輝,說,有一道,我們,西域,嘗過的,菜,還有,一道,是沒吃過,但是,一樣,美味的。”
西域嘗過,又特地神秘兮兮拿出來說的,裴景行思來想去,只能想到那一樣了。
他大驚之下,帖子從手中滑落,無聲地落到厚厚的羊毛毯子上。
“你,知道了?”
裴景行大怒:“當日你們說是走投無路,為何現在又做出這等傷天害理的事情?這些天西京不斷有小孩、少女還有一些小妖怪失蹤,就是你們做的?”
太子見裴景行怪罪自己,焦急地想替自己辯解,可他越是急于辯解,就越是說不清楚,甚至連說話都變得十分困難,張開嘴開始急促地呼吸起來。
宮人連忙上前替太子順氣,看向裴景行,怪罪道:“大膽!敢對太子殿下不敬,今日必要讓你橫着出東宮!”
“放肆!”太子反手便是一個巴掌,他一身的力氣都用在這巴掌上了,打完之後,整個人便軟綿綿地滑躺在床上。
宮人顧不得臉上火辣辣的疼,伸手就要去服,卻被太子側身躲過。
“來人,拉出去。”
屋內另外兩個宮人上前,将這宮人拖了下去。随後,殿外又進來了一個宮人,安靜地站在床邊,小心翼翼地扶起太子。
“裴街使,我并不,知道,這件事。”太子喘着氣,向裴景行解釋,“我找你,也是,希望你,能夠阻止,這件事。”
裴景行心中又是覺得可笑,又是覺得蒼涼,這明明太子一句話便能解決的事情,卻為了遮掩四年前的惡行,便把責任推到他身上了。
裴景行不由想起四年前,當牛國公、朱國公,還有英武侯吳順之三人一起上書,請求皇帝賜自己死罪時,只有自己的師父張斐然連夜奔波,頂着死罪的風險從千裏之外的大營一路趕回西京,一臉風霜地請求皇帝免去自己的死罪。
而這個自稱是自己朋友的太子,那時候在做什麽呢?
為了掩蓋他們的罪行,便要将唯一一個知情人殺死麽?
裴景行想到這,疲憊地閉上眼睛,說道:“卑職遵命。”
這四個字,打破了太子最後一絲希望,他渾濁的雙眼中僅有的一點亮光随之暗了下去,沒有半點生機。
他恨裴景行的心狠,卻更恨自己的怯懦。如果自己有勇氣去面對、去承受這一切,裴景行又怎麽會如此鄙視他?
千言萬語沖上太子喉間,卻盡數被他咽了回去。他知道,自己當年的所作所為,并不是一句迫不得已就能一筆帶過的。
良久,太子長嘆一聲,擺了擺手:“有勞了。”
當裴景行從東宮出來,回到內衙時,昨天被抓的犯人已經被放走了。
一個金吾衛将事情告知裴景行:“裴街使走後不久,牛春輝又派人過來,剛好碰見沈将軍。沈将軍知道了這件事,便下令将那犯人放了,又讓那人替自己向牛春輝轉達,讓他好生約束自己的下人,免得再惹禍端。”
裴景行只覺得自己一身的疲憊,這犯人已經沒了用武之地,他也懶得再去深究:“行了,我知道了。”
金吾衛卻沒有立刻下去,而是又說道:“沈将軍讓卑職向裴街使轉達一句,萬事三思而後行,千萬不要重蹈覆轍。”
裴景行唯有苦笑:“我記住了。”
當晚,蘇衍、裴景行與小妖們聚在裴景行家中,按照小妖們争先恐後的口述,裴景行畫出了牛國公府邸大致的地形。
裴景行收筆,看着聚在自己身邊的蘇衍與小妖們,将白日的無力與愧疚抛之腦後。等紙上筆墨一幹,他便收了地圖,拿起龍首虎牙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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